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
层层叠叠的皇宫金顶,在落日的余辉下近乎熔解地流淌着道道烈焰。
重重高大的朱红殿门一进进洞开着,新刷的油漆浓郁欲滴犹如已经凝固涂抹均匀的血。
宫殿的飞檐、廓柱、铜缸,瑞兽及一切高大竖立的器物都在千万只脚摩擦得光滑似镜的石砖地上投下倾斜的影子。
白日供人参观的皇宫此刻游烙已经绝迹。
李缅宇在殿门纵深处出现,他身后跟着出现了一行粗壮的男人。
他们在逐次用古老的铜锁把一道道宫门锁上,仔细地贴上封条,一层殿一层殿地退出来。
暮色中.一群群黑色的乌雅和燕子,在宫殿挂着网的斗拱架梁间飞舞,鼓噪着飞到空旷颓败的广场上疾倏盘旋。
灯火通明的舞上,坐着一支大型完整牛交响乐队。
台台下观众仍在走动,找座位,低声交谈,弯形的剧场上方聚集着一片嗄喳嘈杂的声浪。
穿黑色燕尾服的老年指挥挺胸走出侧幕,径直走上指挥台,翻开第一页总谱,扬起他的两胳膊,一只手里拿着细细的指挥棒一只手空着。
观众席上仍然不安静。
台上的乐队自顾自地泰然开始演奏第一支乐曲。
坐在定音鼓前排小提琴手们后面的肖科平,眼睛盯着乐谱,嘴横长笛,吹出自己在整首乐章中的第—个音符。
她的两只手极为修长光洁,毫不逊色于她手中的那只银亮长笛。
那只刚才按弄长笛的手拉开冰箱门.与刚才舞台的明亮相比,冰箱的光区显得十分狭小。
肖科平端出一盘剩莱,用手指拨拨已经凝冻了—层白色油脂的盘中内容,拣出尚完整的腊肠和整根的油菜叶放进嘴里。
她仰起的脖子有几条青筋十分突出。
她边吃边端着菜盘走到房间一角的自制长沙发上坐下,看着书柜前的电视节目。
电视里一出戏曲连续剧已近尾声,一个时装老旦在对着一群生旦净丑劝勉有加地唱,只有字幕没有声音,她没开音量。
她穿着睡裙,出神看着电视,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油菜茎,脸上的化妆已经卸去,在电视的荧光中显得苍白,憔悴,她已经不年轻了。
她把菜盘放在茶几上,从沙发上拿起一卷手纸,撕下一截儿,擦擦嘴擦擦拣菜的两个手指,把纸揉成一团扔迸堆满烟蒂的烟灰缸。
她站起来,从拖鞋中伸出一只脚,用大脚拇指关了电视,趿着拖鞋绕过书柜。
书柜后面有一张大床,床上乱堆着棉被和枕头还有一本打开没看完的杂志。
她抽出一条被子,又找出—个枕头,拍松,搁在床头,接着上床,两脚高抬蹬着被子手拎着另一头,查看了一下被里,盖在身上,关灯翻身睡了。
窗外传来夜行火车隐隐的鸣笛声。
天蒙蒙亮了,几道光线从终日紧闭的旧窗帘中透出来,屋内的家俱摆设影影绰绰地显现出来。
这是间教室改的宿舍,在墙的另一端,那张长沙发还镶有一块长方型的木质黑板,上面胡乱写了一些留言等字迹。
房间堆了过多的家俱,新旧杂陈,电器和玻璃器皿上都落满了灰尘。总的感觉是凌乱、马马虎呢,令喜欢秩序和有洁癖的人不能猝停。
肖科平仍在床上熟睡。床所在的那个角落是屋内最幽暗的地方,窗外泄入的些微光线都被那排书柜挡住了。
门锁“嗒”地一响,接着双扇门被轻轻推开一扇。李缅宇闪进来,返身掩好门。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蹑手蹑脚直奔电视。
李缅宇把电视旁的一台游戏机搬到茶几上,跑来跑去身手敏捷地把连接线和电源全部接上,然后到沙发上坐下看着屏幕渐渐亮起来的电视,两手按在游戏机的揿钮上,脸上充满兴奋与期待,活像一个刚搞到二两太烟土的瘾君子准备好好享受一番。
电视屏幕上出现彩色斑斓的图像,形形色色的太空入侵者伴着各种“哼哼嘟嘟”的怪响从四面八方出现。
李缅宇精神抖擞地操纵着激光炮沉着迎战,从科学家般的严谨与缜密态度有条紊地将其一一摧毁。
射击声、爆炸声不绝于耳,李缅宇完全沉溺在他的海湾战争中,英勇无畏地厮杀,不时发出低低的欢呼和沮丧的叹息。
肖科平鬓发散乱,睡眼惺松地出现在书柜旁,—脸厌恶。
“你不睡,也不让别人睡?”
“……”
“哪天我非得把你这游戏机砸了。”
李缅宇一阵欢呼,得意地转向肖科平:
“你说什么?”
肖科平腻歪地一扭脸,转身回到书柜后,片刻出来,披了件罩衫。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只喝过没刷的玻璃杯,抓一袋撕了口的奶粉倒进去半杯,拎起地上放着的暖瓶冲了一满杯,用一只长把匙子搅着奶粉,坐在—边晓起二郎腿说:
“我妈说了,这星期天让咱们回去一趟,我弟弟要结婚了,有些事要跟咱们商量。”
李缅宇继续全神贯注地玩。
“我妈就一个,岁数也大了,身体又不好,好多事干不了。
我弟弟他们想把我们家那房子装修一下……哎,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肖科平把匙子“当啷”一声扔到茶几的玻璃面上。
“你说你的。”
“我说什么呢?”
”你弟弟要结婚——结吧。”
“让你帮忙。你的同学里不是有搞室内装潢的?”
”……”
电视里起劲地怪叫:“嘀嘀,嘟嘟——轰!”
“你能不能呆会儿再玩?”肖科平一眼不看电视,盯着李缅宇。
“嗯?”李缅宇猛回头、“早没联系了——噢,有事才去找人家?
“李缅宇,你现在眼里还有我么?”
“有哇,你这不是一天到晚在我眼前晃。”李缅宇眼睛不离电视。
“你要是烦我了,就直说。”
李缅宇又是一阵欢呼。
“玩完这阵的,铃儿我准备破记录。”
肖科平站起身,过去把电视关了。
你现在除了玩,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是不是?”
“我正玩着半截儿呢——你怎么这样无理?”
李缅宇过去开电视,一巴掌打开肖科平阻挡的手。
肖科平紧捏挨打的手,作疼痛钻心状。
”李缅宇,你现在对我手够狠的。”
“少废话!告没告诉过你,我玩游戏机的时候不许捣乱?”
他坐下继续玩。
肖科平扭身冲过去一下又把电视关了。李缅宇立刻又去抢开电视,与挺身阻拦的肖科平扭打。
肖科平先还缩腰护胸咯咯笑,被李缅宁一把猛地推开,一个歪斜跌坐在沙发上,再跳起来,已然气急败坏。
“你现在都敢打我了——哈!”
“你再来劲?你再动一下电视试试?”李缅宁指着肖科平脸,也气得直喘。
“少拿你们家那些破事烦我!你弟弟结婚,爱结不结,就他那花莘公子,别糟践人家女孩儿了——回头我就打扫黄专线电话举报!”
肖科平慢慢挪动到电视前。
“我弟弟花花分子?我还说你爸爸老拒抠门呢。”
她在电视前犹豫了一下,“啪”地再次关上电视,挺胸迎问李缅宁。
“我关了,你怎么着吧——我告你李缅宁,你要动我一下,我今天就跟你拼命或者从二楼跳下去就说是你推的。”
李缅宁气笑了:“我看你都快成无赖了!”
肖科平挺得意:“借你俩胆儿——敢动我就跟你离婚。”
“离!不离你都不是女的!”李缅宁手指到肖科平鼻尖上。
肖科平一把打开李缅宁的手。
“你早想跟我离婚呢吧?”
“谁一天到晚老把离婚挂在嘴边?威胁谁呢?好像谁怕离婚似的。你不离我都跟你离!这日子过着也没劲了。”
肖科平理直气壮:“我那都是说着玩的。”说完翻个自眼。
“谁跟你说着玩?”李缅宁瞪着眼睛喊,“说离就离,咱们也认真一回。”
“我一无到晚在外忙,累得半死,给你挣钱,嘴都吹得长溃疡了。你成天在家玩,大爷似的——你还硕了?”
“谁让你给我挣钱了?你还少说这个!咱俩谁花钱花得多?我他妈一年到头值夜班,辛辛苦苦,白天回家想轻松一下你还不让,还得受你管——你算干嘛的?”
“好.好。”肖科平点头,“今天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说得好!要不我还傻呵呵蒙在鼓里呢,早就瞧我不顺眼了是不是?嫌我老了,想找个年轻的?”
“对,没错,全让你说着了。”
肖科平欲哭,想想也没什么好哭的,也实在哭不出来,便冷笑:
“你是不是已经在外面有相好的?”
第二年的春季。
初看似雪,定晴凝亮方知那在阳光中漫天飞舞的是一团团柳絮。
柳絮飞上枝头,飘落在地,使得春天的街景到处白茸茸的犹如发霉长了毛。
将近下午五点的时候,街道一侧的建筑物已阴影重重,而另一侧的高大楼厦则镀满夕阳明亮的光辉。
在阴下来的那面街上,李缅宁和肖科平从一个挂着不少黑字白牌的机关门里出来。
从赫然醒目的仿床体黑字,可以轻易地辨认出这是这个城市中的—级人民政府的所在地,其职能之一便是批准与不批准其辖下群众的婚丧嫁娶。
更多的男女从街两旁的机关,公司里出来,使本来冷清的街道骤然变得熙熙攘攘。这些工作了一天的男女职员们面带疲倦和轻松,个个衣冠楚楚却毫无笑容。
肖科平穿过马路向十分明亮的街对面走去,李缅宁则贩身沿着阴下来的衔道往回走,在街拐角消失。
肖科平的长发和敞开的风衣,被她疾步而行所带动的风,吹得向后飘去,阳在她的头发、双肩上罩了一层茸茸的金子般纤细的光芒。
天已经完全黑了,远处的处于另一视角的立交桥,犹如一只巨大的夜光表盘.或插着无数蜡烛的双层大蛋糕,轮廓鲜明地浮凸在黑沉沉的旷野中——像梦中景象一样不真实。
这套位于十六楼顶的单元房内灯火通明,每间屋内的每盏灯都开着。曾经精心布置过居室陈设,此刻被搞得乱七八糟,地上一片狼藉,散扔着纸片、破内衣,烂书和单只袜子;那些显然是经过仔细扩选,刚买了不久式样时髦的崭新的组合柜和成套沙发被拆散、移位;男女款式迥异的四季服装成堆地,分别码放在两只一模一样的大号皮箱内。
肖科平和李缅宁正在非常认真地分家。各自不停地把归了自己的那份家俱往自己的房间搬。
大件的家俱两个人便协力搬运。
两个人抱着大包衣物被褥在走廊相遇,像两个大胖子狭路相逢,只好分别贴着墙踮着脚尖挤过去。
一摞硬壳俄文书搁在过厅地板上,两个人从那儿经过都绕过去或跨过去。
“幸亏及时分了这套单元,否则咱们俩里就得有一个睡到大街上。”
肖科平放下刚和李缅宁—同抬进屋里的写字台,喘吁吁地说说。
“那只能是你了。”李缅宁说,“这房子是我们单位分的。”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虽是上午但室内昏暗得如同黄昏,仍开着一两盏灯。
两个人在虽已分割就绪但仍显凌乱的室内进行最后的清算。
肖科平拿着一把缝纫剪从一本本相册中抽出李缅宁的照片,一张张递给站在一帝的李缅宁。李缅宁手中已握着厚厚一摞照片。
遇到二个合影,肖科平便一剪为二。
李缅宁抬头看到墙上还挂着一帧二人合影,便摘下镜框,取出照片递给肖科平:
“剪齐点。”
肖科平一剪下去,然后又仔细地把残留在她那半张上的李缅宁的右肩剪掉,抬头看看李缅宁:“你挺得意?”
“想看我给你哭一下么?”
“为什么得意?终于骗我跟你离婚了是么?”
“说好,这可是你要跟我离的,别这会儿又装得受了遗弃似的。”
“怕受道德谴责是么?”肖科平望着他笑。
李缅宁拿着照片转身就走。
“等等。”肖科平叫住他,一指梳妆台,笑嘻嘻地说:“把你的刑满释放证明拿走。”
李缅宁忍着气把梳妆台上的两本黄色的《离婚证》抄走一本。
片刻,又回来,手里还拿那本《离婚证》。
“拿错了。”
他换了一本.打开查看了一眼。
“什么时候带来让我见见?”肖科平慢悠悠地说。
“谁呀?”
“你那位新欢呀,噢,不算新欢,得算老人了。”
“怕你受刺激。”
“没关系,帮你参谋参谋,够打几分的。”
“费心。”
“怕你上当.为你好。你这么老实,随便一个什么女的还不把你涮了?把你交到谁手里我也得心里有数呀。”
“我就喜欢让人涮,没人涮我还难受呢。”
李缅宁拔腿走了。
肖科平笑眯眯地继续剪那些合影照上的李缅宁的断脚残手,笑容变得讪讪的。
墙上曾经挂过二人合影照的地方留下一清晰的照片框印。
雨已经停,一道阳光像舞台上的追光打进屋内,有所不同的是这束光立刻在屋内散开,使整个房间豁然亮了起来,屋顶吊的那盏灯倒灰黯了。
肖科平在光芒中振作起来。
她扯下归她所有的那张双人床上的床单、被套、枕巾,抱着去卫生间一股脑儿扔进洗衣机。
洗衣机轰隆运转起来。
她回到过厅,看到那摞堆在地板上的俄文书,朝李缅宁房间喊:
“喂,把你的破书搬走,搁在这儿怪碍事的。”
李缅宁从房间出来.看了眼那堆书:“这些书我不要了。”
“不要也别搁这儿呵,卖给收破烂的。”
“你卖吧,卖的钱归你。”他说完回了房间。
肖科平拿起一本厚砖头似的书翻了翻:“当年哭着喊着到处买买不着,现在又都不要了。”
外面楼下传来吆喝声:“有废书旧报纸——我买!”
肖科平立刻穿过李缅宁房间来到阳台,朝下喊:“旧书要么?”
李缅宁自顾自地在摆弄游戏机,视若无睹。
一会儿工夫,一个男人拎着麻袋敲门进来,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
肖科平脚踢踢那摞书问他:“这书多少钱一本?”
“两毛钱一斤。”收破烂的男人蹲下,用力把那些俄文书的硬壳封面撕下来。
肖科平伸手从洗衣机的甩桶内拿出搅成卷的被单、床罩,一盘盘扔进李缅宁端着的脸盆里。神态冷漠。
“想什么呢?”
“想你。”肖科平看了眼李缅宁。”想我自个儿,我的前半生。”
“别苦着自个儿,你的前半生除了遇见我是个错误,其他都好,算得上顺利。”
李缅宁端着满满一盆衣物来到阳台,恍然与云开日出的太阳打了个照面,立刻被那夺目的光芒射个满眼漆彩.人也红光满面。
“为什么会遇见你呢?又没认出你是坏人.差点毁了一生,这教训还不够沉痛么?”
肖科平也来到阳台,二人—起挽着袖子把床单、被罩抖开景在铁丝上。
“那时你还年轻。”
“是呵,第—次还可以用年轻原谅自己,还有机会悬崖勒马。再碰上一个你这样的呢?”
“那就太说不过去了,我都替你害臊。”
“那真是自找没趣了。”
湿淋淋、沉甸甸的床单,被罩挂满阳台,阳光如油慢慢渗出”将床单、被罩上的花卉图案勾勒出来。
人脸、室内倒阴了下来。
“放心,我这样的人也不是随便就能碰上的。”
肖科平关了煤气灶上的火,端起炒勺把里面的菜倒进案台上的一只精致的瓷盘内。
案台上已摆着一盛着截然相反的色泽和内容的菜脊的同样款式的瓷盘。
她置锅于灶,解下围裙,端着两盘菜出了厨房。
她把两盘菜放在堂屋的圆桌上,从桌上的饭锅内为自已盛了碗饭,坐下正要吃,看见李缅宁拿着自己的碗筷从容地在桌对面坐下。
“你于嘛,蹭饭?”
“我交饭钱,这顿饭吃完。这碗归你。”
“这碗才一块八。”
“那我再搭一把不锈钢匙子,你这饭也就是便饭。”
“算,你别交饭钱了吃完打工——刷碗。”
“这就不该谁了。”
“你得理解我,强迫和一个自不反感的人生活在一起,我这已经算够客气的了——我怎么还看着你气不打一处?按说犯不着再跟你沤气了,你能不能这辈子让我再见不着你?”
李缅宁含着一嘴饭菜,看着肖科平使劲嚼着,又低头没命地吃。
台灯的光芒透过白胚布的花盆型灯罩,放射出来已淡漠昏暗了许多。
李缅宁坐在藤椅上吃水果袷,裕块在他嘴里滚来滚去磕碰着牙齿“当啷”响,两腮忽凸忽凹。
肖科平推门进来,脸上笑嘻嘻的。李缅宁乜视着她,含着裕说:
“又想干嘛?看你就是不怀好意。”
“没有,”肖科平仍笑着,“我就想问你有没有她照片,参观一下。”
“给我没要。”李缅宁大剌剌地说,“怕被你搜着。”
“长脸还是圆脸?个高么?”
“你就往古典美人那个方向想去吧。”
“噢,那就算长圆脸了。”
“鹅蛋脸。”
“一定挺白的吧。”
“白里透红。”
“怎么勾搭上的?大街上还是人家里,或是别的什么社交场合?”
“……”
“说吧,说说吧,反正现在说了也没事了,别不好意思。”
“先在人家认识,后来又在其它社交场所相遇。”
“谁先主动?”
“同时,几乎是同时,同时迸发。”
“别编了,你以为我信?就你那德性,除了我这么傻的谁看得上你?还鹅蛋脸呢,有松花蛋脸的就不错了。”
“对,没有,我骗你呢,你千万别信我的话。”
“有你带来呀,别光吹,也别什么古典美人,是个女的就行。”
“我不是告你了么,没这么个人。”
“有就有吧,也别难为情。我信那句话:蔫人出豹子。还有一句也是俗话:好汉没好妻,赖流聚花枝。”
“对,我也特信这句话。”
“我真不会受刺激,只会为你高兴,你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没准我和她还能成为好朋友呢——求你了。”
“你歇会儿吧你——烦不烦呀!”
“那你要是没有第三者,干嘛这么死气白赖地女要跟戍离?你到底愁着什么坏?咱们得好好说搭说搭。”
肖科平眼视儿忽然变得十分可怕,犹如恐怖片里魔鬼附体的女人。
“我倒要知道,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个什么?”
这是个阴霾的早晨,扑面而来的凉风中夹杂着星星雨滴,天上乌云疾走,地上人车乱窜,—场雨顿刻就要下来。一些未雨绸缪的行人已经纷纷站住,撑开随身携带的伞或取出雨衣往身上套。
李缅宁赶到公共汽车站,车已停稳,开了前后车门上下客。他挤在人堆里翘首以待。
胖胖大大的钱康从车上喝道而下:“挤什么挤?先下后上!”
他穿过车门旁的人群昂首而去。
钱康走了几步.环顾街景,发现不对,再看站牌,提前下了一站。他返身挺胸冲入人群再往车上挤时.已不得其门而入。
李缅宁挣开沉重地压在他肩头的钱康,又向人似乎少些的中门冲去,中门关了,他弃中门又奔后门,后门也不失时机地关了。到底没上成车,和钱康并肩站在站台上,眼巴巴地看着塞满了人的公共汽车艰难离去。
钱康皮包夹在肋下,执拗地朝司机的后视镜打T型手势叫停。
然后又一步跨上马路,横在街头,朝每一辆疾驶而来的计程牢翘大拇哥,日日声声喊:“太克塞!”
雨当真落下来,站台上的乘客都退到街边商店的屋檐下避雨。
雨幕被风吹得不断改变倾注方向,忽而如矢扑来使檐下人群衣衫尽湿;忽而齐刷刷掠过马路将街对面的商店橱窗打得斑泪万点。
钱康在大雨中已成落汤鸡,头发湿漉漉地趴在额前,怀抱着皮包向街边一家亮着日光灯的百货店走。
雨已停了多时,碧空姻洗,午后骄阳从素若飞絮的白云间破障而出,迸射出数道斑斓有力的粗大光束。
街上复又熙攘安详,人群在湿漉漉映着日光的晶亮街道上摩肩接踵,往来川流。
李缅宁无所事事地漫步街头,从背后看上去,他的双肩很宽很平很合适杠肩章。
迎面而来的少女和少妇人的脸庞络绎不绝,各秉风姿.或娇嫩或妖媚或端庄或娴雅。
李缅宁左顾右盼.常常看得呆了,怅然若失。
衣着、姿色普通的韩丽婷始终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有时近乎并肩。她手提一个老式软布兜,看不出是上下班路过还是专程购物。
直到她超过李缅宁走到他前面,并在一家自行车商店门口消失,李缅宁仍旧毫无感觉,只是东张西望。
天色迅速地暗下来,由铅青转为钢蓝,如同天笔洗墨,夜色浙浙洇开来。
钱康重又笔挺油亮地从一座金碧辉煌有民国初年北洋将军打扮的门卫守侯的玻璃幕墙大厦内走出来,拾级而下,一手挥舞着俗称“大哥大”的手提电话。
这次,立即有计程车驯从地开过来,可他没上车。
他来到华灯初上的衔头,神气十足地漫步徜徉。
在一座霓虹闪炼的豪华商场门前,他与从里面出来的肖科平擦肩而过。
钱康拐过另一条街。这条街仍都是规模不一的商店、餐厅和娱乐场所。从门面的装潢和灯光的明亮程度,以及进出其间的顾客装束看,似乎比他刚离开的那条街档次要低一等。
他进了一家门脸很亲切不摆架子但场面不小座位众多的饭庄。
饭庄内一侧的几张餐桌旁,坐了好几十身份可疑的中年男女在热闹说笑。几个男人看见钱康进来便起立高叫欢迎。
这都是当年钱康中学时的一班同学。
古柏森森的公园一角的小树林里,很多中年男女在葱茏的林木中影影绰绰地逡巡。
他们彼此常常走到很近的地方。脸挨脸地互相打量、寻摸,态度级为严肃,接为的谨慎。
有看上眼的便驻步与之攀谈,询问各种指标。
李缅宁相当自信、乐观地站在几个待价而估的男人身边,满心觉得自已在这批货里算上等的,一点也不急、不贱。
一个朦陇的老姑娘远远看他,他满面春风地朝老站娘微笑,老姑娘扭身给他个不屑。
又有一个戴眼镜的知识妇女游动过来,挨个审视这排男人,像在警察局辨认强奸犯。
这妇女走到李缅宁面前,站住盯着他。问:“多大了?”
“小四张了。”李缅宁回答。
妇女用手估了估李缅宁的身高,走到下一个男人面前打量了几眼,又回头看看李缅宁比较了一下,冲那男人一努嘴,将其带到一旁仔细盘查。
李缅宁不甘寂寞,主动走到树林深处排列着的一批妇女面前,同样吹毛求疵挨个鉴赏了一遍,冲其中最出色的一个一努嘴。
那妇女动也不动,转朝另一个走过来的男人微笑。
李缅宁臊眉搭眼地走到小树林边缘灌木丛旁,点起一支烟正要吸。
一个男人急急走过来问:“同志,厕所在哪儿?”
李缅宁东张西望了一回,胡乱指了个方向:“直走拐弯。”
这时,他感到有人用手指轻轻捅了他一下。
一个小个子男人感兴趣地瞅着他,周身上下地打量:
“你有一米七么?”
“有哇,七多。”李缅宁不以为意。
“结过婚么?”
“离异。”
“有住房么?”
“有。”
“想找个什么样儿的?”小个子进一步问。
李缅宁觉得小个子问得可笑,有心跟他逗逗:“首先一条,得是个女的。”
这当然,跟我的条件一样,得是个男的。”
李缅宁一惊。
小个男人接着说:“我瞅你不错,像个老实人。我也不挑别的,有住房、老实……”
各种荒诞、色情的传说涌入李缅宁脑海,他恐怖了:“干嘛呀?我可不乱来,我是个规矩人。”
“就看上你规矩了。”小个男人朝身后林深处一击掌,叫:
“出来吧,这个凑合。”
韩丽婷从一株松树后转了出来,盯着李缅宁。
小个男人问李缅宁:“你觉得我妹妹凑合么?”
“端好笛子,左手在前右手在后,要放松,脖子腰板挺直——你怎么把笛子横左边了?噢,左撇子。”
肖科平正在家里辅导两个鼻涕孩子学吹笛,给两个孩子纠正姿式。
孩子们的两个俗妈,坐在一边像看圣人一样直勾勾地看看自已孩子。
大门响了一声,李缅宁带着韩丽婷鬼鬼崇崇地进来。
李缅宁在门口让韩丽婷换拖鞋。
肖科平隔着门缝看见李缅宁带个女的回来,立刻坐不住了。
她对小孩儿们说:“你们先吹哆来咪发嗦,我听听你们音准不准。”然后赶着来到李缅宁房间,一脸是笑,对韩丽婷十分热情:
“来啦?李缅宁你快给人家倒茶。我那儿有苹果,你拿几个来给她削了皮吃——怎么称呼?”
她不拿眼上上下下打量韩丽婷,见她其实是姿色平常的女人,更加亲切了。
韩丽婷不知这位是干嘛的,以为像李缅宁的女性血亲,于是也客气:
“来了,姓韩。”
”噢,小韩。我姓肖,肖绑的肖,肖飞买药的肖。”
李缅宁低头在一边忙活,洗杯子沏茶。
那边房间传来两只笛子忽高忽低,参差吹出的:哆—来—咪……
肖科平笑吟吟地望着韩丽婷:挺好的最近?”
“嗯,挺好的。”韩丽婷也望着肖科平笑。
两个女人就这么对望着,暖昧地互相看着笑,找不出话说,笛声停歇。
肖科平一下从椅上子跳起来,往自己屋走:“你们先聊着,我那边还有两个学生。”
她心情愉快地回到自己房间,看两个小孩正拿着笛子发呆,便说:“再吹一遍,刚才那遍我没听清。”
一个妈不满地看了下手表,计算一下时间。
两个小孩又开始吹笛,笛声刺耳。
肖科平视线一转,看到盘里的苹果,拿了两个,又抄起一把水果刀跑出屋。
这回两个妈同时看了眼手表。
李缅宁把肖科平堵在门外,从门缝接过苹果刀:
“谢谢,你忙你的。”
然后用力关严门,见肖科平不再往里推了,才回来把苹果连忙一起递给韩丽婷。
“吃,你自己削。”
“不吃,喝茶就行了。”
李缅宁在边坐下,偏过头斜眼问:“你是哪厂的来着?”
“麻纺厂。”
“噢,织麻袋的。”李缅宁仰头搜肠刮肚地想,“我好像认识一人也是你们厂的。”
“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好像姓刘,刘建力还是刘建设我记不精了。过去打过一段交道留了个印象。”
“刘建设?”韩丽婷也回忆。“哪个车间的?”
“好像是……你们那儿有粗纺车间吧?”
“有。”
“那就是粗纺车间的。好像还是个头儿,车间主任什么的。”
“粗纺车间没这人呀,我在那车间呆过。”
”那就不是粗纺车间的。你们那儿有混纺车间么?”
“没有。”
“应该有啊。我记得那人不是粗纺车间的就是混纺车间的。”
“你说那人是男的女的?”
“男的,长得有点阴阳人。”
“男的我们厂没姓刘的,只有个姓尤的。”
“那就是姓尤,反正我也记不清了。”
“那也不对,姓的是个小伙子,才进厂没俩月,你说那人多大岁数了?”
“跟我差不多大。”
“那就不是,是不是工会那老牛呵?这人岁数倒跟你差不多大。个儿不高挺黑的……”
“甭管谁了吧,没准我记错了,那人根本不是你们厂的。”
“没准是毛纺厂的。一般人都容易把这两厂弄混。”
“那就是毛纺厂的。”
“毛纺厂我也认识不少人……”
肖科平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串葡萄,一边摘着吃一边含笑说:
“洗了串葡萄,给你们一点。”
她放下葡萄,笑瞟了他二人一眼,翩然离去。
韩丽婷笑完问李缅宁:“这女的是你妹妹?”
“不是。”
“你姐姐?”
“亲戚。”
“什么亲戚?表姐表妹?”
“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
“老师,我这孩子是按小时交的钱,我希望他能在这段时间内多学些东西,我们的时间也宝贵,还要学钢琴、绘画。”
一个妈得巴得巴地跟肖科平唠叨。另一个妈嘴撅得能挂件大衣,一个劲翻白眼,给儿子用手绢捂着鼻子挢鼻涕:“挢,用力!”
“你这孩子口型不好,应该给他整整牙,否则吹起来带哨音。”
肖科平对另一个妈说:“你这儿倒是嘴大唇厚,我觉得他学锁呐可能更有前途。”
妈们气鼓鼓地牵着孩儿们出门走了。
肖科平再次笑眯眯地推开李缅宁的房重不,大大方方进去,在他二人对面坐下,为韩丽婷添水。亲热地聊:
“终于走了。这些家长真烦以,也不管自己孩子什么条件,什么都敢让他学。没办法,总得挣几个钱……噢,李缅宁还没给你介绍我是谁呢吧?我是他妻子。不过你别吓一跳,我们已经离婚了,但还是好朋友——对么缅宁?”
小个男人正在和他的妻子,一个高他一头的丰满女人拥抱在一起,两广一边急切互相摸索着,一边像鸟儿似地彼此啄着,发出,阵阵啁啾声。
“你妹妹不会马上回来吧?”
“不会,起码十一点,互相通报完一般情况也得这时候,其间还得打会儿贫呢。”
“哗”地一声,小个男人掀下小褂,露出广东武师的那种排骨。
女人已接近于一摊泥,于兴奋、痴迷中犹有抱怨:“本来是明媒正娶,回回弄得跟通奸似的。”
小个男人于鱼跃中蓦地有所警觉,停在半空。
女人立刻觉察到了质量的变化:“怎么啦?”
“外边好像有人。”小个男人如去时那般敏捷撤“磅”下身。
小个男人开了房门探邮头,韩丽婷坐在洒满月光的台阶上。
屋内灯开了。
这是间狭窄逼仄的旧平房,柜子挤柜子,箱子摞箱子,在大床和单人床之间挂着塑料布。单人床上摊着一件织一半的女式毛衣。
女人装裹得像个伊兰妇女广塑料布帘后转出去亲热地对韩丽婷说:
“没关系,不合适咱们再找,千万别将就,明儿再让你哥陪你去小树林蹲一晚上。”
韩丽婷朝嫂子笑笑,笑得很难看。
太阳如同一个红亮的煤球在灰蒙蒙牛城市边缘升起,缓慢爬升,在远空薄地被击中般地爆炸开来,溅射出极为耀眼的炽光,吞没了浑旨的轮廓。
纷如雨下的金色光雾笼罩了整个城市,那片皇官的重重金顶在这弥漫的金雾中赫然突出。
李缅宁领着一警卫正在挨间殿门开锁,揭封。
一所寝官殿门上的封条被撕破了,锁斜吊在一房发出晃荡声。
警报声以晨曦中的庞大宫殿群中凄厉地响。警卫部队执枪从西面八方涌出来,一股股橄榄绿的以流在朱红的宫墙间跑动。顷刻间,层层殿门、通道都布满了摩擦掌、虎视耽耽的武装土耒。
李缅宁从殿前退到汉白玉护栏旁,抬头向各处殿顶张望,眼神茫然。
李缅宁在自已家藤椅上坐下,打了个呵欠。他困了,垂着头向床走去。
外面传来施工工地的机械运行声和垂物敲击声以及间或响起的哨音,文一切都显得很渺远。
他刚坐在床上,扯过被子盖住下身,便响起敲门声。
肖科平一本正经地走进来,若无其事地说:“你指甲刀借我使使。”
李缅市拽过衣服,从兜里掏出套在一串钥题上的指甲刀扔过去,不与她的眼神接触:
“我这指甲刀可是连脚指甲都绞。”
肖科平拿了指甲刀并不离去,只是不住瞅李缅宁,一边剪着指甲身子倚在门框上。
她的眼中充满活泼的笑章:“她比我想象的要漂亮。”
躺下去的李缅宁睁眼,严肃地仰望她。
肖科平也严肃,点头:“真的,很不错。”说完忍不住便笑,一笑就不可收拾,站在门口笑弯了腰。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嘲笑,你别多心。想问一下,不是大街上现拣的吧?”
说着又笑起来,自己强迫制止了自己,口中连说:“骚瑞骚瑞——她是干嘛的?看上去像知识分子。”
说完再次捂住了眼睛,低头控制了好一会儿,再露出脸,费用实是很正经了。
李缅宁也很正经地回答:“电大中交系的讲师。”
“噢——”肖科平点头,走到藤椅前坐下。“你还挺有追求的嘛。”
相当执着。美貌钱财我不爱,重要的是参加。心心相印我俩就手拉手。”
“你还挺懂感情。”
“我从来都感情细腻。”李缅宁仰面朝独看着天花板说,“只不过是跟你一起生活使我变庸俗了在这之前我还会弹吉它呢。”
“谁为看《鼹鼠的故事》跟我急频道?”
“我再庸俗也没看国产影片哭过。”
“对,你的心肠是铁打的,只会为我妈在咱家多住几天动感情。”
“你呢?我爸去七了,点了多少天眼药水?”
“我流产都快死在医院里了,你还在别人家聊撒谎说在路上被交通警扣了。你懂感情?你除了爱自已你还爱过谁哪怕小狗小猫呢。别坑人家学中文的大龄青年了!”
“你瞧你泼得还像个小家碧玉么?”
“我就这样儿怎么啦?肖科平昂首挺胸,“我这样儿的你还没处找去呢。”
说完得意回屋.又吃小胡桃又啃苹果梨。—会儿,长笛声从她的房间飘出,曲调悠扬。
长笛在钢琴的伴奏下曲调依旧悠扬。
肖科平坐一家豪华酒店的宽阔大厅的有人工竹林和喷泉的角落,为咖啡座上正在谈笑的中外男女们吹奏乐曲。
人和曲子都很典雅。
酒店的场面也很气派,很上流,使用了很多金色,红丝绒和壳晶晶的镜子,金矿老板的府邸也不过如此吧。
很多中国人进来都有些害羞呢。
一曲终了,咖啡座上的男女仍自说笑,连那些应该很文明应该视长笛为家乡小曲的金发洋人也人无人回顾。
这时,就像跌倒后的一把搀扶,就像委屈时的一声垂询,从远处响起一个人清脆、有节奏的掌声。
肖科平循声望去,只见一高大白胖西服革履的男人,庄重地朝她一下下鼓掌。
肖科平在行李房里脱下长裙换了便装,拎了笛盒出来,沿着昏暗的走廊低头往外走。
那个鼓掌的男人站在走廊口注视着她走来。
她抬头看到他,很快又垂下眸子。
钱康微笑地开口唤她:“肖科平——不认识我了?”
钱康像个训练有素的侍者扶椅请肖科平就座。肖科平顺手把坤包放在一边。
她那个同事仍在喷泉边的竹林中弹钢琴,旁若无人。
“想起来了么?”钱康在肖科平对面坐下,“我是三班的,你是四班的,咱们两个班的教室斜对门。”
肖科平暖昧地笑。
“两杯咖啡,一定要放糖!”放康对侍女说“当然你不会对我有什么印象,我对你可印象深刻,说仰慕也不过分。”
“是么。”肖科平用匙搅和咖啡,回头瞟了一眼她那个正在弹琴的同事。
“决不瞎说!”钱康大口喝了下咖啡,“我记得你那会儿学校就吹笛儿。有次党的生日,你们校宣传队在操场演出,你吹的是《太阳照在塔什库尔干》。瞧我连当时你吹的曲子都记得,啊啊啊噔,嘿啦啦……是这调儿吧?”
“不错。”
“你现在还在那什么乐团么?”
“还在。”
“常演出?”
“很少。”
“是呵,你们是国家级的乐团,演出一次都是很隆重的。”
“倒也不是那么回事。”
“听说你嫁了个造飞机的工程师。一定特有才吧?你肯定,要不你也不会看上他。”
“已经离了。倒也不是因为他有才才看上他。”
“反正他配娶你一定也是有过人之处,噢,离了。离了也正常,我也离了。当然我这情况跟你们不同,我那个前妻就是个小市民,一天到晚唠唠叨叨,庸俗得很,没什么爱情——我没给过你名片吧?”
钱康指着肖科平问。
肖科平摇摇头。
钱康立即掏出一个精制的名片夹,用食指和中指夹出一张递过来。
“这张印得不太好,我有那种带照片的可惜已经送完了。”
“总姬理。你可以呀。”
“瞎混瞎混。你有名片么?可不可以给我一张?”
“我从没印过。”
“那有电话么?给我留个电话。特别想再跟你联系。”
“也没有。现在电话那么贵,我们可装不起。”
“别逗了。数你们文艺界有车的人多,漏税的人多……”
“我这行和歌星完全两回事,你是不知道。”
“真的,今天能遇见你我特别高兴。上次我到班开同学会我还逢人就打听你。茫茫人海,失之交臂。再目首,恍然如梦……”
“我给你留个我爱的地址吧。”肖科平取出笔写在一张纸片上。
拾头朝康一笑。
中午,街道上的阴影完全消逝,凡金属,玻璃或浅色的建筑涂料都在熠烟闪炼。
街上正在行走的姑娘漂亮得令广销魂。
韩丽婷拎一大兜西装鸡鸭鱼肉,沿着高楼房外封玻璃的悬挂式走廊走来。
阳光中她脸上是斑痘、色素沉着都很明晰。她的表情沉着、坚定。
电梯向楼下高速降落的隆隆声愈来愈远。倏尔消失。
走廊很静,外面蓝天无垠,有鸟无声地飞导,可以看到远处火葬场的大烟囟竖立在山间。
她通过一扇门进入楼内走廊。
两边全是房间的楼内走廊,很昏暗,更加静谧,有人在远处开门关门。
她的脸暗下来,柔和了许多。
她凭印象敲了一扇门,敲出会一个白胡子老头。老头指点迷津。她再郑重地敲了另一扇紧闭的门。
韩丽婷手操着把手拧开了门,居室内聚满的阳光像一槽水决口一下涌出来。
她立刻在阳光中栩栩如生,笑容可掏。
李缅宁光着膀子,手拿一个啃了一半的冷馒头,鼓着嘴呆望着她。
他下意识地拉出副逃跑姿式,很快又挺胸站直了。
“光傻看着,还不快接接我。”韩丽婷大大方方地笑嚷。把手里拎着的大小网兜—股脑儿塞到李缅宁手里,“累死我了,你们这楼真高。”
李缅宁被手里的兜子坠矮了。
韩丽婷指使他:“快找个盆倒上水,这鱼还是活的。哟!
这肉都化了,直嘀嗒,快送厨房去。我的妈,你这人怎么这么笨——我来吧!”
李缅宁这才说出话:“你买这么多东西干嘛?
吃呵!让你加强点营养。”韩丽婷说话间已撸胳膊挽袖子,拿盆拿碗钻进厨房忙了起来。“今儿我好好给你做顿饭,让你尝尝我的托。我刚才完一个烹饪学习班,没来得及实践呢。”
李缅宁想撤,心里刚动念头,就被韩丽婷一把薅住:“你别走,我做饭得有人打下手。
你先把韭黄摘了,回头再把土豆没了削皮。来,给你系上围裙。”
韩丽婷顺手从暖器管子上扯下一条围裙,把李缅宁车转身,从后面拦腰系上,扎紧,打结,按到菜堆儿前蹲着摘菜。
自己也拿了条肖科平的围裙系在腰间,一手按着在案板活蹦乱跳的鱼,一手在空中乱抓着嚷嚷:
莱刀呢?快给我把刀。”……
肖科平拎着把水萝卜开门进来,看到厨房青烟滚滚,湍锅噼叭作响,几条人影晃动,便凑过去隔着门玻璃往里看。
“我要的是滚刀块,你这切得什么呀?”韩丽正在呵斥李缅宁,“快出去吧你,帮不上忙还净添乱。”
她抬头看见肖科平,露齿一笑,隔看玻璃喊:“等着吃现成的吧。”
李缅宁一身油烟,从厨房踉跄而出。
肖科平望著他笑:“她是几级厨子?”看打扮够专业的。”
李缅宁冷笑。
肖科平拍了下他肩:“你真有福气。”然后扭着身子回房换衣服。
肖科平换了拖鞋出来,见李缅宁正打鸡蛋黄调沙拉油,筷子飞快地搅着。
“看来不是会不会,而是肯不肯干。”
说完笑吟吟地走到桌旁坐下,嗑着瓜子看李缅宁卖块儿:
“顺着一个方向打,这样才越打越稠。”
韩丽婷端着两盘拌好的凉莱出来,放在餐桌上,自我欣赏着:“色香还是挺勾人食欲的吧?”
“你真能干!”肖科平夸她。
这时门响,有人敲门。
肖科平拉长声音说:“进来。”
钱康拎着皮包,举着手提电话昂然直入。
肖科平一下停止吃瓜子站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
“路过,顺便让司机停车,上来看看你,唉呀,你们自己还吃这么好?搞这么多菜。”
李缅宁小声问肖科平;“谁呀这是?”
“一个朋友。”肖科平盯着钱康。
钱康顺手掂起一根玉米笋放进牙缝里嚼:
“嗯嗯,罐头的。”
他天真地朝肖科平笑:“正好让我赶上,多一个人没问题吧?”
“没问题。”李缅宁抢答,“无非是多添个饭碗添双筷子。”
“要不要我去买酒?我去吧。”钱康众皮包里掏出个无线传呼机。拍到肖科平手里。“给你个BB机。”
“不用,喝什么酒呵?”肖科平看了眼BB机,“给我这玩艺儿干嘛?”
“联终方便,有事我‘拷’你——喝点喝点,有酒热闹。”
钱康从皮包中掏出—只大钱夹,掖在西服口袋里转身欲走,又回头:“你们这儿商店在哪儿?”
“下楼一拐弯。”李缅宁说,“干脆你再带瓶醋算了,家里醋早光了。”
“好好,镇江香醋加何?”钱康答应着,积极跑了出去。
李缅宁扭脸瞅着肖科平奸笑:“是个款爷吧?”
肖科平白他一眼,端详手里的BB机,随手扔到一边:
“我从来不关心人家挣多少钱。”
韩丽婷从厨房出来,张着手嚷:“快把桌上的东西挪开,大菜陆续要上了,这是谁的皮包?咦,还有电话。”
她的兴趣被钱康的手提电话吸引,拿起来顺来倒去地看:
“能打么?”
厨房里‘噗”地一声汤扑了。她急忙跑回去。
钱康空着双手,一脸困惑地进来,进门就问李缅宁:
你说那商店在哪儿呵?找了一圈没找着。”
说完踱进厨房,站在一边看韩丽婷炒菜。
“你很会做嘛,愿不愿意到我的餐厅去掌勺呀?”
“行!给多少钱吧?”
钱康不吭声了,笑眯眯站了会儿,出了厨房对肖科平说:
“哪天我请你们到我那个餐厅吃一顿。我有个广师傅手艺很好的。噢,你们这儿哪有电源?我这电话得充充电。”
李缅宁从自己房间拿了瓶白酒出来,听到此说,便道:
“有,有,我给你拉个线板。”
一头扎回屋里,—会儿屁股朝外拉出一根电线。
钱康拿起酒瓶看商标:“这是什么牌子?野点。”
韩丽婷端了盘新炒的菜出来,问:“这是你的电话?”
“我的我的。”钱康回答,“你要打电话么?全世界直拨。
有没有什么美国朋友想问个好儿的?”
这时,又有人敲门。
李缅宁扭头问肖科平:“你还约了谁了?”
离门口最近的钱康把门打开,一对胖胖的中年夫妇挽着手走进来。
他们进了门就往里屋走,边走边仰看头朝天花板四周张望。
女的对男的说:“这两居室的格局和刚才看的那家不一样呵。”
“你们找谁呀?”肖科平问。
一名提醒了李缅宁:“噢,换房的。”跟着进了里屋。
女的坐在肖科平弹簧床上颠了颠了屁股:“还挺软,梦丽达吧?”“梦特娇。”李缅宁陪笑。
这对夫妇来到外屋,看看其他人,问李缅宁:“这都是你们一势的?”
“朋友。”李缅宁给老爷们敬烟,老爷们断拒绝。
“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换房么?”女的说,“我们现在住那房原先的房主就是朋友多。五、六用了还有老朋友找来。上个月警察当墨窝还给抄过一回,点着名让我们交出一个江洋大盗。”
“来吧来吧,咱们都入席吧。有什么话坐下说,菜都凉了。”
钱康直张罗,招呼其他三人坐下。率先举起杯:
“都端起来,咱先为什么干杯?”
“为……””韩丽婷张嘴后才发觉也没词。
“咱们还都不认识呢。”钱康放下酒杯。“喝也得喝动明白时”
“主要是都不认识你。”李缅宁说。
“我来介绍吧。”肖科平喘了口长气,飞快地说,“这位叫钱康,是我的中学同学。这位李缅宁,怎么说呢,我的前夫……”
“幸会幸会。”钱康热情地向李缅宁伸出手,“早就和肖科平背后议论过你,今天终于见着了,搞飞机的吧?”
“早不干了,跟飞机也离了。”
韩丽婷矜持地等着介绍她。肖科平看看她,转向李缅宁:
“这位……这位你来介绍吧,你比较清楚她的哪儿来的。”
“这位……”
李缅宁向韩丽婷一歪掌,忽然想不起她的名字,低头犯愣。愣了会儿索性说:
“干脆你自报家门吧,你是哪儿的打哪儿来的?”
“我叫韩丽婷,姓韩的韩,美丽的丽,亭亭玉立的亭加一个女字旁。我是麻纺厂医务室的护士。”
“吃吧吃吧。”李缅宁说,“该打听的都打听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还没说人物关系呢。”韩丽婷嫣然一笑。
大家开吃。
“好吃。”钱康边吃边评论,“菜好,酒好,再有点间乐就更好”。
”哟,我还有一汤忘了。”韩丽婷忽然想起、“你们慢点吃.我去端汤。”
“我去我去,你别动。”李缅宁嘴里含着块热鸡翅,忙站起来。
他一阵风进了厨房.颤巍巍端出一个滚烫的钢禽。
“你们都该先喝这汤,这汤好喝极了。我搁了无数的东西:
海参、尤鱼、虾米、玉兰片、火腿……”
韩丽婷骄傲地数说。嗔怪李缅宁:“你怎么把锅端上来了?
应该用大汤碗。
“一样。”
“不好看,我端去换汤碗。”
韩丽婷说干就干,蓦地蓦地站起来,双手去提锅耳朵。李缅宁大惊失色,张嘴欲喊还没出声,韩小姐已把锅举到众人头上方,然后一只锅耳脱,一锅浓汤怎么上去的又怎么落下来。
“啦——”一锅汤结结实实砸在桌子上,汤汁四溅。
在座三人以极出色的反应和敏捷,同时从桌旁跳开,刷地贴在各身后的墙上,收腹含胸,叉腿举手。
最后一滴汤汁不偏不斜正溅在钱康的眼镜片上,他的眼神儿立刻朦胧了。
他反应过来后第一个下意识的举动就是直扑桌上的“大哥大”。
他从海参尤鱼堆里拨拉出湿滴滴的“大哥大”、用袄袖子擦擦,放到石边听,“啦啦’地按键。
肖科平前补救溅了摊白花花的汤汁,犹加自己吐了一身。
李缅宁躲得快,身上倒没搞脏,但他刚想移动,脚底滋溜一滑,几乎表演个大劈叉。
韩丽拎例不只锅耳朵哭丧着脸站在那儿,身上也一塌糊涂。她咧嘴龇牙,看得出她是想笑笑。
“你动作大快了,我都没来及提醒你。这锅耳朵有毛病,镙丝都脱扣了,非得连锅边一起捏着才拿的住。”
李缅宁像在冰上似地不断向抬腿,蹭着鞋底。
“连忙音都没有了,线路受潮了。”钱康对大家说,一边拿着“大哥大”穿过李缅宁房间到阳台继续试打。
“我就知道,非闹出这种事才算完!”肖科平铁青着脸,回自己房间,把门“哐”地锁上。
韩丽婷臊眉搭眼跟李缅宁回屋,嘴里嘟咕,你老婆怎那样呵?”
“把我这件衣棠换上吧。”李缅宁扔给她一件夹克。
他走上阳台问钱康:怎么样,有声了么?”
钱康把电话贴在耳边,纳闷地说:“声倒是有了,怎么老串线?‘大哥大’还会串线?喂喂,你是法国?我不在法国我要英国!”
“她到底是干嘛的?”肖科平在卫生间对着镜子在自己脸上涂洗面奶,“自个有家没家?”
李缅宁站在一边对着马桶刷牙。他吐出一口牙膏沫,说:
“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也就是个民间丫头。”
“丫头?看她的身材可不像姑娘。”
“你那老爷们长得够白。是不是牧效增白过?瞅着真干净。”
“我觉得韩丽婷看人有点斜眼。是不是视力不太好又不敢戴眼镜?”
“视力没问题,你看着斜是她给我送秋波呢。”
“是么,还挺会的。”
肖科平洗完脸,用毛巾揩干,冷笑着在小板凳上坐下,拎起暖瓶往脚盆里倒水,脱下两只袜子,把一双白脚浸入水中:
“你和这民间丫头还真合适。多会疼广,手又巧。她穿的那身衣裳要不是自己做的我把脑袋给你。哼,将来当不成时装设计师,也能在中老年服装队当个名模儿。”
“你和那胖子也挺合适。”李缅宁擦去嘴角的牙膏沫儿,拧开水龙头撩着“哗哗”流的水洗脸,“那么整齐的一身肉.搁联合国也拿得出手。当过少爷吧?那眼睛,多有神!”
“她在你眼里是天仙吧?是不是爱得不行了了?”
李缅宁也端了盆水,在肖科平对面坐下洗脚:
“是,我眼里的天仙就这样儿,档次低吧?我一想起她就魂不附体。”
李缅宁手拿洗脚毛巾扪胸闭莨作陶醉状,接着低头用力磋脚丫子。
肖科平揩干脚,趿着拖鞋站起来:“那别等了,快把她接进门,手续一时来不及办先姘着。”
说着“哗”地把一盆洗脚水泼进马桶。
“哪能那么轻率?人家是良家妇女。得按礼儿,不说八抬大轿,也得请几桌客放几挂鞭,然后欢欢喜喜入洞房。——到时候你一定带你那胖子来喝喜酒呵。”
李缅宁也“哗”地把洗脚水倒进马桶。
肖科平板着脸往外走,—脚绊在李缅宁伸着的腿上,一个踉跄冲出门外。
旋即满眼怒火,—头再冲进来,逼着李缅宁嚷:“你也犯不上这就给我下绊子呀!要害死我招儿多了,下毒!夜里进来掐!再不趁我睡着开煤气……”
“说什么呢?这都哪儿和哪呵?”李缅宁辩解。“我又不是成心的。”
“也别忒狠了!”肖科平只是嚷、“凡事也给自己留条后路。
你还非赶尽杀绝——而后快?”
说着说着便被自已感动了,觉得自己很悲壮,于是掉下泪来,泣不成声。
李缅宁不知所措,待要不理,又见她光脚穿着单褂披散着头发站在那儿哭怪可怜,是不得将就将就,上前解劝:“就绊了你一下,也没说要你的命,值得这么悲痛欲绝么?真勾起轻生的想法倒把自己折磨坏了。”
这一劝,那边倒哭得更狠了。恨声中带着怨气:
‘你找女朋友就找呗,谁也没不让你找。你们俩好就悄悄一堆儿好去吧,干嘛故意跟我显摆——这不是成心气人么?”
“没好,哪儿好了?”
“还不承认?还抵赖?砸了我一锅溅了我一身汤我说什么了?”
“好好,都怪我,我得意忘形,没顾到你—边受了刺激。
我卑鄙!”
李缅宁挽泪人似肖科平回到她的房间,拨了鞋饲侯上床,拉过被子给她盗上,又递过一条手巾擦眼泪。
肖科平已镇定下来,自己也觉没趣儿,睁着哭红的眼睛对李缅宁说些冠晚堂皇的话:
“其实你有中意的对象……”
“她不是……”
“听我说别打断!其实你了中意的对象,我从心里都为你高兴,只是你不该拿话气我,过去咱俩在一起时,你就老这么气我,现在都离了婚,你还这么气我——你太不应该了!”
“我这个人是这点不好.你批评的对。”李缅宁只是一劲检讨,以求息事宁人。
“你这么气我倒没关系,我也会原谅你。将来结了婚,也这么气你那新娘子,人家还不跟你闹上去?”
肖科平说到这儿噗哧一笑,她极诚恳根关切地对李缅宁说:
“往后真得改改了。”
“改,改.一定。”李缅宁垂首站在肖科平床前,连连称是。
肖科平心满地说:“现在,你去吧。”
李缅宁正要躬身退出,忽听屋里不知何处响起类似蛐蛐叫的“嘀嘀”声。
“什么”?李缅宁心中疑惑。
“不知道——噢,BB机!”肖科平忽然想起,掀被下床,站在地上一筹莫展:“我给搁哪儿了?”
李缅宁帮着她在屋内东寻西找。
BB机又叫,李缅宁在沙发上肖科平的一堆衣裙下面发现了它。拿起来按钮看指示,扭脸对肖科平说:“呼你呐。”
“没事瞎呼什么呀?”肖科平夺过BB机看了一眼,“这么晚到哪儿去打电话?”
”我替你去回个电话?”李缅宁向肖科平献执勤。
李缅宁连窜带跳地上楼、在昏暗的走廊里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门便靠在门上看着肖科平大口换气。
肖科平穿着睡衣,坐在灯光雪亮的李缅宁房间玩他的游戏机。
“两件事。”李缅宁喘着气走进房间,“第一是明天一早让你在家等他生胖子来车接你出去。二是问你喜不喜欢紫色?”
“什么意思?”
“不知道,大概是想给你置行头吧。”李缅宁在肖科平身边坐下,看她玩游戏机。
她玩得很一般,连遭摧毁。
“我教你玩呵?”李缅宁微笑。
肖科平立即站起:“无聊。”
她翩然而去,进了自己房间,把门“喀嗒”一声锁上。
李缅宁出来,站在过厅想了想,高声道:
“你用不着锁门。”
一座肥矮结实的巨型花岗岩大厦,矗立在烈日中的广场一侧。
巍峨堂皇的大门前排,列着粗大浑圆的大理石廊柱撑着沉重的殿顶。
宽阔无边由无数阶级组成的犹如大搓板的台阶上,西服笔挺的钱康非常潇酒轻抉地拾级而下。
犹如脚底抹油,犹如乘风滑翔,钱康神采奕奕,顾盼自得,仿佛他是天下自我感觉最好的人。
他看上去真是很白,就像一团上等的埃及上绒棉。
一辆黑色流绒型汽车无声无息地开过来,像送到他嘴边的一块肉停在他身边。
李缅宁正在衔心花园蹲着和几个没牙毛儿的老头打扑克,手握着一把牌琢磨。
一个人的影子挡住日光,他漫不经心抬起头。
澳妆艳抹长裙拖地穿戴得像只孔雀或说是吉普赛女人的韩丽婷,笑吟吟地摘下墨镜。
李缅宁立即站起,随之一阵头晕眼花,想抬腿走,却双膝麻木人像砍断的树向前栽去,被韩丽婷一把托住。
“不成,不成。”他蹒跚坚定地往前走,嘴里喃喃地说:
“我一夜没睡了,必须回家睡觉。改天吧,改天!”
你要真困得不行,那咱们就回家吧。”
钱康牵着肖科平在一间漂亮得像精制贺年卡的西餐厅入座。
他们像一对油画里的人物优雅地进餐,食品都如从告摄影般地鲜艳。
肖科平抬起眼睛,她手中的刀叉和质地细腻的瓷盘相碰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环境里有细若游丝的音乐和富于韵律的法语呢响声。
“你使的是哪种片子的增白粉蜜,奥珙么?”
正舔着手指上的奶油,用颜为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肖科平的钱康闻言一悸,目光立刻混乱了,安详,妥贴的绅士风度,像揭膏药掀斗篷似地一扯而下。
“那我睡觉了你干嘛呀?”李缅宁一肚子不乐意放心地站在铺好被子的床前解衣扣。
“我复习功课,”韩丽婷拉上窗帘返身说,“明天晚上我们德语补习班要考试——我不影响你,我在心里默诵。”
李缅宁无可奈何.咬牙上蒙头躺在被窝里叹息。
韩丽婷在李缅宁桌旁坐下,挺惬意。她用两手量量桌子长宽,把上身趴上去看是否舒适;又开了台灯看看照明条件。
接着悄悄拉七李缅宁的抽屉,翻拣信件。
李缅宁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立刻把抽屉帷上,转向他高声道歉:
“对不起呵,我保证不再出一点声音。”
太阳像个人老珠黄的电影明星,脂粉虽浓已掩不住憔翠和倦态。曾被它照耀得白炽茵镜的天空,渐渐复青灰和呢绒般挺括的质感。
一座围墙的影子慢慢从墙爬出,像条大蟒从泥沼中呈露出自己阴郁的躯体。
钱康伴着肖科平,站在老城区一条旧街的河道已经平填平仅留桥身的小石桥上,一副浮想联翩,感慨万千的样子。
真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这儿倒是老样子没变”肖科平看熟悉的街道也有些出神。
“当年,我每天下午都躲在那家杂货店里,只要你排完节目从学校出来,一走到电车站,我就立即迎上去,在这桥头跟你来个邂逅——特可笑是么?
“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每次都想好了一肚子子词儿,准备特自然地笑着开口;每次都发了毒誓,准备破釜沉舟;每次一见你就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自己臊得满脸通红,攥着拳头看都不敢看你就走了过去。”
“真够纯情的。”
“的解,承认。”
“特感动——我。”
“老实告诉你,你当年是我心目中的‘春偶’,别稀里马哈的。”
“是你什么?”
“春偶呀——青春偶像。你可能无所谓,对我那可是了不得的事,会死人的。”
“你现在不是已经认识我了?可惜我已经老了。”
仍然是,一往情深!
“你臊我。”
一个肥的女人手里拿把鼓槌,一边啐着唾沫,一边绘声绘色地唱着京韵大鼓《三国》,不时随着剧情撑臂扭腰瞪眼亮相。
—个瘦如核桃的瞎老头儿,不断翻着白眼拨弹着三弦。
这是个极其简陋的茶馆,听众人都是老年男子,稀稀落落坐在一排排条凳上,袖着手晃着二郎腿打瞌睡,偶一惊觉便拖着口涎痴笑。
在徐疾有致的鼓点声中,钱康领着肖科平笑呵呵地进来,那风采活像查尔斯子领着黛安娜王妃视察第三世界的难民营。
正自寂寞的掌柜和伙计一见钱康,立时眉开眼笑,齐刷迎上去,拉拉扯扯,众星捧月似地让到上座,嘴里还埋怨:
“这可得怨你,老没见了,不该呀。”
“人钱先生是瞧不上咱这旮旯,净泡大饭店了。”钱康只是笑,不住说:“忙,太忙。”
光说没用掏出十元钱往桌一拍。
掌柜立刻把钱揣起来,扭脸一迭声喊:“一壶高末儿。”
咱大鼓书的胖女此时也停下来,满脸堆笑对钱康说:
“还有我们呐,钱先生。”
“有,有、都有。”钱康又拍出张钞票,“来段‘枪挑小梁王’。”
胖女人疾步过来掖了钱,笑眯眯连啐几口痰,重新击鼓开唱。
这一乱,一停,倒把听客中一位两手撑膝,瞪着眼睛直盯前方坐着睡着的中年汉子闹醒了。嚷:“吕布这箭搭上,怎么来者是岳飞?”
“人家那位先生专点了这段儿。”胖女人拿出钞票—捻,又立马塞回去,正色唱。
汉子仇仇地乜眼冷觑大模大样坐在正中高出众人一头的钱康。
钱康小声对肖科平说:“我最喜欢的那首歌就是:“走遍了世界各地,我还是最爱我的北京……”
肖科平好奇地四周张望:“解放多少年了,这些人还在?”
“嘿,你以为呢,这就是咱们民族精神带文化的根儿!少了这些人还行?就说这壶高末吧,是喝不起好的么?就觉得亚赛威士忌!”
旁侧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头儿这时冷丁开口,恶狠狠地盯着二人:
“这话不假,打庚子年八国联军洋枪洋炮轰了这么些年,底根没变,靠谁?现而今八国联军又攻伊拉克去了吧——汉戏!”
钱康陪笑:“您见得多——当然!”
老头儿鼻子哼了一声,又靠墙睡去。
一直盯着钱康看的中年汉子,忽然想起这位爷的名讳了,吼了一嗓:
“白脸!”
正悠闲滋润地呷了热茶品味儿的钱康闻声一哆嗦,一嘴热茶立时喷回碗里,举头往后张望。
汉子跨过凳子,三、五步过来,亲热地拍着钱康的肩膀:
“不认识我了,白脸?我是‘三儿’呵。”
“啊,三儿。”钱康认出汉子,“你不是去新疆了?”
“是去了,架不住又回来了。行呵,白脸,发了吧?这一身西装得几千人民币?”
“不值什么,工作服。”
汉子骑着条凳坐下:“早听说你发了,一宣布改革我第一个想到你,完了,这小子要扇起来。咱班四十多个同学,一水的胡同串子,偏你,当时我就看出这丫大了不会闲着——果然!好呵,好!不错,不错——继续混吧。”
“我没怎么着。”钱康嗫嚅道,“主要是给国家挣点洋钱,自己也就一弄肚歪。”
“这贡献还小么?这就算混出来了。你爸怎么样?老人家还在么?”
“还在还在。”
“打你们家搬走,我就没见过老头儿。前一阵儿还想呢,什么时候抽空儿打听清楚了上哪儿去看看老头儿。好歹也是教过我虽然什么也没教会——这妞儿是你‘磅不’?”
汉子扭脸上下打量肖科平。
“她也是咱们学校的。四班的你没印象?在学校就吹笛儿。”
“噢,噢.也是咱这一带的家雀变的。”
“比我可强,人那是正经的。艺术家!我们亚洲都数得上的长笛演奏家。我准备给她举办个人演出会,好好宣传宣传——省得谁也没听说过。”
“噢,噢.百鸟朝凤全是你吹的吧?”
肖科平板着脸在暮霭沉沉的街上大步走,钱康在其身后左右周旋着,解释着,诉说着:
“我真没有半点拿你开涮的意思,绝对是发自内心的吹捧。我真打算给你办个独奏会,谁骗人谁孙子!这事我已经萦绕脑海几天几夜了。”
“你不腰酸么?按说你这年龄的男人百分之百肾虚。”
韩丽婷翻看着一本按摩推拿书.问早已醒了仍赖在床上的李缅宁。
“我这竖接下来直接炒腰花不加葱蒜都是一大盘子。”李缅宁斜眼看韩丽婷,“你眼睛近视么?”
“两眼一点五。”韩丽婷拿着书导来,用手捏李缅宁膀子肉,“肩膀呢?后背呢?”
“都好好的,你不提醒我都忘了它们还长在我身上——那你别老用眼角着人,那样别广会觉得你……挺傲的。
“我才不傲呢,不拿正眼瞧人——从小我就会拿眼盯得人抬不起头来。”韩丽婷又盯着书,把手搁李缅宁脖子上,“你不可能一点毛病没有吧?脖子呢?这种老扭来扭去的地方起码转过筋吧?”
“昨天睡觉倒是差点落枕。”
“我给你推拿一下,保你好使。”
韩丽婷立即扔了书,兴奋地站起来,不由分说把李缅宁脑袋扳正。
肖科平摔门进来,门弹回去尚未关严又被钱康顶开,他也跟了进来。
肖科平一进门就看见李缅宁坐在敞着门的房间内,被韩丽婷摇拨浪鼓似地摆弄着,一颗头上下左右没筋似地抬起耷下,表情还挺舒服。
肖科平十分看不惯,又不好说什么,扭身进了自己房间。
钱康倒对这场面很感兴趣,糗进人家房间。问韩丽婷:你会推拿?”
“会—点。”韩丽婷笑答。
钱康随即脱鞋趴上李缅宁的床:“你帮我踩踩,我正浑身发皱呢。”
“我行了我行了。”李缅宁对韩丽婷说,我已经觉得很像轴承了。”
韩丽婷松开李缅宁,含笑向钱康走去,边走边脱鞋:“哪儿不好?”
“只管放开大面积地踩——哪儿都不好韩丽婷高高站在横陈脚下的钱康身上。
她用脚踩着钱康的斜方肌,脚趾用力按揉着。她把钱康的脊椎踩得咔咔”响。
钱康快活地呻吟:“好舒服!”又断断续续地问:“我发觉,你,没不会……的,全能……先天,还,是后……天的?”
“我吧,就是特爱钻研。”韩丽婷运动着回答,也有些喘吁,“对什么都有兴趣,不管社会刮什么风我都跟着凑热闹。
我现在正跟着个班练气功尼,还有半个月毕业,到时候我给你发功呵。”
钱康跃着喘着恭维把他踩在脚下女人:
“你真是热爱生活。跟你比,我都觉得自己平凡了。”
“我觉得人活看吧,就要做事,没事也得找事,要不太空虚了。”
“我太……同感了——轻点。”
肖科平端着一玻璃杯白开水站在房中间一口口喝。
她咽下—喉咙水,又咕“钱——康”
“叫你呐。”李缅宁对只顾快活的钱康说。
“喂,谁叫我?钱康扬起后脖梗子,大场咕:“哎,这就过去!”
韩丽婷“咚”地一声从钱康身上双腿蹦到地上,指着钱康的中段儿说:
”你这肉厚,容易打绦儿,应该经常踩踩。”
钱康双臂一撑,抬身下床,站在地上提裤子重新系皮带:
“往后我高薪聘你当我的保健医吧,每天专门给我踩一小时。”
钱康通体舒泰地做着扩胸运动,拉胯走大十字步走进肖科平房间。
肖科平仍在喝水,眼睛从杯口上方盯着钱康:“舒坦啦?”
“还行,这小韩还真看不出有两下子。”
“时间长了没准还有第三下第四下呢。”肖科平放下玻璃杯,从镜子里端详了自己一眼,过去从在沙发上坐下的钱康屁股底下抽出自己的外衣挂在衣架上。
她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甩里头发说:“你说给我办音乐会,现在还没变卦吧?”
“钱先生没别的缺点,就一条:说话算数。二十万够不够?”
“用不了,当然你要花也花的出去。”
“要办、就照最狠的来。音乐厅怎么样?包几场你说。”
“我可是全靠你了。”
“这算什么?挣钱干嘛的?就是花!大吃大喝买金手铐那是俗人。为你花钱我高兴——千万别替我省钱。”
肖科平笑,转睛又问:“你觉得小韩那人怎么样?在男人眼里算可爱么?”
“谁?噢,她呀。还行,不讨厌。”
“你是不是对她印象不错?我听你老夸她。”
“没有没有。”钱康连忙表白,“我跟她是客气,逢场作戏,和对你完全不一样,我真是……我觉得有时候挺傻的——自己。都这岁数了,还跟少年一样——不过我也挺愿意犯回傻的。”
眼睛闪闪地痴笑。
“李缅宁呢?”肖科平又问,你对他印象怎么样?你觉得他和小韩能成么?”
“他呀?”钱康扶扶眼镜说,“不知道。两个人的事儿别人哪说得准?我过去挺有判断力的,现在都不准了,整个被你搞乱了。有时弄得倍儿露骨,我自已也觉得倍儿惭愧。
肖科平冷笑:“这韩丽婷就跟没家似的,一天到晚摞在这儿。老姑娘没嫁过人的真恐怖——嗯,你说什么?”
她抡脸问钱康。
“我得去上夜班了。”李缅宁穿戴整齐问韩丽婷:“你不眼我一起走么?”
“今晚我不走了,就在这儿住了。”韩丽婷仰倒在床上,双手垫着后脑勺问李缅宁:“行么?”
“那你就住吧。这屋里东西,你……随便。”
“能偷东西么?”
已经出了门的李缅宁立刻转回来:“不能!”
韩丽婷瞅着他咯咯笑。
李缅宁在黑漆漆的楼道内撞上一个正慢慢行走的人。
那人回过头,眼镜片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是钱康。
“麻烦你到阳台把我晾的两件衣服收回来。”肖科平站在门口对韩丽婷说,“谢谢了。”
“你进来吧,没人。”韩丽婷把房门大敞开,“李缅宁上夜班不在。”
“哦,我倒不是……”
肖科平只好走进去,到阳台上把自己晾的衣服收下来,拿回屋里。
韩丽婷迎着她笑问:“你们俩平时还相互回避?”
“我们是互相尊重。”
“你饿不饿?”韩丽婷忽然说,“要不要我给你做点夜宵?”
肖科平对韩丽婷这套笼络人的小手法颇不以为然:
“不用,我是吃饱了回来的。”
“没事,不麻烦的。”韩丽婷热情洋溢,“我买了很新鲜的汤元心子。我也挺想吃的。”
“赖汤元吧?”肖科平厉声道:“不用!你要吃你就自己吃。”
“瞧,你还跟我客气。”韩丽婷仍一脸微笑。
肖科平不再理她,抱着衣服回自己房间。……
肖科平正在灯下摊着曲谱看,韩丽婷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汤元用身子顶开门进来:
‘我都做好了。”
“哎,你也真是的,多麻烦。”肖科平只得起身接过盛汤元的碗。
“吃吧,你就别客气了。”
韩丽婷端着碗自己坐到一边沙发上一五一十地吃起来,边吃还边跟肖科平聊天:
“那天我在‘大方,服装店看见一套玉色的羊绒套裙,我觉得你穿上一定好看.真的,特适合你,当时我就想替你买下来。”
“是么,”肖科平吃着汤元,脸上也露出微笑。“多少钱一件?”
“二百五。不贵。我摸了那质地了,手感真好。哪天你一定去看看、保你喜欢。我本来自己也挺想买,只是我这样子也犯不上穿那么好的东西。”
“你挺好的。”
“不行,人都锈了。你看咱们同岁吧,你就显得比我年轻多了。我觉得你们搞文艺的都特别显年轻,看着真是羡慕。女人,姿色还是挺重要的。漂亮总是占便宜,别人一看就有好感。”
“你中学毕业是去插队?”
“没毕业,兵团!东北!八年!冰天雪地,风吹日晒所以老得快!”
“你回来就去的麻纺厂?”
哪儿呵!哪那么容易一下就找着理想的工作?先是分到街道厂,后来四处托人……,不提了,说这个我心里就难受,比回城一点不省事。”
“你现在住厂里宿舍?”
“我住我哥那儿,一间14平方米的房子,他们一家三口加我”。前几年我爸妈还在的时候更挤,现在他们都死,宽绰多了。”
韩丽婷过来拿肖科平吃空的碗:“碗给我洗去。”
肖科平非但不给,还夺她的碗。认真对她说:“我洗。你要这样,以后我就不吃你做的东西了。”
韩丽婷看着肖科平由衷地赞叹:“你怎么就能一点不显岁数呢?”
一道阳光照在正在熟睡的肖科平脸上。BB机在一边的桌上“嘟嘟”响,惊醒了她。
她闭着眼伸手在桌上乱抓,摸到BB机,关掉,又在阳光中闭眼躺了一会儿,睁开眼睛。
她没有立即起床,蜷缩在被窝里脸伏着枕头想心事。
外面大门响,有人进来,悉悉碎碎在门日换鞋。
“李绸宁。”她躺在床上喊。
外面没了声音,.片刻,李缅宁探头进来。
“你来。”她倚在枕上微笑说。
“什么事?”李缅宁进来。
没事就不能聊聊么?坐,把沙发上我那堆衣服挪开。”
她仰脸出回了神,笑着对李缅宁说:“小韩广不错,挺实在的。”
李缅宁看了她一眼,拿起一只钱康丢下的漂亮打火机“啪啪”打火:“难得,你还能说谁好话。”
“真的,我觉得她特朴实,对你也好像是一心一意。”
肖科平伸出两只赤裸的胳膊:“把我那件衣扔过来。”
李缅宁从沙发上乱堆在一起的衣服中挑出一件衬衣,扔给她:
“你用不着先想方说法安置我。我挺好,你只管忙你的,不必惦记我。”
肖科平坐在被窝里左右开弓穿衬衣:“你这心里怎么这么阴暗?我是关心你。”
“我预情。”
“讨厌!你怎么老这德性就必不了啦!自尊心真那么强你就像个强的样子——这强的也不是地方呵!”
肖科平光腿跳下床穿裤子,指斥李缅宁:有时真觉得你特可尸。”
李缅宁沉默了片刻,抬头问:“你真觉得韩丽婷不错?”
“真的,除了不漂亮——你很看重女人的长相么?”
“那倒不是,我总觉得这女貌似马虎其实挺有心计——你说她该不会是图我什么吧?”
肖科平气分不屑地把人代劲一扭,再转回来柳眉倒竖:
“你照照镜子去。”
李缅宁脸红了:“说高了。”
肖科平冷笑:“除了我还有第二个糊涂的看上你我已经很吃惊了,别说现在,当年就没什么可让人图的。我一直想不通那时我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哭着喊着非要跟你配偶。”
“当年我还是比较潇洒的。”李缅宁一本正经地说,“所以你一见钟情。”
“呸!”肖科平被气笑了,“我纯粹是叫你骗婚,耍了套小手腕。还没跟你算帐呢。我告你李缅宁,你等于是毁了我的青春。”
她狠狠瞪了李缅宁一眼,想起往事眼圈竟有些发红。
一时两人都有些伤感,各自垂头不语,气得氛变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