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
一
一树桃花粉了。从我们这幢孤零零拔地而起的办公楼往下望去,四周皆是低矮环列的青玉平尺,鱼鳞般的瓦脊叠错接搭,犹如微澜初兴便凝住的汪洋大海。稀稀落落的街树、院树枝桠高山房顶,放眼跳去一簇簇枯干着,唯有天际一隅一树桃花粉盈盈,远远地鲜艳醒目。桃花尚未盛歹,蓬散为一伞,只枝枝布满花蕾,扇骨般翘直,宛古一捧瓶嫩润花,被一只巨手设于天地间,供天眼俯瞰观赏。在我们这些终年见惯北方冬春之际萧瑟景象,熟谙四季交替规律的人看来,这花委实有些不合节令。
我是偶一登高回首方看到这一株寂寞的花的。
二
当时我正在和同事们边吃着食堂的包子边玩牌。阳光晃着人眼,办公室里暖洋洋,笑语喧喧。我摸了手好牌,举起来给站在我身后的阮琳看。
他进来了,由五短身材、赔了一辈子笑、笑出一脸皱纹的科长领着。谁也没注意他,就连科长大声宣布“这是咱们科新来的同志”后,大家也只是略抬了一下头,继续埋头吃饭、聊天、打牌。我听到科长说的我的名字,让他以就后就跟着我工作,大概他还指了指我告诉新来的那就是你“师傅”。我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生发现他正看着我。我低头看片,旋即再次抬起头,他正凝视着我时不是每个人不都有非凡的相貌的,我也算阅人较广,但我每每发现那些号称不凡或已经不凡的人大都长着一张粗俗平庸的脸,如果你不知道他是谁,简直连一眼也没一要然瞧他。有些名望很高的人往往就因为粗暴委琐的相貌失去了人们的尊重,我可头在没法对他无动于衷。他形似骷髅,大大的眼睛占据了部分头和脸颊,那几乎是仅由一双眼睛构成的脸,我不敢说他没有表情肌,即使有也没什么用,他的眼睛完全可以替代它,实际上的眼睛几乎可以替代所有五官的作用,我从没见过这么多功能的器官,那不是眼睛,那一一部组合,人怎么可能长成这副样子?
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自己全身照,不过有三只手,我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发现阮琳的手搭在我肩上,我倾肩让其滑掉。“你叫什么来着?”上班铃响后,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他在我对面坐下,我问他,并竭力不去看他的眼睛。“司徒聪。”“噢,我叫司马灵——不不,不和您逗趣儿,真是叫这个名字。”我听到全办公室的人的低低笑声,解释道。“你知道谁叫什么名子自个没法作主。父母一朝不慎,真能叫他作儿女的羞愧终生。”“哪里,你的名字很好听”他微笑。
“是吗,哪我踏实多了。嗯,咱们的工作其实没有什么工作,不过意义很深远。你是知道我们国家的人口政策的喽?对对,只许开花不许结果。我们干的就是统计每个月咱们市少结了多少果,具体数字是从当月本市发的各种式样的工具体数相加得来。”“这个数一定很大吧?”他貌似好奇。
“很大,数以百万计。当然这里一多半也许本来就是无功用,但这种事谁也说不准,无法打折扣。噢,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非得从一开始加,实际上这个数是现成的,我们只需给医药公司打了电话问一下他们的进货量就可以。这种东西总是进多少销多少,一方面需大于供,一方面因为免费……”我忽然没了讲述的兴趣——他的眼睛越过了我,射向我身后的阮琳。“其实我也没什么可教你的,到时候你一看就会——笨蛋都会。”他重又看我。“是呵这工作有些无聊。不过你要这么一想:无聊的工作也得有人干,也就坦然了。”
“我一点没觉着屈才。”他心不在焉地说“我也是来自人民。”
三
“这个人挺有意思是不是?”下班后,我们拥到走廊里,在楼下走,阮琳在人群中问我。
“哪个,你说的是谁?”我磕头草似地边走边到其他科室的熟人点头致意,“谁挺有意思?”“哪个来自人民的家伙。得了,别假装漫不经心了,你看他看得眼睛快直起来了。”
“我一般不太注意男人。”
“你说他是干什么的——过去?”
司徒聪走在我们身后的人注中,比别人高出半个头,眼睛垂着。一出楼门我就拉阮琳钻进路边的牛奶店,看着司徒聪从窗外走过去,才出来到街上继续往前走。
“别对他那么感兴趣。”我对阮琳说,“这种人我见多了,刻意显得不凡以期引起别人注意,对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睬他,哪怕他暗示你他暗示你他杀过人你也别露出惊讶。”“我没想理他,我对他一点也不感光趣,我一点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凡,相反我倒觉他很俗气。”
“就是,摆架子绷块儿谁不会?有真才实学的人从不表现自己,总是默默无闻。”“譬如你。”阮琳笑着瞅我。
四
第二天,我一迈进办公室就看到阮琳坐在我的座位上和左右司徒聪脸对脸地说话,双方微笑着,低声细语,十分愉快。“是呵”我干笑着对他们说。
“是。”阮琳回头对我一笑,又继续扭头和司徒聪说话。“你到我们这个单位来真是可惜了,迷儿特没劲,人也没劲。”
朱秀芬满面通红地拖着地板,从那头拖到这头,我侧身给她让开:“今儿你值儿?”
“嗯。”朱秀芬抬起虽已不年轻,但仍油光锃亮的脸,“帮着擦擦灰。劳架。”我拿起门后暖气管子上的一大堆破抹布去水房浇湿,朱秀芬拎着拖把也来水房涮,开着水龙头哗哗冲时偏过头来对我说:“瞧见那一对儿了长?一大氙就来了聊到现在。”
“你管呢大地”我认真洗着抹布,“年轻人的自己爱好。”
“哼。”朱秀芬用力叉拖把,“来个男的她准第一个凑上去,涎着脸,真叫人看不惯。”“我觉得挺正常,小阮为人热情,乐于助人。”“谁派她了?”我拿着抹布回到办公室,司徒聪和阮琳还在说话,我开始挨个办公桌仔细地擦瓜熟蒂落。
“你说是不是嘛?司马灵!”阮琳不知道和司徒聪说到什么,扭头大声问我。“什么是不是?我头也不抬,继续擦灰。
“咱们办公室表面上大家挺和气,其实背后互相说别人的坏话。”“我不知道。”我低着擦着桌子说,“我没听见谁说过谁。”
“还没听见呢,前几天不是你告诉我朱秀芬那帮老妇女在背后说我?”“我没说过。”我走到他们面前擦着我和司徒聪的办公桌。
“你别不承认,你替她们打什么掩护?”阮琳对司徒聪接着说,“这办公室里我也就和司马还能说到一起,别人台特坏,你别理她们。”司徒聪看著我微笑,我面无表情装作没看见。
陆续有同事进屋,大声说笑,石玉萍叫阮琳过去看她新织的毛衣得在哪儿加针。阮琳满脸带笑地跑过去,殷勤地替她拿过毛衣加针。“这姑娘挺直率。”司徒聪笑着对我说。
我撇嘴一笑:“你别听她的,她也是个背后搬弄是非的主儿。”“她长得挺不错。”我回头看了眼正跟石玉萍边说带笑的阮琳。
“也就一般吧,还有点人样儿,在咱们单位算是一朵花儿,不打扮也没法看。”司徒聪注视着我,我对他诡秘一笑:“你可以勾搭勾搭她。”司徒聪笑了笑:“你已经勾搭过她了吧?”
我暖昧地笑,未置可否。
“谁都有戏,真的,不一定非要娶她,当个情妇她还是蛮够格。你不打算试试?”“试试试试试。”司徒聪深不测地看着我,微笑。
“不用费很大劲儿一顿饭就行,吃完了你爱带她上哪儿就上哪儿。”我避开他的眼睛。“我们今天干什么?”他听上班铃响了,大家纷纷归座,问我。我把抹布扔回暖气管子上,坐好:
“什么也不干,没的可干。下回上班来你可以带本小说来看,但不要放在桌面上,放为抽屉里,懂吗?头儿一进来就把抽屉关上。”我拉开自己的抽屉,低头看里面看了一半的小说,不再说话。
五
工间休息时,我们下楼在院子里做广播体操,我挨着阮琳,笑对她说:“他看上你了。”“别胡说。”她边踢腿边笑。
“真的,他亲口对我说的。他着迷了,你没白忙一早上。”
“我可一点没看上他。我早上只不过到得早点儿和他说了会儿话,都是同事,不理不睬也好。”
“别那么傲慢嘛,他看上你也不是什么坏事。你别太拂人家好意。”“要是谁看上我都满足他,我得会分身法才成。”
“起码你可以吃他一顿,既然人家盛情难却。”
“他说要请我了?”阮琳停住动作,感兴趣地问。
“说了让我转邀你,我想他还挺迫切。”
阮琳笑了,开始做侧身运动:“我不反对别人请我吃饭。”
“我建议你不妨对他热情点儿,人都是靠希望活着的嘛——哪怕这希望靠不住。”
“这好说。”阮琳笑着做跳跃动作。
“她同意了。”我回到办公室,对司徒聪说。
“同意什么?”“咦,你不是说要请她,阮……”
“噢,”司徒聪笑说着,“我跟你说着玩呢,你当真了。我请她干嘛?我一点没觉得她有什么魅力,甜俗罢了。”
“谁也没叫你真讨她当老婆。我可跟她都说好了。”“那我去告诉她这是一场玩笑。我从没有为女人花钱的习惯。”
“那怎么行,多不好。算了算了,我掏钱吧,算我请。”我作出咄咄逼人的姿态。“咱们谁都别请,干嘛要请客?”他毫无所动。
“别说了,我请就是了,都跟人家说了。”
阮琳容光焕发地进来,瞧我一眼,扮出一逼迷人的样子摇摇摆摆走会司徒聪办公室前,笑着问他:
“你怎么没下去做操,换换空气?老在办公室坐着人会蔫的。”“啊,没事,我喜欢蔫点儿。”
司徒聪看我一眼,我全神贯注着窗外。
六
“你有没有觉得我和一般不一样?”我们三个坐一间二流餐馆不很干净的桌旁,司徒聪问我。
“没有。”我板着脸回答,随便点了几个实惠的菜,把菜单数目给服务员拿走了。“我得过神经病。”“真的!”阮琳果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我不信。”
“跟谁说谁也不信,不过我确实得过,就为神经病我才从大学到你们单位来。”“神经上的毛病一般人都有,诸如失眼、焦虑、那不算很特别。”“可我的神经病的一般人神经衰弱一样,厉害得多,我有段时间已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那就不是神经病,而是精神病,这两者有本质上的不同。”“不管叫什么吧,反正我得地那样的病,那会儿大家都说我疯了,我自己也觉得自己疯了。”
“精神病最主要的症补就是精神病患者不承认自己是精神病。”“司马灵学过医,这方面他懂得很多。”
“一知半解吧。”我白了阮琳一眼,“我懂得不多。”“你为什么得的神经病?”阮琳没注意到我的白眼,问司徒聪。“精神病!”“噢,精神病。”阿琳看我一眼,仍毫无知觉,傻瓜似地看司徒聪。“说来话长,我今天不想说。”司徒聪相当地矜持,“那话说起来很痛苦的,以后……”
“不想说就不要说了。阮琳你也是,老往人家疼杵干嘛?”
“反正我现在也好了。”司徒聪明朗地笑着,“要不我也不会这么安详地和你们坐在一起。”
服务员把菜陆续端上来,我们开始吃起来。
“发神经病时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一定和正常时截然不同吧?”阮琳边吃边令人访烦地纠缠着这个话题。
“截然不同,对没发过的人来说那是完全新鲜的,无法想象的。”“阮琳你烦不烦?你要想发精神病就无所顾忌地发呗,难道这还要步调一致吧?”“我就是想发。”阮琳挺直腰板对我说,“你管得减吗?不爱别听。我有时就是想发发精神病那样也许可以使我不真的得精神病。”“发精神病的滋味并不好受。”司徒聪说,“假发没有效果,真发就不可收拾。那感觉怎么说呢,很难一句话说清楚,如果你常做梦也许可以多少体会一点,一切法则忽然无效了,你不受任何约束了,你变聪明了,什么都懂了什么都不怕了,当然你的肉体仍会被现头碰得皮开肉绽,墙仍然是墙,但思想飞驰了。”“所谓飞驰不过是一通胡思乱想,所谓聪明了也不过是不顾客观规律凭主观意态去理解一切事物。”
“当然在你们正常人后来是这样。”
司徒聪尖锐的反驳使我大吃一惊,我不再吭声低吃菜。
“太有意思了。”阮琳吮着筷子着迷地说,“那一定非常快活,怎样才能真发一回精神病呢?”
“你这问得太离谱了。”司徒聪笑着说,“我不能也不愿教你,否则司马灵该说我有意引你入歧途。何况那不快活,不象好梦一样令人留恋,而且别人也不允许你处于那种状态,他们会千方百计治疗你,让你醒过来。醒来你就会发现不管你在臆想中骋骋了多远,现实仍象你发作前一样愿封未动,你反倒难以适应了。”“我倒宁肯哪怕自欺欺地自在一回,反正适应现实也不能让更自在。”“不不,我可不能让你这么个可爱的姑娘变得落落寡合,招人讨厌象我一样。”我只是充耳不闻地埋头吃我的菜。
七
“你真的认为我,嗯,还过得去?”我们三人来到大街上,天已经热了,尽管商店都开着灯,一间毗邻一间形成两列明亮,陈列着五光十色商品的长廊,街上仍相当昏暗,人很多。我们夹杂在人群中走,阮琳象个初次受到恭维的年轻姑娘,红着脸,又腼腆又兴奋地盘诘着司徒聪。
“真的,我对你印象很好。”司徒聪笨嘴笨舌地回答,模样很忠厚但毫不掩饰。他们谁也没注意这顿饭是我付的钱,实际上我已经给撇到一边去了,仿佛我理所当然应该为他们的约会跑前跑后,面他们要干的只是粘在一起互诉衷肠。
“我觉得你应该对自己有信心,难道你不照镜子吗?”
“照的,但我知道充其量也不过是有一二分姿色,比我漂亮的姑娘有的是。”“长得好很容易,但有头脑就不那么容易。而且我觉面容姣好倒在次要,身段好才更有女人味。你身段就很不错,很成熟,很丰满,是不是司马灵?”
“是。”我乜了眼走得越发娉娉的阮琳,“该有的她全有了。”接着我笑了。“你笑什么?”阮琳问我。
“没笑什么。”我笑着说,“我想起我看过的一本翻成白话文的《诗经》,你知道那面把窈窈淑女,君子好逑翻译成什么吗?”“什么?”两个个都看我。
“‘苗条端庄的姑娘呵,是小伙子的好配偶。’”
我嘿嘿地乐、他们俩没乐,继续嘀嘀咕咕地说话。
我们又往前走了一段,来到更加热闹的街口,这时我加快步伐赶上他们,指着一正从马赂对面穿过人行横道走过来的姑娘对司徒聪说:“你看这姑娘怎么样?”
“不错,”司徒聪由衷地说,“风度绝佳。”
这的确是一个“淑女”,头发整齐,眉清目秀,步态稳重,服饰雅致,有一种大闺秀的风范。她走过我们面前时,阮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想当时在那个街口的几百个女孩子都有相形见绌,自惭形秽的感觉,连她们的男伴大概也感觉到了。“我得去跟她攀谈攀谈。”我跟司徒聪说。
“你别去司徒聪有点受惊地说,“众目睽睽,你会出丑的,况且在街上纠缠妇女那是小流氓才干的勾当。”
“我得去,要错过这个机会简直是对自己的放纵。”
“她不会理你的。你相貌这么普通,一个那么出众的女子不会对你有什么印象。”“没好印象坏印象总会有吧,我也不想一投达标,先给她留个印象再说。”“一定早有无数英俊、才貌双全的男子使她眼花缭乱了,她都长这么大了。”“你让他去吧。”阮琳插话说,“干吗拦着他?他怎么知道那个人不是他将来的妻子。”
我离开司徒聪和阮琳,快步撵上那风姿绰约的女人,和她并排走:“嘿,你怎么这么风度,这发觉大家都在看你吗?”
那女人看我一眼,没说话,继续走路。
“假装特习惯,假装特无所谓,其头心里偷偷乐。”
那女人又看我一眼,冷冰冰的。
“别别,你告我你叫什么,到哪儿去,也别问我是谁,干什么的。咱们就当是生人,互相不认识,一起走路,闲扯几句。你要在懒得张口小光听我一人说,实际上我也不想给你插话的机会。我不喜欢一个人应声虫似地有问有,我每天在熟人中所得太多了。你咳嗽一声也有人跟着喘两声,想多说几句都没机会。你说一句嘞人能答你十句,我又嘴笨,说不过人家。我就喜欢找不会说话的物体交谈,在家我嬴着墙说话,在街上就找害羞的女孩子说话。反正不用负责,说完各走各的,这辈子不再见面了。”
我跟那女人走到一个公共汽车站,她停下我也停下,继续滔滔不绝地说:“我就喜欢别人对我冷淡,别人都不如你了解我,知道我喜欢什么。人人都对我那么好我简直烦道了这几乎是逼着我也对人人好。其实我并不喜欢很多人就因为他们喜欢我我也不是不装作喜欢他们。我本来最恨孙子并发誓决不装孙子结果比谁装得都多。我很难起,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下决心早上起来他们磕,可早上起来第一个见到我妈妈又露出乖巧的笑容,板也板不住。忘恩负义,六亲不认真是太难了。你有什么好办法?不不,你别说话,别回答我,别破坏我的好印象,好多女孩就因为开了口让我再也不愿意见她们就这么毁了我们的友谊。我希望你是超凡脱俗的。”
那女人几次欲开口都被我堵了回去,就这么沉默无语地听着,直到公共汽车来。“谢谢你能把握住自己,你真是我见过最美丽、最体贴的女人,和你谈话真是畅场——下回我还找你。”
八
“你已经把那个美人勾搭上了?”第二天,我刚在办公桌后坐我下,司徒聪便问。“手拿把掐。”我做了个含义不表的手势。
“她叫什么名字?”“她还需要一个名字叫人记住她吗?”
“我看你什么也没得到。”
“对,我什么也没得到,她连一眼也没看我。你怎么样,大胜而归?”司徒聪笑。“我说过嘛,她是个热情洋溢的姑娘。”
“噢,你可别乱猜,我们俩可什么也没干,不象你想的那样。”“得啦,瞧你今天走进办公室那副兴冲冲的样子。”
“司马,”科长从他的办公桌后叫我,把食指放在唇边,“嘘——。”我冲科长抱抱拳,对司徒聪说:“咱们声太大了。”
阮琳也从她的办公桌后往这边看,我扭头对她笑笑,手托腮往窗外看去。沉默了片刻,我听司徒聪轻轻说:“我发觉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扭脸看他。他的目光十分柔和,友好:“你既百无聊赖又安适闲在,似乎什么操心。”“司徒,我可不是爱虚荣的女人,这些话你应该留给阮琳听。”“我不是奉承你。”司徒聪微笑着说,“这的确是我对你的看法,我很羡慕你。”“其实我也很苦恼,很忧愁。”我作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却忍不住笑了。“我就不能象你那么游刃有余地处理人际关系,实际上,我得精神病的原因就是搞不好和周围人的关系。”
“你不一定非告诉我这件事。”
“我知道你对别人的秘密没兴趣,但我想说,这种事我不想和阮琳说但想和你说。你不必担心我重提旧重会犯病,我已经好了,很能控制自己。”
“这么说你真的得过精神病?”
“天啊!你以为我一直对你撒谎还是得精神病有什么可炫耀的?我一点没为自己得过精神病感到自豪……算了,我不说了。”“说吧说吧,我信,我正在洗耳恭听。”
“不说!说不说就不说!你跟我说说你怎么弄得八面玲珑,人人都喜欢你。”“人人都喜欢我?我没觉得。这也没什么窍门,这不就是傻呵呵的,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管他别喜欢不喜欢。”“一点都不管?”“有什么可管的?”一刹那,我真觉得自己伟大。
“可我总觉得人和人交往要不断地克制约束自己的欲念,迁就别人以求相安无事。”
“有的事人越拿它当事它就越是事,你老盯着一座楼看它就会向你倒来,迎着太阳睁眼你会感到刺眼闭上眼就是一片金红。瞧,我向你作起报告来了。我不知道你过去都和什么家伙打交道,我想他们能把你逼疯生一定挺不是东西。但我想对你说你现在安全了,对我,对阮琳,对这个办公室里的所有人必心存戒意。我们都是头脑简单的人,就算将来我们会和你争吵、得罪你,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同样你什么时候出言不慎冒犯了我们也不会计较,你想怎么对待我们就按你心里想的去干。我们也一样,既不会把你供起来也不会把你踩在烂泥里。”“真能这样?”“当然,难道你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多不同凡响?我可实在认为你不过是个和我一样的俗汉。只有大人物到我们这儿来才会感到不自在,我们自然对他也不会客气。而你,在我看来,实在拘谨得有些可笑了,你不也是每个月38斤食半斤油么?”“是是作”司徒聪眉眼笑,轻松起来,“我是不是也可以听你司马炕?”“可以。”我笑着,心里十分诧异。这个外号是我小时候尿炕史的遗物,很多年没人叫了,他怎么会知道,显然是阮琳滥用了我的信任。我心里恼表面上一点没露出来,“你这么叫我觉得很亲热。”“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就对你很有好感,莫名其妙地就觉得你会成为我的好朋友,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我的直觉很少欺骗我。”“我第一次见你也对你印象深刻,看来咱们都遇见知音了。不过我得告诉你,我这人情绪也很不稳定,有的时候不高兴起来也会不理人,你可千万别以为对你有什么恶意——
碰到那种时候。我不敢打保票老是情绪很好,但我敢保证我对你决不掩饰自己的情感。要是有人告诉你我在背后说你坏话,你可千干别信,一定找到核实后再作出判断。”
“我也保证我对你永远以盛大想待。”司徒聪说,“我到这单位来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你。”
“还有阮琳……”“还有阮琳,”司徒聪笑,“你们俩。”
九
“司马灵。”阮琳在我身后的人流中叫,加挤带撞地自我跑来。我正在大百货商场二楼里转悠,每到休息日我都去各个百货商场、服装店转,看有没有合适我穿的裤子。我仅剩的一条裤子还是五年前从外地买的,这五年了逛了无数次商场,总买不到可心的裤子,不是裆肥就是档短,我还不算畸形就什么困难。我不肯去找那些冒牌“上海裁缝”去做,先付钱后交货的事我总信不过。”
阮琳喘吁吁地挤到我身旁,我往她身后看去。
“你看什么呢?”她问,也回头。
“我看那位先生在什么地方。”“什么呀。”她明白过来,笑着打了一下,“我没跟他在一起,我自己上的街。你又来看裤子?”
“我没必要告诉我来干什么。”我声色俱厉地对她说,“我一看见你就够了。”“我怎么得罪你了?”阮琳眨着眼睛纳闷地说,“你象个带哨的开水壶。”“我问你,”我气冲冲地往楼下去,费力地穿过挤在各个柜台前的人群。商场里一片嘈杂,各种能出声的电器和玩具此起彼伏发出怪音,大声喊叫也不会引起离别人注意。“谁让你把我的外号告诉司徒聪那个白痴的?”
“什么外号?”“还装傻呢,就是那‘炕’,什么的。我有那么多外号,你为什么不把‘大帅’、“虎子’告诉他,偏把最不体面的告诉他?”“噢,就为这为个呀。”阮琳笑了起来,“我是先从好听的逐一告诉他的,是他自己觉得这个最好听,你别生气,司马灵。”“别叫我名字。”“那叫什么?总不能当着什么多人叫你大帅。”
“叫阁下。”我也忍不住乐了,但马上又觉笑得不合时宜,应该严厉点,否则她会觉得我无所谓,我冷冷地对她说:
“就一天晚上你们就熟到这份儿上了,开始议论起别人,是躺在床上议论的吧?”“哟,还吃醋?你是我什么人?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是我丈夫么?”“我就是动过当你丈夫的念头,这会儿也打消了。”
“我还看不上你呢,给我提鞋也不要你,以你自己怪不错的——我跟了什么也没干,我说了一会儿话。”
“多一会儿?”“一夜,大半夜,谁让你走开追那个女的去的。”
“我走了。”“你别去。”
“你别走。”阮琳拉住我,这时我们走出了商场大门,“没说一夜话,就站在原地聊了会儿,看你老不回来,就各是分手走了,放为了?”“本来我就没担心……你们说什么了,他对你?”
“就说他得精神病的原因。”我们并肩在街上慢慢走,“他说他在学校时那些人怎么欺侮他,合伙害他,孤立他,有几年的工夫他几乎一句话都不敢说,一说周围的人就群起而攻之——我觉得他真惨。”“他就是想打动你,这招儿我见多了,故意把自己说得特可怜。”特招人同情,蒙骗无知女青年大动恻隐之心,想去安慰他,女的能用什么安慰男的?”
“我觉得他不是假的。”
“对对他不是假的,是真的,弄假成真谁不会?我也会把根本没有的事说得真的似的,你还能调查去?没当过‘右派’,没赶上‘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只好说自己心灵正在受不知名的折磨吧,活得痛快显得多浅薄。”
“我发觉你特卑鄙,司马炕,你怎么这么卑鄙,司马炕,你怎么这么卑鄙?我听司徒聪说你们互相不是已经引为知己了吗?听他那口气你简直是他最好的朋友,背后你就这么说他。”我有点难为情,但很快又振振有词:
“他是跟我说过一堆亲热、肉麻的话,可对他并没有从此产生义务。是怎么样的我就怎么说,即便是朋友也不例外,让我违心地搞一团和气我办不到。”
“你真没心肝,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阮琳说,转身走掉。“去找你的姘头告状去吧。”我嘟噜说,“我不怕。”
那天我心情不甚好,在街上逛了半天,看到那个“淑女”,又上去和她聒噪了半天,没容她插一句话。
她似乎每天都从这条街经过。
十
“司马炕,你今天值日你给忘了。”我刚进办公室,司徒聪就笑着冲我嚷,表情极亲密。
“真是,”我慌张张打抹布,“过个星期天都把人过糊涂了。”“嘞打抹布了,我已经替你做了——你看不出来?”
“太谢谢了——我看出来了。”
“有什么可谢的,都是哥们儿。”司徒聪不屑地摆摆手,脸上仍满是笑。我只好用笑来表示领情。
中午吃饭前我出了个洋想。在我们单位食堂吃饭决无吃不饭之虑,但想吃好就得积极点,铃一响就得一刻也不耽搁地冲出去,否则你排了半天也只能吃上熬白菜。在等下班铃响那紧张警觉的几秒钟内,来了一个电话,我来不及一辨便立身蹿了出去,引起哄堂大笑,司徒聪的笑声格外响亮刺耳。当我满面羞惭地踅回办公室,他甚至踢了我一踢。
“司马炕,你快得象只听到主人一声吆喝的狗,你小时候尿炕是不是也因为你妈的鼾声带着哨音?”
“不是不是……”我自我解嘲地笑着,心想,照这样下去,不到下午,全单位的人都知道我过去是个尿炕精了。
中午,我在牌桌上传统的位量也被司徒聪取而代之了,他放肆地把我推到一边:“你到那边吃饭去,阮琳,过来,看我怎么赢。”
我只得与朱秀芬们为伍,眼巴巴地看着那边一堆人又笑又叫,热闹非常。“你跟他搞得挺熟,叫你都用外号了。”朱秀芬对我说。
“嗯,我喜欢让人觉得我没什么架子。”
“臭德性。”朱秀芬喝着用开水冲菜渣做的汤白我一眼,“我不喜欢那小子,咋咋呼呼的,数他嗓门大。”
“你怎么这么臭?司徒聪的声音从那堆人里传出来,他在呵斥石玉萍,“有‘2’不用,留着看画呀?你下去吧,让阮琳替你,没见过你这么臭的。”
“瞧瞧,才来几来,就跟这儿的头儿似的,真叫人看不惯。”朱秀芬声音低低地说。“你不能拿一般人的标准要求他,他那人就那样。”我说,“他有精神病,各位都得让着他点,别招惹他。”“真的?”朱秀芬瞪圆了眼睛。
“你可千万别出去对人乱说。”我严肃地对她说,“要传出去就太不好了。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心里有数就行了,他说什么你都只当没听见,千万别跟他认真,吵嘴,他是病人。”“我不会的,我还不是那不知轻重的人。他是精神病,怪不得我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
我离开朱秀芬走过去看他们玩牌:“怎么样?赢了输了?”
“咱哥们儿会输吗?也不看看跟谁打仗呢?”司徒聪得意地把手里的牌给我看,“手气没治了,老是什么好,谁跟谁都接着。”“好好,玩吧玩吧。”我拍拍他肩膀,出去刷碗。
十一
司徒聪和阮琳好得开始显“形”了,上班同来下班同走,中午吃饭你给我带我帮你买。候车室的不少同事都不同时间地看到过他们手挽手在大街上逛,有几次据说已经是很晚,接近没末班车的时候。不知道他们是控制不住情感还是根本就没打算控制,我估计后者成分居多。他们越来越舁开地在办公室里打情骂俏,我只要稍一走开,阮琳就会跑过来占了我的位置,和司徒聪面对面地聊上半天。害得我无处可去,倚在别人的办公桌旁和朱秀芬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没盐没醋的话儿。这情形科长也看出来了,有一天他问我是不是司徒和小阮在“谈恋爱”?“不谈恋爱就不能好了?”我反问科长,“只要两人乐意,你管人家采取什么形式呢?”
“那叫什么?科长说,“不谈恋爱,不打算结婚两个人搞到一起那叫什么玩意儿?”
“你真是不解放。”我对科长说,“你是科长,工作领导,只要人家不影响工作,就是养孩子也不碍你的事。”
科长闻言惊得气都透不过来?“我们这儿是政府机关,不是产院。”他要我找司徒谈谈,摸清他和小阮究竟是什么个关系。“我不管,我说,“我算老几?了解工作人员的思想状况是你这个领导的事,失职是你失职。”
十二
我的头很痒,很多天没洗头我觉得自己象戴了顶摘不下来的帽子,沉甸甸的。午休的时候,我便到街对过的理发馆去理发。理发的人不多,但也需要等。我正坐在长椅上暗暗计算能否准确地落到那个戴着大口罩从眼睛看似乎挺漂亮的年轻女理发师手里,司徒聪闯进来,一眼找到了我,坐到我身边:“到处找你,你躲到这儿来了。”
“我没有躲,我光明正大地来理发。你怎么没玩牌?”
“有件事想找你商量。”
“这个月的工资我也花得差不多了,只剩几块钱饭票。”“不,不是这事。”司徒聪点上一支烟,显得非常郑重,“你觉得结婚好吗?”“唉——”我叹口气,同情地问,“被讹上了?”
“没人讹诈,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这问不涉及具体人,只是泛泛一问,从理论上问一问。”
“从理论上讲,我还能说什么呢?当然好,有人侍候了,灌溉正常了,用不着旱——旱死,涝——涝死。不过既然有被人绑了辈子的可能,就要看仔细,找一个保鲜好的,老得慢点的。你拿我当朋友,我也得做个诤友——她差点意思,连勉强及格都够不上。”那个光露着眼睛的女理发员打发走了一个头剃得象锅盖的粗俗汉子,走过来问:“该谁了?”
“谁我了。”我站起来,跟她走到理发椅上坐下,任她用白围布把我围得象个准备吃饭的幼儿小朋友。
“长点短点?”“随便,您看着怎么合适就怎么理,好看就行。”
司徒聪也跟着我走过来,站在理发椅旁边继续跟我唠叨:
“我懂你的意思,可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你认为相貌第一重要,我却认办心眼好坏是主要标准。我们从小到大听过多少狐狸精的故事?”“心灵不美可陶冶,长相不俊那可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女理发员开始我头上堆,按我低下头。
“恰恰相反,改造灵魂很困难,而修饰相貌有诸多良策。”
“这个吗,”我梗着脖子斜着眼儿说,“据我所知,所谓诸多良策也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损招儿,砂轮锉锉玩儿,往塌鼻子里注射一管混疑土,起不到改天换地的作用。”
“你差了,你不懂了,这方面你完全是无知的。”
“我才不无知,我当然知道现代整形术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摘根劲骨卷点皮瓣,就能当真枪用。问题是咱们国家整形术还没普及到健康人的美容上,你得先给自己的脸猛踩上一脚,人家才肯修补,那也是拆东墙补西墙,脸上光溜了,屁股瘢痕累累。”“我大概是没向你说清楚,你大概是还没完全了解我。”司徒聪沉思着说,“其实事情完全不会恶售到你说的那种地步,凭我的能力就能从容地解决这个难题。”
“什么?”我歪歪头,女理发员把我的头板正。
“我有办法把一个丑女人变成独一无二的一美人,不费吹灰之力。”“谁都有办法把丑妞变成漂亮姐儿。”我嘲笑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你错了,我指的是货真价实,脱胎换骨的变化。”
“你学过整形。”“去你妈的整形吧。整形不是借助器械、绷带、采用手术和牵引的办法改变骨骼和肌肉的走向、伴置及厚落吗?这一切我通过意念同样可以办到,就是慢点、但没痛苦。”
“你知道我不管怎么说也是唯物主义者,精神原子弹那号玩艺几十年前就是陈词滥调了……”
我的脑袋已经在女理发员的手下变化了,变成阴阳头。
“我是精神病你知道吗?”“可你已经好了。”我照着镜子惊恐地说,“你说过你不会再犯,你说过你能控制自己,对不起……”
“我现在也没犯!”司徒聪火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在我得精神病期间学了气功,你知道什么是气功吗?”
“不就是可以不眨眼地让汽车从自个肚皮上轧过去?”
“错了,气功就是有意识控制神经和血液流速的能力。当电流在导体中快速穿过时可以产生随电流强弱增减的磁场,当血液在血管中快速流动时不也可以同样产生某种磁场么?你在中学学过物理应该懂。”
“一点不懂,我在中学只是勉强认了几千汉字,那时的中学没怎么认真传授学问。”
“那你也应该可以意会,你头这么大。”
“我意会了。”女理发员把我的头越推越小,她显然不能在适当的界限掌握分寸了。
“你可以认为我是因祸得福,我学气功本来是为了使自己恢复正常控制神经的能力,也就是控制理智的能力,结果我发现我意外地获得控制下意识的能力,譬如控制血液流速的能力。这就使我可以随时变成一个大场强的磁场,遍布全身的血管使我变得象一个紧紧缠绕着铜线的磁棒。”
“你不是说你可以使录音机不接电源转动起来吧?”
“当然可以,但那毫无意义。还不明白?我宁肯把这份能量消耗们改造人的过程中。你怎么不说话?”
我震惊得几乎‘木’了,连头上蜿蜒脏行的理发推子也感觉不到了。半天,我畏惧地问:“你是这么想的还是已经这么干了?”“我已经这么干过了,否则我怎么地这么自信?你瞧瞧我,我就是通过意念调整变得漂亮悦目的范例,还有比这更有说服力的吗?”“我扭过头去看司徒聪,女理发员,“我怕我带有偏见。”
理发员在口罩后面笑了,我也笑了,她把我头摆正继续理,我对着镜子说:“无论多么迁就的说法,也不能把你归为悦目一类。”
“可你不知道我原来是什么样。”司徒聪愤怒地说,“和那些电影上戏子比我当然是不如他们,但和我自己从前比——
我好歹如今还有了点人模样。”
“好啦好啦,我们谁也不能和那些戏子比身胚。”我和解地说,“但孤证不说明问题,如果你能把阮琳当着我面变得有点人模样,我就信你——理发员,我不是要剃秃子。”
那天理完发出来,我十分真切地感到脑子不够用。头理得象收割后的麦子地,小风吹来,冷嗖嗖的。办公室里,我几次不成体面地趁科长出去靠墙根倒立,惹得女同事们笑得东倒人歪,她们不明白那是严肃的使血液倒流。
我长时间地凝视阮琳,要把她脸上每一个弯回凸凸铭记脑海,以便日后能察觉出任何细微的变化。她说我盯她的眼光是淫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