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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 字数:10763 更新:2022-08-28 03:07:58

王朔

“昨天晚上我看见你了,在西单‘百花市场’,和一个男的。”李东宝对戈玲说。“昨天晚上我就没出门。”戈玲回答。

“绝对是你,我儿子细张望了一下。”

“是不是我,我还不知道?你肯定认错了。”

“你们从‘百花市场’转完出来,又进了‘豆花庄’,一人吃了碗‘龙抄手’,又合吃了一碟‘叶儿粑’。”

坐在另一张桌后吸烟出神的于德利,看了一眼李东宝,弹弹烟灰说:“你跟踪了?”“邂逅。”李东宝说。”当时我正好骑车逆行被警察喝住在路边接受批评,一边东张西望。”

“那就是有这事儿了。”于德利说。

戈玲一笑。“其实你是承认了也没什么。”于德利劝戈玲。“东宝的意思也不是要跟你算账。”“是没什么,间题是我根本没跟人去逛过、吃过西单。”

“这就是你不诚实了。”于德利咳嗽着摇头叹息。“这样我就不喜欢你了。

”“那也只好让你不喜欢了。”

陈主编拿着份稿子从他的套间里出来,对李东宝说:

“这稿子我看完了,还不错。”

“您要觉得不错,那就是真不错了,那就用吧。”李东宝接着对戈玲说。“就是我也没想把你怎么样。真不喜欢你这么不坦率。”“篇幅我觉得过长,是不是请作者压缩一下?”陈主编说。“另外有些小地方最好再做些修改。”

“是是,我也觉得有些地方换种写法更好。”

“那就把作者请来谈谈。”陈主编说完离开,去上厕所。

“什么稿子?”于德利问。

“言情。”李东宝有口形无声地说。

“写得好吗?”于德利随便一问,操起稿子翻阅。

“就那么回事,比‘穷聊’的略强那么一点。”李东宝转而继续对戈玲调侃。“似乎很亲密嘛,一路手挽手。”

“当然啦,既然是轧马路,当然得找那感觉。”

“我能拿回家翻翻吗?”于德利翻了两页稿子,问李东宝。”这几天跟老婆没话,正想找点言情小说看。”

“拿去吧,想着还回来。”李东宝问戈玲:“今儿还见吗?”

“见。”戈玲回答。“每天都得见,不见想得慌。”

“那爷们儿帅吗?”于德利认真问东宝。

“我不觉得。你见过那种遭了雹子的茄子吗?看上去也是紫色儿,一摸上去净是疤瘌。”

“哈!”远处正在埋头看稿的老编辑刘书友冷丁大笑一声,忙低头加倍严肃地看稿,无声无息了。

另一位老编辑牛大姐怅惘抬头,缓缓逡巡,睥睨群小。

“我就喜欢那粗糙的感觉。”戈玲盯着李东宝。“——刚劲!”于是李东宝便给《风车》的作者林一洲打电话,冒充公安人员。林一洲捧起电话聆听时牙齿的嗑碰声清晰可闻。

林一洲放下电话,再三叮咛自己:沉着,一定要沉着。这仅仅是个好兆头,没见到铅字前,什么意外都可发生,过早宣布,将来被动,但眉宇之间还是像蕃茄汽溶于水渐渐漾出一层喜色,与板着的脸蛋、紧绷的双唇恰成对照,似喜似悲,令环室四布的同事们好奇心倍增。

老婆劳动了一日回到家中,见林一洲兀自发征,嚼话梅似地品尝吮咂一脸回味无穷的快慰,平日分工他管的家务一样未动。老婆也是疲惫,无力吵骂,唯有赌气倨坐,满脸挂霜,心中自叹命苦。林一洲“沉着”半日,已然按捺不住,终于丢了矜持,歪头朝太太嬉笑,引太太发问。

老婆一脸鄙夷将张口未张口,林一洲已自动报了喜帖子,初还有所保留,继滔滔不绝、后日俨然既成事实。

这老婆本是那一等势利妇人,平日最恨丈夫无能,好争些闲气的,如一听,焉能不化怒为喜?”

“早该这样的!叫他们压了你这么些年,应该去质问质问,把稿子摔到他们脸上,亏你还想着感激。”

倒是丈夫比较谦虚。“都要受这折磨的,哪有不坎不坎就顺顺当当成大事的?好在已经挺过来了,从此再不该有谁难为得住我了。”

“明天去,把你那些被全国退过的旧稿子都带去,让他们一气儿发了。”“不好不好,要谁退的谁发才有趣儿,当然我还是要给他们台阶的,不能弄得人家太难堪,将来还要做朋友。”

“就你心眼好,人家爨你稿可是眼都不带眨的。”

“越是得意越该有气席,板子挨得香饽饽也吃得。奇怪,我现在竟一点不记恨他们了。

两夫妻说说笑笑,吃了晚饭。老婆本来想炒盘硌窝蛋以表祝贺,被林一洲婉拒了,他恳切地说:“以后只怕吃不上这样的饭了。”待收拾完睡下,林一洲身上撂着老婆的大腿,回忆起一生的酸甜苦辣,从此都要告别,竟呜呜地哭了。

老婆也辛酸,陪着掉了若干的泪,饶着说上些不咸不淡的话。惹得林一洲哭完倒恼了,体味出了些越王匀践报了仇之后的心境,在黑暗中任老婆抚摸冷笑不已。

次日,林一洲梳洗完毕便直奔《人间指南》编辑部。

路上,他为自己举子看榜似的激动心情十分羞愧,连连责骂自己的不成熟:美什么美?可不是应该的?和那些福童比起来,你已经晚了。这么骂着、怨着,一路起着,到底才算从容了一些,端庄了一些。在水泄不通的公共汽车上遭了一肘,也并不暴跳,瞥了一眼那戴眼镜的鲁莽汉子,悠悠地想:日后才叫你知道我呢。

“你好你好。”李东宝与林一洲热烈握手,握完让座,笑吟吟地望着他,并不言语。“还好吧?”林一渊问,掏出烟敬李东宝。

“好,老样子,就那么回事。”李东宝摩挲着烟,语焉不详。“你怎么样?”“准备写一新东西,正在打腹稿——有火儿吗?”林一洲东张西望。“火儿?”李东宝也茫然四顾,再三觑视这厮。

林一洲看出蹊晓:“您不记得我了?”

“噢……”“我姓林。”“噢,”李东宝终于笑得实在了,“《风车》的作用,抱歉抱歉,每天见的人太多。等一下,你那个稿子我们主编有意见,我叫他来。”李东主起身去主编室。

戈玲对于德利笑:“我发现好几回了,两人聊了半天,还不知道谁是谁呢。

”李东宝回来,对林一洲说:“主编在接一个电话,完了就过来。”他坐下后继续和戈玲胡扯:“他是干嘛的——你那位?”

“这得问你,我哪知道?你希望他是干什么的?”

“肯定不是编辑吧?”于德利说。“肯定不该是。”戈玲说。“我不能一错再错。”

“戈玲,作为同事我有责任向你进一忠言。”李东宝十分严肃地说。“生活作风是大问题。”

戈玲正儿八经地点头“知道了。”

“要为其他女同志作个榜样,自尊自爱。”

“一定。”“切莫将身轻许人。”于德利插话。

“你吃醋吃得没什么道理吧?”

“我不过是殷切期望。”于德利说。“我是没有自己的私利的——你把我看低了,戈玲。”

陈主编搓着双手从里屋出来,笔直走到李东宝桌前:

“作者人呢?”李东宝晃着身子找:“在你身后。”

独坐得十分无聊的林一洲忙起来,与正转过身来的陈主编冷丁打一照面,急忙上前握手。

“坐吧坐吧。”陈主编就势把林一洲按回到椅子上,转悠着给自已找座。“坐我这儿。”戈玲抬屁股起身,让出自己的座椅。

“抱歉,把你挤走了。”陈主编含笑。

戈玲也含笑,拖了把椅子到于德利桌旁打横坐下,两手放在桌面交叉抱拳,眸子盯着于德利闪闪发光。

于德利抬头发现戈玲的目光,一怔:“没什么用意吧?”

“没有,随便看看。”“喝水。”于德利把自己的茶杯推到戈玲眼前,低头继续看稿。

戈玲端起茶杯揭盖儿喝了一小口,眼睛转向李东宝那边。

“这是我们主编,大拿。”李东宝为林一洲介绍。

林一洲并不应声只是低着头从自己手里的烟盒中费力地抽出一把烟,敏捷起身向屋里的所有男人分发。

“谢谢,不会。”陈大拿摇手谢绝。林一洲还是在他面前摆上一支。“刚才给我那根还没抽呢。”李东宝举着那支完整的烟说。

林一洲执拗地把烟再三伸到他鼻前,李东宝只好接过去,一手攥一支。于德利双手接住飞来的烟,看看牌子嗅嗅味儿,叨在嘴上一边用手在身上摸火柴一边继续看稿。

刘书友用严厉的表情和斩钉截铁的手势使林一洲知难而退。林一洲把烟装回兜里,坐回到陈主编对面恭恭敬敬像陈主编的小学生,不知是他原本不吸烟还是陈主编没这嗜好自己也忍了。“稿子我已经看了,印象不错,想听听你的想法。

”陈主编笑咪咪地像个和气地弥勒佛。

林一洲紧张地在椅子上挪了挪腚,坐在椅沿儿上,沉吟片刻,匆匆开口,眼睛无比真挚地望着陈先生。

“这篇小说我认为是我写得最好的一篇小说——当然是我认为!这是第六稿。没人逼我,属于我自己严格要求自己。我总这么想,一部作品拿出来,要经得起时间的检验,不能光发就完了。赚钱么,不如去卖包子。既然是艺术品,就得几百年后从地里挖掘出来,噫,如获至宝。”

于德利一边翻到稿子的最后—页,把落款儿小声念给戈玲听:“一稿于亮马河畔;二稿于永定河畔;三稿于护城河畔庄……”戈玲问:“小说是写海军的?”

“我懂你的意思。”李东空说。你是拿出写名著的劲头写的这玩艺。”“可能我有点过于自信了。”林一洲严峻地说。“但我确信,我这部小说目前在国内,是一流的。如果翻译成英文或广东话,尽管语言上要损失一部分,也不会低二流。”

“有人要翻译你这……东西吗?”陈主编很感兴趣。

“嗯,我的—个学英文的朋友看了几行便很激动,准备学会英文后立即动手翻译我这篇小说——广东话的全被我拒绝了。”戈玲向李东宝递了个眼风,尽管李东宝纹丝未动,还是被林一洲捕捉到了。“倒不是别的,我是汉语作家,所以还是希望首发权给中文刊物。”“那倒无所谓。”陈主编说。“如果你能首发在国刊物上,我们也可以当作海外文摘转译回来,没准更能扩大影响。”

“我们不是特在乎。”李东宝说。“译文有的好的比原文都精采、隽永。”“别了,别了,还是发原文吧。”林一洲说。“汉译英,英译汉,最后成三十年代的现代派了。”

“就是,就是,”于德利说,“不留神闷了,没准还会把自己当作一个外国大作家佩服一通,崇拜一回。”

戈玲:“没准还会告外国作家剽窃自己。”

林—洲看着戈玲和于德利,有点琢磨不过来的样儿,掉脸再看陈主编,又从容了。

“我把稿子给贵刊,真是出于对贵刊的信任。我始终认为贵刊是国内的一流刊物,图文并茂,趣味高雅,是思想性、知识性、趣味性三性结合的比较突出的好刊物。我一直密切关注着贵刊,几乎期期都看。不瞒你们说,我不是随便什么刊物都乱看的,很多有名的刊物人家越说好我越瞧不上。也不知怎么搞的,我也恨自己没毅力,偏偏对你们刊物,一期没看到就丢魂落魄,不得不佩服贵刊编辑的水平和眼光——抓人。”“哪里,我们做得还很不够。”陈主编谦逊地低下头。

戈玲、于德利脸红扑扑的,吃吃暗笑,再射过来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柔和了。

“您别这么说,我们可不经夸。”李东宝也有几分羞涩。

“我绝对不是夸你们,何必要夸?我这人天生就不会恭维人——是事实。陈主编说得是对的,一个刊物,办好不容易,办坏很轻松。所以我没有找那些大刊物,直接就来找你们。我认为一流的刊物就必须有一流的稿子。我认为你们现在缺的就是我这种稿子!”林一洲目光灼灼地望着大家,一手在衣兜里模索,掏出一支皱巴巴的烟点上,语重心长地说:

“自满不得吧同志们。一期马虎,没有过硬的稿子,读者就会看望,下期就不买你的账了。”“我们应该把这做为读者对我们的鞭策。”陈主编因势利导,旋而又对林一洲和蔼地说:“我们具体谈谈稿子好吗?”

林一洲一愣:“没谈吗?噢,是没谈。能把稿子给我翻翻吗?写出来很长时间,印象有些模糊,光记得是好稿子。”

“稿子?”李东宝连忙在自己桌上翻。“稿子叫我搁哪儿了?”“这儿呢。

”正看了一半的于德利把整部稿子借戈玲的手递过来。林一洲接过稿子,铺开,一边吸烟一边皱着眉头看。

于德利伸了个大懒腰,打了个呵欠:

“看了一半儿。”一个胖胖的采购员模样的中年男人拎着个黑人造革包进来,笑嘻嘻地和大家打招呼:

“几位,好啊。”“老张来啦,多日不见。”大家七嘴八舌和他笑着打招呼。

“老陈,又胖了一圈,怎么搞的?”

“噢噢,来了作者,正在谈稿子。”

“东宝,见我假装不认识?于德利,我不跟你说话,不够意思,到我家喝酒还自己带酒。戈玲,又漂亮了,我真恨自己早生20年。大姐,老刘。我就佩服我们大姐,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都在认真工作,哪像我,总闲逛。老陈,赶明儿我也到你手下当个兵。”“我们哪敢劳您大驾?”牛大姐笑说。“到我们这儿岂不是委屈了您这位京东才子。”

“来我也不要,光会说不干活。”老陈也笑说。“到我手下当编务吧。”戈玲笑说。

“行,我就伺候咱们戈小姐张名高把包放在于德利桌上,拿过电话开拨号,把话筒按在脸颊上笑咪咪地等者通话。

戈玲:“又给谁打电话?一天就见你忙。听说你都跑去给中学女学生上文学辅导课了?”

于德利,“损点儿吧老张?也别忒赶尽杀绝。”

“我这是给我老太婆打电话。”张名高把电话换了只手。……喂,我今天不回去吃晚饭了。我现在《人间指南》编辑部,跟他们要谈些事,稿子的事。晚上要去法国大使馆参加个活动……”林一洲在一边眉头忽然舒展,以手加额,叫起来:

“噢,对了,我写的是这么个意思:呼唤……”

他看到大家都笑脸向张名高,停下不说了。

陈主编在一旁:“请说,我这儿听着呢。”

林一洲又挪挪屁股,凑近陈主编:“我写的是个爱情故事,可呼唤的是理解,歌颂的是善良,传达的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的心声。”老陈频频点头:“嗯嗯,接着说。”

“其他的就不必多说了。我认为我们现在社会非常需要真善美,因为人人假丑恶又不太甘心。所以那什么连续剧引起那么多坏人感动,这里有很多经验值得总结,饶有趣味……””老张,要喝水自己倒,我这儿顾不上照应你。”老陈扭脸跟张名高寒暄。“跟我你还客气?忙你的。”张名高使劲摆手,问戈玲:“我那稿子一校出来没有?”

林一洲气鼓鼓地停下不说。

“你的本意是劝人向善?”李东宝适时插话。

林一洲并不理他,待老陈重新面向他时,才眉飞色舞往下说:“爱情是美好的,爱情里的人自然也是美好的,当爱情真正降临时,一个人想坏也坏不出来了——要是人人都拥有一点呢?”“是啊,那社会空气一定跟海边似的。”李东宝第一个被感动了。“人和人之间会多么和气。”林一洲也被自己感染了。

“那除了吃醋别的恶闰一概没有了。”李东空心神向往。“那倒好办了。”“是啊,那我们还怕贫穷落后吗?”林—洲握紧拳头。“所有爱情降临到所有人头上……”

“可能吗?”李东宝清醒过来。

“还是可能的。”林一洲强调。“我对此充满信心,起码这么想想没大错儿吧?”“想想是可以,可你这写到作品中就不真实了。”

“艺术的真实不是生活的真实,这我刚学写字就知道了。”

“我说两句我说两句。”陈主编打断他们二人的争论。“稿子我看了,认为这不错,但有些情况我要对你作些说明。很感谢你对我刊的信任。你也知道,我刊不是纯文学刊物。”

“知道,所以你刊对文学作品要求格外严。”

“严倒不严,比较而言,我刊对文学作品还是稀松的。主要是篇幅问题,不可能发很长的文学作品。咱们这么说,你这东西是好东西可对我刊来说太长了。

“我觉得我们办刊物吧,编辑方针应该很灵活的。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别先把自己限制死了。

“是,我们是有一定灵活性。象你这种小说我们要发也是连载……”“现在是发三期稿吧?如果从四期开始连载,每期五千字,四万字发八期,哦,今年内还能发完,可以,我同意。”

“小林同志,是这样的,我们编刊物有些稿件是要预先准备好的譬如连载小说,期期要发,一般在一部小说刚开始连载时,我们就要立刻组下一部稿子,否则到时候现抓稿子就来不及了。我们现在正在连载的一个小说,四期发完,五期就要开始连载张名高的一部长篇,估计要连载一年,到明年五期……噢,你们还不认识吧?这是张名高同志,作家,写过很多东西,你一定听说过。

张名高遥遥颌首致意,林一洲扫他一眼,未作更多表示。

“抱歉,这几年有点俗了,不太看小说,所以好多人都不知道。”“没关系,不知道嬴了。除了我自己,我也不知道还有谁写东西。”张名高转头对戈玲笑说:“连载也有个好处,税可以免了。”“开诚布公地讲,”陈主编诚恳地对林一洲说,“现在我手里光长篇小说就有三部,都写得不错,很有味道,丝毫不逊于您的大作。”“我听说不是文学危机、稿荒了吗?所以才有意发奋,本来我是钻戏曲的。”“荒倒是较前荒了些,但也不是荒无人烟,很多老骥又出厩驾辕的驾辕,拉边套的拉边套。所以就是我们现在决定发你的稿子,发出来也要到后年。我们考虑过要出一个增刊,不过这还要出版署批准,目前还不能成为现实——当然我是指你这稿子已经很成熟一个字都不用改的情况下。”

“您的意思是说,我这稿子基本上没什么希望了。”

“不不,你的稿子我还是很喜欢的,可以明白告诉你,我很想用。无害无益,现在正缺的是这种稿子。但我认为啊,这完全是我个人的看法,咱们还可以商量,你也可以提出你的想法,我认为这个稿子还有改的余地。可以改得更好!如果确实改完整个稿子提高了一大块,我就可以作这个主,提前安排。四万字不多嘛,紧凑些有三期我看就可以发完。现在我就想知道,有没有这个决心改?”

这么发也可以,只是有点可惜。”李东宝慢吞吞地说。“老实说,你这部小说是一部可望在二十世纪爱情文学中获得经典地位的作品——我这么说不过分吧老陈?”

“姑妄听之。”“有这么严重吗?”戈玲小声问于德利。

“没看出来,可能我是个俗人。”

“这就叫杀人不见血。”张名高咂叹道。“老陈的刀子已经磨得飞快了。”“怎么样,能不能下个决心?”老陈尖咪咪地望着林一洲,像个导师。“要相信自己的能力。”

“如果不改,你们是不是就不发?”林一洲望着老陈。“假设咱们不追求经典地位了。”

老陈垂下眼睛,一副很为之惋惜的样子:“在庸作充斥的文坛上再多一部庸作我以为不必要,何苦来?你写我印,占读者一点上厕时间。”“我们需要的是力作。”李东宝朝林一洲过去。“看完吓谁一跳或哭出声的那种。”“你看呢,我想我们还是痛快点,已经说了半天了。”老陈的眼睛像马一样温驯。“话说到这份上,我还能说什么……改吧。”

“小改,不必紧张,不动你的结构。”陈主编连忙安慰林一洲。正在认真划自己的一校稿的张名高忽然抬头问戈玲:

“咦,我记得我这章是七千字怎么成二千七了?那四千三字哪儿去了?”“问牛大姐,你这稿子是她看。”

“哪段儿?”牛大姐闻声抬头。

“东方剑和林小霞分手后回到西厢房和等在那儿的武玉清怎么没说两句话,外面院子里就‘哐啷’一响?我记得这儿原有大段的舌枪唇剑呀。”

“噢,我觉得那段有点多余,林小霞是东方剑杀父仇人的女儿在这之前已然从秀姑嘴里道破了,读者都知道了。”

“可东方剑不知道,非得武玉清一语道破,否则再见林小霞哪来的那场厮杀?我这都是一环扣一环,中间拿掉就不接了。”“接的,你都忘了,下一回开打前秀姑又亲自给东方剑递了番小话,惹恼了东方剑。老张,我正想给你提个意见,你这秀姑嘴也太碎了,到处拨弄是非,哪像个英雄之后?好汉们之间的那点误会全是她传谣传的。”

“这是套路,要没秀姑这么一搅屎棍子,那八方豪杰从始至终都是哥们儿,哪来热闹?您给我把这段儿恢复了吧,跟情无关,可说明人物性格呀,我记得那段对话写得颇有文采,音节铿锵,都是押韵的……”

“总是感觉是爱情描写很好,很有几处动人。”陈主编对林一洲说。“最后看到悲剧结尾,我还不禁哽咽了。但哽咽之后又不禁起疑:有这事吗?有一种被人捉弄了一番的感觉。”

林一洲不禁微笑。“我仔细琢磨了一夜,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又翻了稿子看了一遍,发现毛病在哪儿了。你迷个爱情故事太单一,太纯卒……”“我写的就是个纯情……”

“哦,不对,你听我说完,这不叫纯情。男女主人公就像生活在真空里,和我们的现实生活毫无关系,当然你这不是一个重大我的现实题材作品,但毕竟你写的是个生活在现在的人作既然是个生活在现在的人,我们碰到的问题他如何回避?不可能不和其他人打交道,父母、朋友,同事一概没有,这就显得不真实了。”“我同意老陈的意见。”李东宝说。“我看完也觉得人物有点空、虚。关键是来历不清,两个人过去是干什么的?有过什么经历?为什么这样两个人碰到一起就会—升钟情还死去活来的?过去的一点没交代就很难令人信服。”

林一洲:“我是考虑集中笔墨写两个人相遇后所发生的一切。我这篇幅已经很长了,再写过去,只怕一个长篇也搂不住。”李东宝:“那个交代不用很多篇幅,点上一笔即可。”

陈主编:“依我看点不点两可,甚至都不用交代,一字不必写。但你,作者必须心里有数。好的作品都没什么交代,但人物的经历、家庭背景都能从人物的一言一行中透出来。插过队的和当过兵的就不一样;高知家庭和干部家庭又不一样;同时大学生,农村考上来的和大城市高中毕业上来的也不一样。这对性格有很大影响,我看你这个稿子要改好,这点非先弄清不可。李东宝:“其实这点要弄清了,写起来也好写,说话做事都有依据。你原来想过没有你笔下这俩人都什么经历?”

林一洲:“想是想过。原来我想男的是留学回来的,女的是要去留学的。”陈主编:“不好,为什么总是在出国问题上打主意?时髦是吗?不是所有人都想出国的,我就没想过出去。这个国家还没到人人都离它而去的地步吧。我不赞成人物这种身份,你这个想法已经使你笔下的人物不喝茶喝咖啡一闷了就听外国人弹的曲子,我刚才忘了跟你提这一点,这副德性令人生厌,完全是少女式的,统统改过来。”

林—洲:“我是讽刺。”

陈主编:“我看你那个津津乐道样儿,倒像是欣赏。”

李东宝:“‘可以有一个是出国的,这也代一批人,但不能两个都是,都是在类型上也单一了。男的可以是压根就没想过出国,就想在国内混,这也代表一大批人。

林一洲:“您是说一门心思搞科研,事业心倍儿强的?”

陈主编和李东宝异口同声:“那倒无所谓,无所谓。”

李东宝:“这也俗了。”

“做生意的?公司经理?”林一洲试探地问老陈。

“不一定。”老陈连连摆手。“这个我们不管,不限制你,你自己去想。最好不要是劳改释放犯。”

“为什么非得是什么?”于德利在一旁不耐烦地插话。“不是什么又怎么了?怎么就老百姓当不了作品中的主人公?噢,不是知识分子不是大款就不是人了?干嘛人人都得好像挺有身份,事儿事儿的——你就写个小痞子!”

“怎么这儿也给我删了,哎,牛大姐?”张名高又一边叫起来。“这太说不过去吧?合着我这心理描写,您全给我删了,我这不成通俗小说了吗?”

于德利:“您以为您那不是通俗小说吗?”

“我这……当然!”张名振振有词地说。“我是有意把个武侠小说写成纯文学样式,一是探索二是板板风气三是提高读者品味。您这么一撒,我这苦心全白费,牛大姐牛大姐,您饶我一遭,给我恢复了。”

“不是不饶你。”牛大姐用笔敲着桌面说。我能看不出你那用心吗?问题是你那雅和俗没捏到一块儿,红一半黑一半,读的时候你那点想法一目了解:这段俗够了,该雅了——能要吗?”“我好歹不算文豪,也是个写字的老师傅——您把我说得也太惨了。”“我跟你推心置腹说一句,老张。”刘书友拨拉张名高。

“您真不是什么都能写,武侠我看了几十套,这也是单一功。”

“焉知我这不是创新?焉知我这不是另一种风格?不成,这不成,版权法上可有一条,作者有权保持著作的完整。”

张名高转身问大家:“你们谁留着版权法公布那天的《人民日报》了?”戈玲:“没有,都没留。”

“我跟你说嘿作者。”于德利瞪着眼睛冲林一洲嚷。“我这不是意见,就算我给你提个质疑,你这稿子我翻了几百,明告诉你,我不喜欢。您也弄得忒酸了点儿,怎么这一男一女大街上碰见,二话没说光这一打量,女的就跟男的上他家了?当晚上还没走当然睡没你没写我也不知道。这过程怎么就这么快你给我解释解释。”“我刚才就说过,读看完肯定会提这问题。”李东宝看林一洲。林一洲被问得红了脸,振作回答:“我觉得吧,是缘份。我觉得吧,这一男一女能撞上而且有戏,不在他们多出众多有钱,走在街上是否打眼,主要看缘份,有缘千里来相会。”

牛大姐插话:“光有缘份还不行,还得有机会。”

刘书友不同意:“缘份就是机会,这是一个意思。”

“我觉得缘份和机会不是—个意思。”牛大姐反驳。“贾宝玉和林黛玉有没有缘份?因为机会不对,这不是一个抱恨终身一个撒手红尘?”“那不还是没缘?”刘书友认真地说。“贾宝玉其实是和薜宝钗有缘。”“你这不是抬杠吗?”牛大姐不高兴了。“木石前盟算不算缘?”张名高就声问戈玲:“你相信缘份吗?”

“相信……”戈玲点点头,“一点……”

“我特别信这个!”张名高双手一拍桌子。

“照这么说谁跟谁都有缘了?”刘书友继续和颜悦负地与牛大姐辩论。“我跟你对桌坐着也有缘。”

“咱们一辈子也是同事!”牛大姐气咻咻的。

“就是的。我说的就是这意思,缘份必须是指爱情——情缘。”刘书友十分得意。“贾宝玉和林黛玉算不算爱情?”牛大姐尖锐指出。

“当然得算了!”闲坐半天的戈玲断然首肯,一跃而起。“那要不算就没爱情了。有没有爱情不能兴结没结婚。”

李东宝:“往往多数婚姻都没爱情呢——还!”

戈玲:“没错没错,我特同意你这观点。哟,李东宝,没想到你嘴里也能蹦出这么正确的话。”

李东宝得意地笑:“想听吗,还有。”

“也不能一概而论。”张名高发言。“有爱情不一定结婚,结婚也不一定没爱情。”陈主编拿起那根一直搁在桌上的烟,林一洲忙划火给他点燃。陈主编:“你结婚了吗?”

林一洲:“结。”“够累的吧?”“可不,小三儿都进过公安局了。”

“哎哎,你们是不是另挑个日子再开婚姻与爱情的座谈会,拉上妇联的侃侃?”于德利朝沸沸扬扬的众人嚷。“我这跟作者还没交流完呢——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噢,既然好成这样儿,后来就该结婚,怎么又吹了?你这是悲剧吧?我没看结尾,不知道往后的事。”

“后来……”李东宝看林一洲。“后来也没出什么事对吧?”

“对,没大事,都是小事上过不去。”林一洲说。“感情依生生活习惯产生矛盾,不断冲突,不断积累,只好分手。”

于德利:“挥泪分手?”

林一洲:“噢,哭过—场。”

“这听着倒有点意思啊。”张名高对陈主编说:“硬拽两把,能跟‘新写实’套上。”“嗯,改好了相当有意思啊。”陈主编仰头吐出一个又大又浓的烟圈。“烟圈烟圈。”戈玲指着笑。“还说不会抽,老烟枪了。”

“不行了。”陈主编笑着挥手赶散烟圈。“过去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还能吐出一条‘毛主席万岁’的标语呢。”

“哎,女的认识男的之前另外有男朋友吗?”牛大姐探着头问林一洲。“没有。”林一洲回答。

“男的呢?没跟谁竹马青梅?”刘书友也问。

“也没有。”林一洲客气答复。“那不好,应该有,你说是不是老牛?”刘书友挺不满意。“应该多设些相思局,多来几角儿,抱起这个放不下那个,这才好看也真实。我们人的0处境都是介于两难之间的嘛。要多写写我们这一代人的苦恼。”

“应该有一个不要脸的女流氓或者男流氓,总在里头捣乱,不让人家好好过日子。”牛大姐说。“批判批判那些不道德的第三者。干嘛专搞别人的配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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