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
编辑部刚上班,于德利就嚷:“怎么一转眼就没了?”说著便到刘书友桌上乱翻。
老刘不高兴:“干嘛?我这儿没你东西。”
“那可没准儿。”于德利仍旧不歇手地翻找。“我好几回东西不见了都是在你这儿找著的。”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老刘对两位女同胞牛大姐和戈玲喊冤:“把我当什么人了--我这么大岁数会偷你东西?”
“谁说你偷了?,没拿就没拿,心虚什么?”于德利一无所获,但对老刘仍持怀疑态度。
“于德利,什么丢了大家可以帮你找,咱们这儿可没有小偷小摸的人。”牛大姐开口道。又对老刘温和的说:“老刘,你拿了什么?”
刘书有气的一摊手:“我拿了吗?什么意思嘛!”
戈玲解劝于德利:“拿了就拿了吧,想来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多伤和气。”
老刘听了更气:“不行,一定得说清楚。”
还是坐在一边的李东宝问:“老于,什么没了?”
“一篇稿子找不著了。”于德利边重新翻自己桌上的书稿边嘟哝:“昨天我给老刘看过,下午还得跟作者谈意见。”
“我以为丢了什么呢。”戈玲说。“也怪你自己不收好了,好好想想搁哪儿了,别老一惊一乍的。”
“我记得老刘看完以后……没还我。”
“谁说没还你?亲手交到你手里当时你正打在电话。”刘书友说。“自己马虎赖别的同志。”
“小于呀,这也是个教训。”牛大姐说。“工作是忙点,可也不能给你专门派个保姆管理稿件呐!还得自己平时多一份责任心。”
“没一个编辑部像我们这儿,连个编务都没有。”老刘嘀咕。“净弄些不识字的编辑。”
“是不是上便所用了?”戈玲提示于德利。“你可是逮著什么抄什么。”
“我除了撕报纸从不用别的纸。”于德利坐下,苦苦思索。:“昨儿下午谁来过?”
★★★
孙亚新在钉著《人间指南》编辑部牌子的敞开的门上敲了两下:“有人吗?”
李冬宝转身指著孙亚新的裙子说:“我说的就是这种样式,大方吧?”
戈玲点头:“是不赖。”问孙亚新:“哪儿买的?”
“哦,从国外带回来的。”孙亚新说。
戈玲掉脸看自己涂了蔻丹的指甲。
于德利站起来,迎上前:“你们找谁?”
“找领导。”孙亚新莞尔一笑,招呼女伴,“进来吧。”
“我就是领导。”于德利大言不惭,乜眼瞅那个不吭声的姑娘。
“他是吗?”孙亚新问死盯著她瞧的李冬宝。
李冬宝坚决地一摇头。
“我想找你们这儿真正负责的同志。”孙亚新温柔地坚持。“我并非一般来访。”
“能问一下你找我们领导有什么事吗?领导很忙。”
“哦,我姓孙。”孙亚新掏出一张名片递上去。“我是OBM公司的,公干是来告谁的。”
于德利看看名片,放到鼻前嗅嗅,两位小姐耐心地等著他。
“那好吧。”他终于说。对正欠身预起指著自己鼻子张大嘴的老刘说:“不是找你的。”又冲抬头观望的牛大姐说:“也不是找你的。”走到主编门口喊:“老陈,出来一下。”
他回身搬过一把椅子拎到小姐们面前:“坐吧。”
“谢谢。”孙小姐在房中间拦路坐下。
于德利指使道:“牛大姐,把你的椅子让给人家。”
牛大姐气愤地站起来。
孙小姐忙阻拦:“没关系,不必客气,让她站著吧。”
“都坐。”于德利把牛大姐的椅子拽过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们这儿没有等级观念。”
陈主编戴著套袖像个当铺会计走出来:“哪个字又不认识了?”
“两位小姐找你。”于德利向姑娘们偏偏头,自己让开。
孙小姐忙站起来,伸出瘦伶伶的手让老陈握,另只手同时递上一张名片:“OBM公司孙亚新。”
“《人间指南》陈居仁,没有名片。”
“头儿,这是我们头儿。”于德利在一边说。
“坐吧。”陈主编坐在于德利位子上,招呼他:“看茶。”
于德利只得自己沏了杯茶端上来,样子很有几分屈尊:“只有一个杯子,两人喝一杯吧。”
孙小姐看都不看于得利满脸堆笑地对陈主编说:“我们公司您听说过吗?是专门生产现代化办公设备的。”
“嗯嗯。”陈主编似听非听地点头。
“什么复印机啦传真机啦文字处理机啦等等等等。也许贵编辑部现在在使用的就有我公司产品。”
“抱歉,没有。”陈主编说。“你说的这机那机我们一概没有。”
“就是说还停留在作坊的水平?”
“对,条件很简陋。”
“时代在前进,潮流在发展……”
“钱还是那些钱。”于德利插话。对令一位小姐微笑。
“是啊,”老陈说,“非常想变,可惜力不从心。”
“你要想推销那些什么机,还是回去吧。”牛大姐气呼呼地站在一旁喝茶,“呸呸”啐著喝进嘴里的茶叶。
“有那些钱我们还发奖金呢。”于德利说。“你们奖金高吧?”
牛大姐白了于德利一眼:“我们宁肯把刊物印得漂亮点,乾净点,少登些乱七八糟的广告。”
“对对,我也不赞成有点钱就都分了,买些没用的东西。”孙小姐说。“但必要的,能提高工作效率的,能使我们把工作做得更好的--该花还是得花。”
“你很会说话呀。”陈主编欣赏地看著孙小姐。“你们老板一定很器重你吧?”
“她们老板肯定是个色鬼我敢打赌!”戈玲对李冬宝说。
“都一样。”
“想不想跳槽儿到我这儿来干?”老陈笑眯眯的。
“有比我更好的你们要不要呢?”孙小姐截住牛大姐脱口欲出的话:“请让我把话说完,我不是来推销复印机电传打字机什么的。”再次转向陈主编:“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最近又推出第五代办公设备:人工智能秘书。”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茫然不解。
“怎么样,名字吸引人吧?我相信产品更能吸引你们。”
孙小姐含笑款款起立,袅袅走到那位一直端庄地侍立在一旁的小姐身边,像讲解员介绍产品一样把手一滩,琅琅说道:
“这种人工智能秘书具有人所具备的一切能力:听读说写看坐卧跪趴站,能随意行走并自动避让障碍物,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永不疲倦决无反抗。特别适合机关厂矿文化企事业单位的办公室工作。身兼秘书、公关、勤杂、保卫诸项功能,无一不专。可以最大限度简少人浮于事,效率底下,互相扯皮等弊病……”
“等一等,等一等。”陈主编掏出老花镜再三擦拭,戴上。盯著那位纹丝不动的“小姐”:“你是说,她……她……”
“对,她是机器人。”孙小姐笑著拨开“小姐”的披肩发,露出脖子贴著的一块胶纸牌,对众人说:“你们看,这是她的出厂商标。”
大家忽拉围上来,头挨头地端详。
商标上印著中英文:人工智能秘书,美的因拆呐。
于德利骨碌碌转著眼珠儿,难以置信地盯著“小姐”的脸:“可是,这皮子又白又嫩,怎么会是假的呢?”
“仿生学嘛。”孙小姐说:“你们看我,实际上就是仿我的皮做的。”
李冬宝伸手去摸“小姐”脸蛋,惊叫:“怎么会有体温?”
“没错。”孙小姐解释,“里面都是集成电路,当然会散热。我们把温度控制在三十六、七度,跟真人一样。”
戈玲叫:“你们看,她还会眨眼睛呢。”
“你们挑不出毛病,我们连最细微的地方都考虑到了。不但能眨眼,还有呼吸,外表跟人一模一样,里边全是电脑--那位同志不要掀衣服。”
“哈罗,哈罗。”于德利冲“小姐”叫:“窝特尤内姆?”
“说汉语。”孙小姐说。“她听得懂。”
“你叫什么名子--她有名字吗?”
“南希。”“小姐”回答,声音婉转动听。
“你多大了?”戈玲抢著问。
“十八。”
众人愣了一下。
“这怎么回事?”于德利看孙小姐。
“哦,那是我们教她说的,好让人感到亲切,其实她刚出厂。”
刘书友凑到南希面前,伸出两只食指:“1+1等于几?”
“2。”
“2+5呢?”李冬宝问。
“7。”
孙小姐说:“你们难不住她。她还知道党的总书记是谁,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指什么,一吨铝锭的国拨价是多少美元对人民币的黑市比价一身西服要几米料子大白菜的四十七种吃法……”
“了不起,真了不起,有些我们还不知道呢。”众人交口称赞。
“她也能做诗什么的吗?”戈玲问。
“能。”孙小姐答:“特别是席慕容那种诗,张口就来。赶明儿你们谁不服,跟她下盘跳棋试试。”
“真惊人。”戈玲摸著南希的衣服。“这衣服是街上买的吗?”
“这是我们公司特制的,好在街上一眼能区别出来--你想要吗?”
“不,不!说说而已。”
“很别致是吧?为了不让顾客恐惧,我们是不惜血本。南希,请你对大家说:很高兴见到你们。”
南希:“很高兴见到你们。希望你们能喜欢我,在各个方面爱护我,待我像一家人朋友兄弟姐妹亲戚同事……”
“好了好了。”孙小姐打断她。“联想式的,不打断她,她能不停地说下去。”
“真不错,嘴真甜--现代科技都发展到这种程度了。”李冬宝感叹。“我们还有什么造不出来?”
“别看不是人,比人还有礼貌。”陈主编也叹。
“她一定挺费电的吧?有这么多功能。”牛大姐问孙小姐:“她是直流还是交流?”
“都不是。她是太阳能的,每天在太阳底下晒两小时就行了,科学吧?”
“科学,科学。”众人说。
李冬宝把老陈拉到一边:“买一台吧,吃的是草,吐的是血。”
于德利也表示支持:“咱真得添个丫鬟了,这不比那些小保姆强多了?”
“好好。”老陈应著,转圈打量南希,拉著她手腕子捏捏,连声说:“不错,真不错,嗬,还有脉搏?”
“哦,那是电流通过时的振频。”
“怪不得,有点麻酥酥的。”老陈摘下花镜,扬脸问孙小姐:“这一台得多少钱?”
“人民币15万您要给美元,我可以五八折给您。”
“不贵,真不贵,一个呆傻儿长这么大也不止这数。”陈主编对孙小姐做了个鬼脸:“就是买不起--兜里没钱。”
于德利问李冬宝:“咱们使使劲儿能挣出来吗?”
李冬宝摇头:“没戏,除非印一期反动黄色的。”
于德利:“孙小姐,咱们商量商量,不能便宜点吗--有没有功能少点还长这样的?”
李冬宝:“我们是事业单位。”
“再便宜你们也买不起,就知道你们买不起。”孙小姐笑说:“我们推出南希前就做过市场调查,知道就我国目前的消费水平而言,南希,是超前了点儿。因此我们制订了一个打入市场的原则:目前以出租为主,等到小康了,再考虑销售。”
“远见卓识啊!”于德利点头。
“租一台得多少钱?”戈玲问。
“你们肯定出得起。”孙小姐说。“略超过一个国家科长的月平均工资,一百八十块钱怎么样?”
几个好吃懒做的年轻人一起欣喜地瞅主编。
“价钱是真公道。”老陈说。“可咱们已经超编了,她越能干越多余。”于德利吼起来:“我可以少干点!冬宝戈玲都可以少干点!老牛老刘退休算了。”
“什么?我退休?”牛大姐急扯白脸地嚷,“亏你想得出来!”
老刘也愤愤不平:“不像话!”
“好了好了,”李冬宝出来打圆场,对老陈说:“不在乎多一个两个的,人多干劲儿大。南希要真能把家里这摊儿顶起来,我和戈玲也可以多往外边跑跑,街上出什么新鲜事也都能在场了。”
“机器人也是个新生事物,咱不支持谁支持?”戈玲也在一边帮腔儿。
“我明白我明白。”老陈对大家说。“既然大家这么有兴致,我也不能扫你们的兴。”他问孙小姐:“钱怎么付?是先给支票还是年底一块儿结?”
“都不必。”孙小姐说:“您就按月付给南希吧,你们多会儿发工资,就多会儿同时发给她。”
“那不好,丢了怎么办?”于德利担忧。“还是搁我这儿吧,我替她--不,替你们存著。”
孙小姐噗哧一笑:“她不比你傻,不但会认钱还会花钱。什么时候你们有空儿跟她逛回商场,会挑著呢--是不是南希?”
南希笑盈盈的:“多蒙夸奖。”
孙小姐告辞:“那好,我告辞了,感谢你们租用了南希。南希,在这儿好好干,多跟人学学,别摆机器人的架子。”
“晓得了。”南希答道。
“等等。”牛大姐叫住转身欲走的孙小姐:“她要犯了错误怎么办?你应该把修理她的技术告诉我们。”
“小错误就像人一样批评,够上罪了就送公安局。”孙小姐叮咛大家:“别忘了她是人工智能型的,跟人没什么两样。”
★★★
“有趣有趣。”
孙小姐走后,一屋人围著留下来的南希反复打量,兴奋得什么似的。
★★★
南希的确表现不俗。第二天大家一上班就发现办公室彻底变了个样,如果把过去的办公室比喻成猪圈,那么经过南希整理的编辑部就像银行的写字间。南希的主动工作精神和任劳任怨的程度于最著名的劳动模范媲美,无愧任何一级首长最热情洋溢的题辞。
第一个到达的刘书友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门,愣了片刻才战战兢兢走进整洁美观的办公室,看到自己一尘不染的桌子脸上露出欣喜的微笑。
直到编辑们全体驾到,南希仍在手脚不停地忙,有条不紊地穿梭往返。脸上永远是春色。
如果她是个人,那怕同样拿了这份工资,就该干这个,譬如司机、保姆、医生、商店售货员,受其服务的诸君也会惴惴不安,不用强迫就会竟相表现出感激不尽的嘴脸。
正因为她不是人,所以大家心安理得,最温良敦厚的陈主编也并无一个谢字。
牛大姐把家缝的椅子垫儿铺上,舒坦地坐下,端过茶杯,揭开盖:
“南希,泡茶。”
戈玲也大模大样敲著桌子,指杯子:“给我也斟上。”
南希一溜小跑地拎著暖瓶为每个人冲水,脚步踩得木地板吱吱响。
李冬宝捂住杯子对南希说:“不,我不喝,谢谢。”又对戈玲说:“我记得你原来也不喝茶呀?”
“现在有条件了,就把这毛病添上。”戈玲对南希说:“把茶杯盖儿给我盖上。”
“不管,南希。”李冬宝正色道,“我就见不得人压迫人。”
刘书友在那边喊:“南希,去把柜子里那本复写纸拿来。对,第二格,就是它,南希真聪明。”
戈玲笑:“瞧,我不指使也有人指使。”
牛大姐把一迭废稿纸揉成大大小小的纸团,一股脑仍进桌下地废纸篓:
“南希,去,把这纸篓倒了。”她对老刘说:“谁不愿意乾净整洁呢?”
“我算看出来了。”于德利对李冬宝说。“这人打骨子里都是剥削阶级,一遇机会一个比一个狠。”
“也怪南希,没什么觉悟,以为她就该干,有空咱们多开导开导她。”
“我也正心里这么想,”于德利说。“过会儿我先找她个别谈谈。”
“就别分先后了。”李冬宝想想说,“谁逮著谁谈,看谁的话她爱听。”
戈玲在一旁冷笑:“一个机器人,也打主意,真让人看不上。”
“不是戈玲,”李冬宝说,“这你真把我们想庸俗了。”
南希倒完纸篓回来,李冬宝和于德利一块儿喊:“南希。”
李冬宝招手:“先到我这来。”
牛大姐在一旁提醒南希:“今天的来稿信件你还没分呢,我这儿干坐著等呢。”
“我帮你干。”于德利殷勤地陪著南希一同分拆稿件,按类划分,送给各编辑。
他有意大声让全屋人听见:“南希,谁叫你也别理了,你忙了一早晨,该歇会儿了。不要总觉得低人一等,机器人也是……也跟人差不……就算差点,也不能干起来不让停,也得有时有晌,收音机老开著还能烧了呢。”
牛大姐哼了一鼻子对老刘说:“你以为他是主持正义吗?”
“纯属煽动--要是个男机器人呢?”
于德利请南希坐下,把自己的印有“抗美援朝纪念”的搪瓷缸子递过去:
“坐吧,喝水吗?噢,对了,你喝不惯这个,回头我到汽车班给你偷一暖瓶柴油。这么著吧,你晒晒太阳。”
于德利把椅子挪到窗口阳光处让南希重新坐下,自己岔著腿站在她面前:
“头一回和人打交道吧?”
“是。”南希回答,态度恭敬。
“还适应吗?”
“我刚出厂到动物园试用几天,喂狼。你们看著顺眼多了。”
“防著点,别看我们比狼长得漂亮。这人和你们机器人可不一样,区别大了,看著都一个鼻子俩眼儿,怀里揣的心啊肺啊可不像你们都是一个型号。”
“是吗?”
“要不怎么说你们是机器人呢,好赖我听不出来。他们造你们的时候都没教吧?光给你们输了个实心眼的软件?”
“对,教我要老实、听话,让干啥干啥,讲文明讲礼貌对任何人不笑不说话,谦虚谨慎,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与人为善见利就让……”
“给你们也说这个?”于德利大惊,对冬宝戈玲:“你们听听,听见了吧?跟人家机器人也说这个。”
“真害人。”李冬宝问南希,“你这样的算什么型号?”
“先锋Ⅱ型。”
“难怪。”
于德利开导南希:“这都是我们人和人念的经,内部掌握,不是跟谁都这样,对好人,譬如我这样的,可以。对有的人,譬如……坏人什么的,那得横眉冷对--你悬了悬了,一点阶级观念都没有。”
“造南希的公司太不负责。”李冬宝也说,“输这么个软件最起码也该配套一个校正分析系统,瞄准镜什么的,专瞄好人。就这么把这帮机器人放到社会上,不出三天就得被人拐了卖了,都不知道找谁使钱去--亏他们也放心!”
戈玲:“不是自个儿孩子呗。”
“我们有,安了,怎么分辨好人坏人。”南希说。“还真让你说中了,我们Ι型没这套识别系统,现在都丢光了,听说还有卖到台湾窑子的。”
“你过来你过来。”李冬宝感兴趣地把南希唤过来。“你给我们讲讲,多大口径是好人,什么尺寸是坏人?”
牛大姐和刘书友也凑过来:“让我们也听听怎么识别好人坏人,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净上当。”
“很简单,”南希一指于德利。“像他这样的,自称是好人的,一准儿是坏人。”
大家“哗”地笑了。
于德利嚷嚷:“怎么这么说?没道理嘛,你的设计师是谁?”
“我们的预警系统是这么工作的:男性、汉族,无论老少,满脸堆笑凑过来,红灯就亮了,提醒我们:危险。要是他进一步表示关心,言词动听,危险计数器就开始倒计数。如果他开口说别人坏话单独表扬自己,警笛就会“嘟嘟”响起来,这时,无论他再说什么,是请吃饭还是请听歌,电源都会自动切断,同时把这个人的语调音频变为数码储入记忆。以后不管在什么地方再见著这个人,只要他一张嘴,电源就跳闸--现在我的警笛已经响了。”
南希含笑看著目瞪口呆的于德利。
于德利猛醒,掩口后退:“你别跳闸,千万别,我不言语了还不成吗?”
“哎,我再打听打听。”李冬宝更近地凑上来,“判断这人是好人都有那些原则?是不是张嘴就骂抬手就打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就是好人?”
南希笑道:“那也不是--不能告诉你。好人的标准属于绝密,万一泄了密,你们都该装好人了。两句话一说我就任你们为所欲为了。”
“还挺贪,南希。”戈玲颇有好感地对南希说:“你这北京口音够正的。”
“我的设计师是北京人。”南希收住笑容答。
“你这个设计师社会经验一定挺丰富。”牛大姐问,“他还教你什么了?”
“什么都教了。”南希说,“举例说,刚到一个新环境,一定要先给人一个好印象,干活儿主动点,多受点累,等以后混熟了,情况摸清了,再偷懒也不迟。”
大家都愣了。
“还有,跟领导关系要搞好,跟群众关系也要搞好。特别要注意靠拢落后群众,落后群众往往在单位挺有势力,得罪了他们比得罪了领导日子还难过。”
“哎哟,你一定得给我引见引见你那位设计师,我要当面向他请教。”李冬宝激动地对戈玲说,“这么些年了,我还是头一回佩服一个人。”
“我听著也神往。”戈玲叹道。
“那你们俩开顿饭吧。”南希说。“我那设计师没饭局不来。”
李冬宝感慨万分地对于德利说:“你听听这话,多有水平,咱们还想开导人家呢,倒让人给咱上了一课。”
于德利一脸惭愧:“我真是,以为自己能呢。”
★★★
南希很快和大家混熟了。混熟的标志是大家不再过份地注视她,虽然她的一举一动仍使所有人暗暗怀有兴趣。
编辑部的工作并不很紧张,那些杂务一个普通的家庭都要比之繁琐得多,对南希来说,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不费什麽气力。她常常是迅速地料理完便闲站在一边了,如同一个撖皮高手同时供好几个人包饺子仍犹有闲暇。
她姣好的面容和动听的嗓音以及浑身勃发的青春气质使编辑部无端地添了些愉悦轻松的气氛,犹如室内养了盆娇艳的花或一缸活泼的金鱼。
戈玲睹其美貌不禁自愧弗如,因叹:“你要是个人,我可真要嫉妒你了。”
李冬宝也叹:“你怎麽就不是人呢?”
南希看似单纯,时而语惊四座,当然这都是她那个设计师的思想。
那年正逢《人间指南》创刊十周年,编辑部准备出一期强有力的文章以期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编辑们纷纷出动组大江南北的名家的稿子。编辑部的看外稿任务就全交给南希了。
陈主编亲自交待了外稿的取舍标准:“字迹潦草的不要,不使用正规稿纸的不要,给编辑的信过于肉麻过于恳切的不要,还有就是文章内容涉及县以上官员又无同级党委盖章批准的不要。”
“好好干。”李冬宝鼓励她。“我们都是这麽混上来的。”
於是南希每日干完杂活,便坐下来一个人静静地看稿,常常看到深夜,编辑部的灯光彻夜不熄。
巡夜的老头儿每当路过此处,便说:“南希又在看稿呢。”
南希很听话的,凡属陈主编点过名的一概退掉,舍此便都留下了,不几日,也攒了一大摞。某日逮著陈主编,便恭恭敬敬地呈上。
陈主编正为请各路神仙光临庆祝会忙得焦头烂额,那日又刚从一个年少气胜的名人那里讨了没趣儿回来,看见如此一堆无名氏的稿子未免不耐烦,说话的口气仍然是很客气:
“噢,我忘了告你最重要的一条,这部分外稿要用,比例也不能超过百分之一。”
刚从外面周旋回来,一头大汗站著喝凉水的牛大姐凑上来看南希筛选出的稿子,看了头一页便叫:
“这样的稿子怎么能用?连的、地、得都不分,有语病的统统不要。我说南希,你的设计师是不是十年动乱念的中学--这也看不出来?”
南希诺诺而退,重又过筛,这样终于所剩无几。
剩下的稿子都是由千锤百炼的句子组成的关于“减肥秘诀”,“应与什么血型的女人结合”以及“夫妻房事应有节制”之类的既晓以大义有循循诱导的科学文章。
戈玲看著南希一审通过的稿子,啧啧批评:“南希,你要是人恐怕就得属于层次比较低的那种--你工作半月就给我们送上这些东西。好的呢?”
“这就是她认为的好的。”南希指牛大姐:“我是严格按照她的要求干的。”
“你的眼光呢?你自己就没有主见?”戈玲慷慨激昂。“焉知你退的稿中就没有语文水平不高的文豪?”
“我也没叫你看到一个错别字整部稿子都不看了呀。”牛大姐也恼火,“你怎么不提陈主编?”
“你以后还是端茶倒水吧。”戈玲说。“看来你还不够先进。”
南希低头不语。
李冬宝犹有不忍:“戈玲你这么说话可有点伤人家南希的自尊心。”
“她有吗?一个机器人要它干吗?”
“自尊心倒没有。”南希郑重地说,“可你的脸色使我觉得你对我不满意,我会产生难为情的反应。”
“你脸红一下给我看看。”李冬宝兴致勃勃。
南希当真脸红了。
“对不起,南希。”戈玲说:“我恐怕还得直言一句,作为一个机器人,光会听喝,在我们这种单位,你可太不实用了--这大概也是你这型推销不动的原因之一。”
“应该给他们厂家提意见。”牛大姐说,“我们需要的是既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又精明能干、政策水平高的大拿。要是连人都不如,什么也干不好,还事事挺讲究,那实在没有制造的必要。南希,你的造价也不低吧?”
“折算成人民币,够一百个农民辛苦三年还得是富裕地区。”
“就是,还不如……”
一直在旁边听著的于德利插话:“找两人交配一下。”
“于德利,严肃一点!”牛大姐怫然变色。
于德利一笑:“牛大姐,我知道你也是这意思。”
“其实话糙理不糙。”刘书友在一边说。“一方面知道人多了没用,计划生育;一方面又依葫芦画瓢造这种机器人,添乱嘛。”
“是不是咱们工艺水平上不去,设计了造出来却走样儿?”李冬宝看南希,“你身上那计算机是每秒运算几亿次的?”
“我认为是仿的对象不对。”戈玲说,“仿个聂卫平你试试。”
“你们说的都不好。”南希此刻从容地说,“这事我和设计师聊过,既不是工艺水平上不去也不是仿错了人。是怕你们嫉妒!你想啊,我要是太能干了,不就把你们比下去了?你们人怎么说的?出头的椽子先烂。设计师不傻,结这怨干嘛?好容易造出来,再让你们七手八脚拆了。中国的英文名字叫什么--拆呐!”
大家目瞪口呆,像看圣人一样看著南希,刚才的傲慢、轻蔑此时全化为冷汗从身上出去了。
于德利先反应过来,叫道:“对呀,那我第一个不容你!还是人家设计师想得周到,怕把咱们寒碜了。”他对大家叹道。
牛大姐也不由感慨:“这设计师肯定是栽过跟头的。”
“就是就是。”戈玲也想通了承认,“一点毛病没有的完人,我还真不敢和他接近呢,瞅著害怕。”
她过去拉起南希的手:“刚才委屈你了,你就这样吧,这样挺好。”
说完丢了手,仍有些愣愣的。
“便宜坊,便宜坊怎么样?”李冬宝走近南希低声商量。
“我的设计师不吃烤鸭子!”南希恶声恶气地说。
★★★
没了工作上的高标准、严要求,南希自然而然地开始生活上的堕落。每天干完了活,就缠著戈玲李冬宝问:
“人无聊都干什么?”
李冬宝为她推荐了金庸的武侠小说和琼瑶的言情小说,她迷了一阵儿,又觉得没劲。看了戈玲借给她的一些时装杂志和美容刊物,开始成天涂脂抹粉,常常涂了鲜红欲滴的嘴唇撅著问戈玲:“性感吗?”然后娇懒地去出版社的其它编辑室串门,和那些新分来得及大学生打情骂俏。跟著他们去跳舞、看电影,很快成了那几条街都有名的交际花。所有街上摆摊的个体户都认得她,一见她来就笑说:“南希,今晚我请你去王府。”
再后,她又学会了打麻将,打得昏天黑地,经常把一个月底工资输得精光,嘴里哼著摇滚金曲快乐地回来。
最后,她不可避免地走上乱搞男女关系这条路。
南希原来有个男朋友,也是个机器人,在国家某大机关从事机要工作。小伙子很帅有点像粱波罗,人也老实,据说在单位很有提升的可能。来过编辑部几次,牛大姐等人很喜欢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南希起先很纯情,一天不见就要写情书,一星期总要出去约会几次,被编辑部的同事们戏称为粱山泊与祝英台。
后来,南希冷丁就和人家吹了。小伙子来电话也不接。有时人家找来,她就堵著楼梯口把人家骂回去。
大家跟她谈,劝和,她竟恬不知耻地说:“穷,没钱,养不活我!”
十足一副“野模儿”①的腔调。
再往后就开始每天有“夏利”、“桑塔纳”之类的车到下班时候停到编辑部窗下来接她,车上下来地都是那种戴大号金戒指手拿“大哥大”②的西服革履的男人。
南希吃遍了京城的大饭店,不爱吃川菜,对粤菜很上瘾。
“你这么胡吃海塞,吃进去的东西都上哪儿了?”李冬宝好意地问。“不会短路?”
“不碍事。”南希坦然回答。“我的肚子里是个垃圾翻斗。”
她倒是吃什么都不见胖。
南希一走,编辑部的人便议论。数牛大姐最义愤填膺:“什么东西!哪有点机器人的样子,快赶上我们胡同那些脏妞儿了。”
刘书友也叹:“看来这机器人要学坏,比人速度不慢。真是看著这孩子一点点堕落,有爹妈非伤心死。”
“本来以为一个机器人会六根清净的。”戈玲说:“没想到也是这么喜爱虚荣。”
“社会空气呀。”李冬宝感慨。“这么高级的一个机器人都给腐蚀了。”
牛大姐在一边沉思:“看来这思想工作是不能放松。本来以为她是个机器人,算了,结果连一般群众都不如。”
“人家不是说了吗,就怕和咱们不同。”于德利提醒大家。“没人教她哪懂?”
“为什么不跟好人学?”刘书友说。“我们这儿一屋子好人在以身作则她为什么视而不见?”
“学坏容易学好难,咱们人不也老为这发愁。”李冬宝著急跺脚,只恨老刘脑子慢。
“毛病出在南希身上,根子还在上边。”牛大姐拧著眉头说。“在她的设计师那里!指导思想就不对。我们缺什么?缺的是榜样,一个活著的雷峰什么的。他倒好,可丁可铆搞出这么个玩艺儿,跟咱们没两样。她跟我们看齐干嘛?我们怎么回事自己还不清爽?瞅著自个儿……”
于德利接茬儿:“都别扭!就恨自己不争气,一身克服不了得毛病,拖累得国家都落后。”
“那是你!”牛大姐厉声道,“我可是瞅著自个儿挺不错,心里怎么想的不管,表面上……”
“比谁都咋唬得凶!”
“哎,我说你怎么老接下茬儿?你是我肚里的蛔虫?”
“你说你说。”于德利端著茶缸子离开。
“心里怎么想的不管。大面上还是能做到对自己严格要求,服从大局。”牛大姐一脸正气。
“人能做到这点就不错了。”于德利端著缸子又回来,对大夥儿说。
“这是低标准!”牛大姐像和谁赌气似的。“按高标准,应该连想都不想,整个身子扑在工作上,没日没夜,不吃不睡,得肝癌为止!”
“太对了。”于德利热烈赞同。“甭多了,有一千这号儿的,咱们少担多少责任?”
“我同意。”李冬宝严肃地说,“如果我们人的觉悟一时还难达到,短期集训又很难培养出这样的干部,就应该运用高科技造出这么一批人来。”
“哪怕关键部位从国外进口呢。”戈玲说。“为这种千秋大业花些外汇我认为值。”
“我认为我们应该向那个OBM公司提出倡议。”老刘郑重其事地说:“机器人不能造的跟人一个水平,起码应该相当于留过苏的--南希这样的我们不欢迎。”
“他们以为造的跟咱们没区别咱们就没意见了,岂知咱们要求高著呐。”牛大姐哼哼地说。
“前程我们已经瞻望了,现在正视一下现实吧。”戈玲说。“那个南希怎麽办?难道我们要继续容忍下去?”
“退回OBM公司。”刘书友道。“回炉重造。”
“不,这麽处理太简单。”牛大姐说。“我是主张教育的,不管对什麽人能挽救则挽救,争取一个大多数。”
“我同意。”李冬宝说,“这孩子本质还是好的,刚来的时候多朴实。”
“诸位,你们可想仔细了。”于德利说。“这改造人的工作可不像喘气那麽轻松。”
“世界上要没有困难,那要我们这些人干嘛?”牛大姐豪迈地说。“皇上都改造了,何况一个机器人!”
那天晚上,南希是被公安局的警车送回来的,没戴手铐,据公安局的同志介绍,是在一个饭店的客房里抄来的,当时她正在用力抽一个款哥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