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
刀是一场无涯的梦
那女子陡然掣出了匕首,向他一步一步的逼近来。不知为什么,他竟不能动弹。他不能抵抗、不能闪躲、更不能反击、甚至连动一动指头也不可能。眼看那女子已逼了近来,他就是无计可施。他急若冰上蚂蚁,岸上的鱼。那女子逼的如许之近,她只要一动手,就可以杀了自己,可是他仍看不清她的样貌。她是什么样子的呢?他只感觉到一股气质、一团气氛、还有一种风情。他为那女子手里的匕首所发出青焰一般的寒光而粲了双目,并感觉到那匕首因曾藏在女子的怀里而有点余温。那女子举起匕首之际,袖衿落到小臂上,那眩人的白皙,就像一只可恶的鹤。那女子是来杀他的,那女子一定会杀他的。他就要死了,他甚至揣拟到匕首搠入他肌肤里的锐烈感觉。可他还不知道那女子是谁,他也不知道那女子为何要杀他-
他乍然惊醒。
第一件事,他要先肯定一点:刀还在不在身边?
在。腰畔和背上的刀还在。
刀在,命便在了。
十八次了,他做同样的一个梦。
完全同样的梦。同样的情节,同样的人物,同样的感觉,同样的惊醒。
惊醒后的他,汗流浃背,只觉秋意里一阵又一阵的凉飒。
——那女子是谁?
——为什么要杀他?
——她会不会就是……谢豹花?!
夜已经醒了,可是他的感觉里,梦并没有过去,梦醒只是向另一场梦逼近。
一个完全相同的梦。
醒来之后的人生,是寂寞的……。
方狂欢一向喜欢做梦。他平生爱热闹,交最值得交的朋友、做最难做的事、玩最好玩的女人、杀最难杀的敌人!
就算在生活里,偶尔孤单,在他的梦里,也是呼朋唤友、痛饮高歌、热热热闹的又热又闹!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侯开始,他就开始有这样的梦:一个女子,哀哀切切的挽着匕首,要刺杀不能动弹的他。在梦里的他,却只能满怀惶疚,而非仇恨填膺。
是什么时侯开始的呢?
大概是开始逃亡的时侯吧?
——但好端端的,为什么会逃亡呢?
他拍了拍午寐后微疼的后脑,微吁一口气:
——都是因为寒溪畔那件事。
——那件他应做而不该做的事。
——如果那件事他不出手,或从头到尾都不插手,今日他就不会逃到荒僻的地方,在孤独中颤抖,在凄寂里难受,而是跟着他所创立的[小蚂蚁]里一众兄弟,把酒饮得最痛快、把钱花得最浪费、把生命激发得最豪壮!
现在呢?
[小蚂蚁]已七零八落,死的死,躲的躲,背叛的背叛,匿藏的匿藏,只剩下四名兄弟中薛剑和朱铁儿,伴他亡命天涯。
在江湖中,只要拿起了刀,就是一场无涯的梦。
直至着刀时才梦醒。
他觉得昏昏沉沉的,在榻上不太愿意起来,然后他听到剔趾甲的声响:
啪,啪……。
——一种弹指听声的寂寞。
——想必是薛剑吧?
“醒来了?”真的是薛剑,他就伫立在花栏之前,跟暮色一般无声无息,甚至已成了暮色的一部分:“该我睡了吧?”
“哇,枉我狂傲一世,今儿却……”方狂欢再怎么渴睡和倦慵,都要挣扎起来。“……落得这个田地。”他说。
这些日子来,他们都未真正的、好好的休歇过。就算是休息,三人中也得要有两人是清醒着的。他们睡著比醒着还清醒。
薛剑缓缓转身,走进室内来。
他的步伐跟暮色跨进来一样,你只会感到暮色又浓郁了一些,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进来的,方狂欢却知道他这个兄弟的剑法,就跟暮色一样不可防御。
——暮色交替着白天晚上,谁能阻止它的传讯。
秋暮特别冷凉。方狂欢也觉得有些寒凉。许是因为刚才恶梦乍醒之故?身体一时未能回复平时的状态。
乡关无日月。
外面有数声犬吠,更显乡野的静。
“铁儿呢?”
“在楼下。”
“他也歇歇吧?”
“还是小心点好。”
这段被人追杀如过街老鼠的岁月里,就算再防不胜防,也得要着意提防。
方狂欢下得楼来,见朱铁儿在跟老板娘攀谈。
自从他们入住这客栈,混得最熟的,就是这店里的老板娘。
她特别照顾他们。
可是方狂欢总是觉得:老板娘老是躲在暗处,别有一番妩媚、一分娇娆。那老板却似很惧内,在老板娘面前,大气也不敢吭。
——如果他心情不是那么坏,他现在一定会过去捏着酒杯,跟老板娘从地北聊到天南。
在旅途中,总是要有伴,谈炉火边的是,不然,在漫漫的长路上,不是苍山暮雪,就是晓风残月,就算不是江湖子弟,又能堪几回心情上的痛苦和坠落的寂寞。
人宁可死得快,不可以老得快。
可是现在是在逃亡中……。
方狂欢猛想起寒溪畔的事,就打消了跟老板娘聊天的念头。
朱铁儿见他下楼来,便问:“你醒了就好啦,用饭吧!”
方狂欢笑道:“薛剑在歇着呢!”
“管他呢!他要睡就睡好了,我可饿了!”朱铁儿咕哝着:“老板娘这顿饭可是特别为我们下橱的呢!”
方狂欢注目向老板娘。老板娘在柜台之后,就像一盆花放在黑夜之中没了颜色,可是,方狂欢的视线仍似被吸吮似的,恋恋不舍,不可割席。
“真是麻烦您了……”
“反正这时节,这儿也没什么客人……”老板娘说:“你们也住了这些天了。真奇怪,总觉得你们未曾好好歇过。今儿,掌柜的说,要给你们几位爷儿加菜,今个儿秋分了。”
方狂欢和朱铁儿这样听着的时侯,心里都升起了暖意。
唉,游子有家真好。
可是有仇家的游子是有家归不得。
右脸的风情
在这穷乡僻壤里,能弄出连京城金华楼的大厨也只有竖起拇指自叹不如的好菜,自然无怪乎朱铁儿和方狂欢会这般大快朵颐、狼吞虎咽了。
薛剑一闻道菜香就醒。
他是自己走下楼来。
他沉着如故,就像一座走动的山。
每一道菜,他都先用银针蘸过,不过,对酒却是例外。
因为朱铁儿是个酒鬼。
——就算一坛酒里只要溶了一小粒盐,他都会分辨得出味道来。
他现在便正在大碗喝酒,不管别举不举杯,他都痛饮如故。
方狂欢心里很清除:就是因为有朱铁儿和薛剑在,他们才会被[七帮八会九联盟]的人追杀了大半年,却还可以活生生在这里吃吃喝喝。
朱铁儿和薛剑心里也很明白:
——就是因为方老大在,他们才能往能逃生的路向逃,而方狂欢总是在敌人出现之前的瞬间嗅出敌人的来袭。
料敌机先,几乎就是对敌决定胜败存亡的枢纽。
老板很不高兴。
他觉得这几个“客官”不信任他。
对他而言,这是一种侮辱。
老板娘却不在意。
她从厨房到饭堂,忙如穿花蝴蝶。
许是因为厨房的薪火照映之故吧,头上那一段青布束不住得几绺乌发垂在他的脸上,遮去了她一边眉毛一只眼睛,越发显得她美得有些神秘,媚得不食人间烟火。
“怎么?怕有毒呀?”老板娘笑著说:“在我这儿,就算是要杀你们,我也不会下毒来坏了我亲手做得菜肴。”
“你忙了一天。”方狂欢劝说:“也左下来一道吃吧。”
“我呀-”老板娘在看老板的意思。
老板没什么意思。
他一向听老板娘的意思。
“一块儿吃吧,”薛剑突如其来的说:“谢豹花。”
“吃,吃,”老板娘笑态自若的坐了下来,还招呼那两个小伙计:“你们也一道来呀-”
遂而又笑著跟薛剑说:“什么花,你这人,不说话就一整天不做声,一说话就发花痴!”
她笑啐道:“这儿哪有什么花,一丈红开了到月桂,菊花谢了就芙蓉。”
薛剑蓦然喊出“谢豹花”的时侯,方狂欢和朱铁儿都是微微一震,旋即便知道薛剑是故技重施,要攻其不备的试一试眼前这个人物。
薛剑显然是多虞了。
可是谢豹花这个人物,绝对是他们三人所最恐惧的敌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