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鬼子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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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勇的影集及其他(5)
到日本鬼子家去做客?我脑子里“嗡”地一下子。
五
富士山山麓可美了,那风光岂止是秀丽,肥沃的土地黑油油的,长满粗壮的农作物,道路两旁都是鲜花。在中国时,我以为瓜果梨桃一定是中国的最好。到日本一看,啊呀!简直令人不敢相信。日本人告诉我,从100多年前明治维新时代开始,日本就敞开国门学习外国的先进经验——从枪炮原理到瓜果梨桃的嫁接,什么好学什么,同时大抓教育。那时的中国处于清末,还是长袍马褂大辫子,女人还都缠足的锁国时代;而日本已经提出“富国强兵”的国策了。他们在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教育、奴化教育、军国主义教育的道路上迈进,开始做往大陆架国家扩张的准备工作。
在小学三年级时我就学过一篇课文,叫“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这种情景我在日本竟见到了。我和日本友人在富士山麓溪流边用石头围个小水塘,5分钟不到,水塘里就游进不少鱼。用树枝条把鱼打昏,捞上来用火烤烤鱼油就滴了下来,香气四溢。“这么美丽、富饶的国家为什么去外国杀人放火呢?”我常常这么想,“美丽和富饶应该产生善良和温顺呀。”可新加坡前总统李光耀应《亚洲周刊》采访时评论道:“日本是一个特殊的国家,这个国家只要国力一强大,必定向外扩张侵略。”
上老鬼子家做客,对我来说有绝对的吸引力。小林勇家就在富士山麓的那片郁郁葱葱之中。
在小饭馆里,我和小林勇都喝多了。而且我们都骑着摩托,这就比较危险。
“你在前面给我带路。”我对他提出建议。
他说:“如果遇见巡逻车,我拍拍头盔,咱们就停车,到路边小便。”我乐了,说这主意好。于是我们俩在马路上画着龙,直奔他家。路上,我没看见警察,倒看见了满天的繁星。
星空,我越仔细看越感到奇怪:这日本的满天繁星怎么和在中国新疆看到的一样呢?
那时我们铁道兵在新疆修铁路。有一天,在茫茫戈壁滩上我的车抛了锚。连长给我两个馒头,一把冲锋枪,4支烟和一只打火机,命令我在原地看车等待。我问连长:“是我值钱还是车和货物值钱?”连长说:“车和货是咱们铁道兵的生命线,你作为一个好战士,是咱中国陆军的宝贵财富。”听了连长的话,我心头一热,一个立正接过枪。
夜幕降临之前,我隐隐约约听见有战鼓在擂响。它来自天边!我急忙爬到车顶上一看,——嗬!野羊,一群野羊!它们沿着地平线向着血红的夕阳跑进去。准是贝加尔湖那边太冷,这帮哥们儿受不了了。于是我拼命地放声大喊:
“唉——,你们别往那边跑,太阳明天又从东边升起来啦。”
可这帮野羊不听。无论如何,能在戈壁之海上看见野生动物是令人高兴的。它们能健康地活着,我为什么不能呢?
送走天边最后一丝光亮,跟着而来的就是满天繁星。孤独和寒冷向我袭来。我想哭,但头一次感到没人看到的哭是最无聊的。零下的温度坐下去就会冻伤,于是我想到烧轮胎。备用轮胎点着了,熊熊的大火,烤前边后边冷,烤后边前边冷,于是就转圈烤,还用枪刺扎着馒头烤,那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香的食物。
茫茫戈壁中的我孤独无援,是苍穹中那无尽的繁星给我以生存的希望。
今天对着星空,我又放声高喊:“唉——”小林勇从后面追上来,喊道:“嘿!你瞎走什么,你迷路了。”我停下车说:“奇怪!我怎么跑到你前边来了,原来不是你领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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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勇的影集及其他(6)
小林勇老头儿说我看你是醉了,咱们还是停下来吸支烟吧。吸烟的空当儿,我告诉他我的新发现:“原来日本的星空和在中国新疆看到的一样哩。”
他说:“傻瓜!我们同在一个星空下嘛。”
我说:“那我们之间为什么要打仗呢?”
他说:“这事儿哪是你、我能说了算的呢?”
他仰头望着星空说:“现在日本年轻人反对PKO(联合国维持和平部队)就可以*抗议,我们那个年代,让你去你就去,不敢说一个不字。50年前的日本,是军国主义执政的日本,没有任何*势力讲话的机会,我印象中那时的男人都穿上了军装。
“那年夜行军,我也迷了路,军曹好不容易找到我。他让我立正站好后,啪啪就是6个大嘴巴。他训斥我:‘别说遇上游击队,就是遇上三个扛老镢头的农民,说不定你小命就交待了,多危险呀!’”小林勇老头儿问我:“中国军队打不打人?”
我说:“我们中国军队里不但不打人,有困难、有危险时,当官的、老兵还先冲上去。”
小林勇不相信:“真的吗?”黑夜里我都能看到他眼睛里发出的疑问的光。
我对小林勇说:“记得那是1973年,部队在陕西、四川交界的大山里搞运输。我们汽车连有句口头禅,‘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麻柳到毛坝。’那13公里山路处处有险情,可没少出事故。那天天下着大雨,我的班长李文发对我说:‘路危险,你是新兵,换我去毛坝送水泥吧。’班长去了就没回来,他和汽车随山体滑坡一直掉到300米深的山涧中去了。听同去的军人回来说,山体滑坡的开始是缓慢进行的,李班长完全可以弃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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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走,可他要救出汽车!随着一阵阵‘隆隆’的巨响,我的班长就埋在那几,化作大巴山脉那群山连绵的一部分了。”我对小林勇说:“我在中国陆军7年没挨过打,我没听说过哪个战士挨当官的和老兵的打。打人,在共产党领导的中国军队里是不允许的。”
小林勇老头儿听了我讲的故事感慨起来:“我在原日本军队里时,天天都看到长官打士兵、老兵打新兵的情况。连我都挨过不知多少次。
“有一天晚上,我在西伯利亚战俘营中也仰头看星空,我很想家,想我的母亲。这时跑来了一个当官的,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给我两个耳光。他的理由是:‘你一个人不见了,全体战俘都不许睡觉。’我也来火了,说:‘混蛋!现在咱们都是战俘,已经没有上下级关系了。’说完就给他来了个大背胯。
“这时跑来一个拿冲锋枪的苏联兵,他给我们当鼻子一人一拳,他说:‘我知道你们日本人爱摔跤,但是夜里不许摔跤!’
“我的鼻子比较结实,可那位上尉的鼻子却被打出了血。唉!大家都是战俘呀!”
小林勇老头儿接着说:“日本男人中存在着一种潜在的暴力意识,在旧日本军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日本民族的劣根性。”
小林勇说得很激动,他关于“大背胯”的唾沫星子落到我脸上,我抹了一把。随着唾液酶体的迅速挥发,我闻到一股酸味。他的故事激动了我,使我也酒力冲天,似乎有了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力气。我感到如果我的连长在,我也会给他来一个大背胯。我们连长姓田,他的第一个外号是日本外号,叫“老田中”,因为那时田中角荣首相刚刚访华,既然中日友好,俩人又都姓田,于是全连官兵就一致通过了这个外号。连长第二个外号叫“田大肚子”,我给他来个大背胯的话,也许背不过去,我想。因为他肚子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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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勇的影集及其他(7)
小林勇仰望无涯的苍穹说:“你看人类社会丰富多彩的生活多像天空的繁星呀。”
我一边吸烟一边说:“不像,夜空的群星排列有序,它们不打仗,不相互杀戮,你看北斗星没有因为有导弹袭击而转移吧。”
吸完烟,接着出发,两部摩托一吼,林子里数不清的昆虫立刻闭上了嘴。
皎洁的月光像水银洒满富士山麓。路边是一片片的树林,错落有致。流水潺潺,空气清新。不少日本人告诉我:“我们日本人特别热爱自然,从来都不伐树。而从建筑用木材到吃饭的筷子都从外国进口——就是从你们中国的大兴安岭运来。所以我们日本无论走到哪里,都像走进原始森林,或者叫走进自然公园。”
如果在富士山麓慢慢地开摩托,确实是一件惬意无比的事情,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
作为前“中国新闻工作者”,我特别希望遇见警察。真遇见了小林勇拍脑袋我也不停车,继续“画龙”。这样,我就有了和日本鬼子一起被抓进日本牢房的经历啦。日本警察工作是非常认真的,您可以问任何一个在日本留过学的中国人。
六
小林勇家到了。它建在富士山麓那碧绿的半山腰上。这是一幢二层小楼。周围种着一排十几米高的棕桐树。粗略计算也应该在250平方米左右。这样的房子如在东京光地价怎么也要翻几番。还没进家门,他老婆就迎了出来。她对我说:“早听说您了,欢迎!欢迎!”吓了我一跳,这老太太竟会说中国话。
进了他的家,我们接着喝酒。小林勇是我结识的第一个鬼子兵。我在日本6年,是关注鬼子、接近鬼子、研究鬼子、调查鬼子的专家。我观察到几个有趣的现象,其中之一就是原侵华日军老鬼子们不同于别的日本人,普通的日本人之间、日本人与外国人之间都按日本人的习惯:礼节有余,交流困难。他们都绷着脸,紧紧关上心灵的大门。而去过中国的鬼子兵不一样,他们见到了中国人有一种一见如故的亲近感,不可思议。
而老日本兵又分两种人,一种人和中国人在一起时,只要谈及战争就谢罪、忏悔,表示深深的歉意;一种人谈及战争时,对战争的罪恶保持沉默,但绝对不像某些日本政治家那样胡说八道。
政治家大放厥词是一种“工作”需要,而且胡说八道可以不负法律方面的责任,这一点与亲身经历过战争的日本兵有本质的区别。
我举两个例子给大家听听:
南京大屠杀时,日本《东京日日新闻》1937年12月13日刊登向井敏明和野田毅少尉“斩首百人纪录”的报道。虽然战后法庭宣判了两名少尉死刑,但他们突然矢口否认此事实。这个原因很简单,“场”不一样了。侵华战争时,要表现日本军的“英勇”,所以实话实说:一个说砍杀了105名中国人,一个说砍杀了106个中国人。《东京日日新闻》曾这样报道:“两人拿着砍缺了口的军刀相对狂笑。他们虽都超过了100人的纪录,但无法断定谁是先杀够了100人的胜利者,便同意不以百人为标准,而以150人为标准。”
1947年8月的南京军事法庭上,“场”变了,正义的力量压倒了邪恶,两个日本鬼子为了掩饰罪行反说日本记者不是东西,“是记者出于新闻的需要而制造出的情节,实际上没砍杀那么多……”1947年12月18日,南京军事法庭判处他们死刑,在南京枪决。这是历史公正的裁决和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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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勇的影集及其他(8)
另一个例证是:日本京都府竹野郡丹后町住着一位84岁的老人,叫东史郎。他1937年应征,作为侵华日军第16师团第20联队的士兵,曾随军侵占南京。他在日记中记录了日军有组织地大规模屠杀中国俘虏和平民、滥杀无辜的行径。其中详细记载了同一连队的士兵桥本光治等在南京中山路最高法院门前,将一个中国人装进邮袋浇上汽油焚烧,火焰熄灭后,又在邮袋上拴上两个手榴弹,扔进水塘里,将其炸死的事实经过。1939年东史郎因病退伍还乡,从军日记一直保存在身边。
在东史郎从军日记公开发表5年之后的1993年4月,那个残害过中国人的桥本光治竟状告东史郎,表白说他残害中国人之事“纯属捏造”,东京地方法院作为民事案件开庭审理。一帮原侵华日军官兵组成“支援桥本会”,每次听证会都身着旧军服,在旁听席上助威,声言“对东史郎的审判,是为了我们的部队,一定要使桥本赢得这场官司”。后来听说东史郎败了,被法院罚款。但东史郎先生坚定地说一定要和中国人民站在一起,为正义战斗下去。
在这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中,杀人犯老鬼子桥本不敢承认在南京大屠杀中所犯下的罪行,因为承认了就要承担法律责任。包括在旁听席上助威的侵华日军鬼子们,在“正义”的强大威严面前,他们即使不服,也只能异口同声地说谎话——正义是无形的,与正义同存的法律却是有形的。
全日本的图书馆可以说是星罗棋布。在日本,国民可以看到丰富多彩的图书。但是自日本战败以来,没有一本图书、刊物上发表某个作者在侵略他国时杀人放火*妇女的真实记录。在中国留学生中我是有名的“书虫”,全日本从南到北我去过不少图书馆,惟独没发现这种书。
小林勇是属于和中国人在一起时,只要谈及战争就谢罪、忏悔、表示深深歉意的那一类老日本兵。虽然对犯罪经过他也只字不提,但是他不但承认干过坏事,还找出干这些坏事的原因,这就难得。
席间,我问小林勇:“那时你的部队在哪儿?”小林勇说他的部队原在北平,后来向南调动到了中国的宜昌。1945年8月,他的部队向中国政府军投降,后随日本关东军及台湾的日本军队一起被苏联红军押解到了西伯利亚。小林勇老头儿又指指老太太介绍道:她的部队在哈尔滨,日本投降后的1947年6月,她才作为战俘归国。
我听了又一惊,老太太也是日本兵!
七
北京有我的家,有我的朋友们,所以我思念北京。小林勇也
思念50年前的北平。他说:“啊呀,北平好呀,北平的文化、建筑,北平的饺子……”他摇起了头,大概是不能形容这好味道。他说我是当了侵华日本兵,50多年前才在北平尝到那个味道。他站起来瞪圆眼睛,伸出两只老手比划着:“北平的前门楼子,高!大!雄伟!当我们侵华日军1937年8月8日扛枪列队从前门楼子走过时,头一次看到这么宏大的建筑。日本的东京、奈良、京都、大阪都没有这么雄伟的建筑。走过前门楼子,后面还有天安门、故宫太和殿!不得了!中国是一个文明古国,有着灿烂的文化!我们小小的日本,居然占领了大大的中国,实在是不可思议——我当时就这么想。”他说:“你等着,我书房里有几本影集,请你看一看照片。50年前的照片,最有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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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勇的影集及其他(9)
趁小林勇上楼取影集的空当儿,老太太小声告诉我:当年她在哈尔滨和共产党的一个干部关系很好。他们时常联系,由于战乱和时局动荡,后来被迫中断了联系。我听了这话,脑袋“嗡”地一下,浑身吓出一身冷汗来。对于侵华日军的暴行,中国人刻骨铭心,所以有了严惩汉奸的两次浪潮,一次是日本投降的1945年,另一次就是文化革命的1967年。共产党大干部和日本女人鬼混在一起,这样的信息要是在*,非闹出几条人命不可呀。我家几个邻居还没和女鬼子眉来眼去、如胶似漆呢,就给逼上梁山了。老太太歪头看一眼楼梯,见老头子还没下来,就走近我悄声说:“50年代初,看日本报纸上刊登中国有个高岗饶漱石反党集团。高岗是共产党的大干部,不会反对共产党吧?他现在健康吗?”
老太太又歪头看了一眼楼梯,老头子还没下来。老太太描眉画眼,看上去老态慈祥,年轻时想必风韵绰约。
我对她说:“中国‘*’的时候,我妈老逼我去看大字报。她说学校停课了,看大字报也是学习。大字报上说高岗在陕北当红军代表时就反对共产党,‘七大’的时候还被选为中央政治局委员。后来在东北工作期间,他破坏党的统一领导,培植宗派势力,将东北作为独立王国。1953年调北京工作后,为了攫取更高的地位,与当时的*中央组织部长饶漱石一起进行反党分裂活动。1954年2月在*七届四中全会上被揭露,受到严厉批判。高在受批判后掏枪自杀未遂,后又趁人不备在厕所里将一截自来水管插入肛门身亡。高岗自杀于1954年,那年他49岁。”
老太太听得瞠目结舌,连说:“真遗憾,真遗憾!”
一个日本老太太,关心高岗的命运,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正想着,只见小林勇从楼上抱着几本影集下来了,我和老太太立即中止秘密谈话。我大声说:“今天的菜太好吃了!实在是太好!你老婆还真有两下子呢!”
一翻开小林勇的影集,我立刻感到头昏,恶心。满目鬼子兵,满城都是鬼子兵!前门楼子前成了日本鬼子的阅兵场!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一个月,小林勇就和众鬼子们一起,扛着三八枪,以横着走道儿的方式进了北京城。咱北京这座历史名城让日本侵略者占领了!我的酒劲涌了上来,我真的吐了。
把恶心吐出去之后,我就开始喜欢这几本影集了。这是一个侵华日军老鬼子的影集,是历史的记录,是无言的照片和我交谈呢。
八
首先让我惊讶的是,作为一个普通日军士兵,在50多年前有那么多的照片。我当八路军的爹,解放前只有两张照片:一张是1947年在察哈尔省照的,还有一张是1948年在热河照的,用的都是缴获日军的照相机。日本兵当年就普遍使用照相机,这真是不可思议。用什么照相机呢,是国产的还是进口的?为此我非常想去尼康照相机厂采访。照相机除去记录影像之外,还是“引进技术”的象征之一,它是工业革命的标志。日本明治维新的开国时代,正是大清王朝闭关自守之时。那时慈禧太后还不乐意一个德国人给她摄影哪!
其次让我惊讶的是,半个世纪前的北平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如果中国摄影家协会举办“历史名城北京”摄影展,实在应该在日本发个广告,征集40年代旧北平的照片。许多照片中国不见得有,而在原日本侵华士兵的私人收藏中却能找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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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勇的影集及其他(10)
最后一点让我惊讶的,是小林勇把日军自甲午战争以来与中国所有大战役的照片都收集起来,并按时序把它们编排出来,还写上详细说明。
据我在日本调查,当年侵华日军95%的人受过教育。日本兵懂得什么是三点一线,怎么看地图计算距离,怎么在湍急的河面上架起临时桥梁,如何使用、维修山炮,如何做自我医疗救护,如何构筑工事,如何计算炸药能量,以及如何使用照相机。这样训练有素的军队,能没战斗力?
据我父亲讲,1939年他所在的八路军连队只有几个人识文断字,他算一个。后来送他去抗日军政大学学习,就是因为他识字。其实他不过读过两年私塾。
父亲讲过,1942年,他的部队缴获两门日本山炮,由于不会计算,所以在战斗中总不能有效地发挥作用。当时部队常常转移,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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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炮行军麻烦,所以只好暂时把它埋掉了。
父亲还讲过,1944年,从晋察冀军区派来的两名反战同盟的原日本兵,来讲对空射击原理。等这两名日本同志把图一画,做了详细讲解,八路军官兵们都惊讶不小。大家都说:光凭勇敢、猛打猛冲还真不成,掌握科学技术的军队才更有战斗力。
而我当过八路军的爹却没有机会再同50年前你死我活的侵华日军老鬼子交谈,没机会看他们思考了半个世纪的“沉淀物”——影集啦,笔记啦,这真是一件遗憾事。我对小林勇说:有机会介绍你和我爹认识好吗?小林勇乐得直拍大腿,连声说好。他建议马上给北京打电话,他要向八路说声“你好。”可惜东京时间1点30分,北京时间是12点30分了。
打不打这个电话呢,我犹豫起来。
小林勇老头儿瞪着两只眼睛,坚持要打。他的理由是他儿子在美国工作,常常夜里三点打电话来。我说那刚好是美国时间下午2点嘛。没办法,老鬼子硬要和老八路通话,我只好硬着头皮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爹睡意未散,用河北口音问:“谁呀?”
我把电话交给小林勇。小林勇很激动,他接过电话,立正站好,先用中文说:“你好!你好!”又改用日文:“你是八路军?八路?50多年没见了,我和你们打过仗呀。我曾是侵华日军的军士,叫小林勇。我们日本侵华日军给中国带去了灾难,我向您表示抱歉。”说到这儿,他一弓身,好像我父亲就站在他面前。“你身体好吗?祝你健康。日中不再战!日中要和平!”他喊到这儿,意犹未尽,把电话交给我,一脸的忐忑。
爹听得莫明其妙,他对我说:“刚才是谁在那儿哇哇地喊?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呀。”
我给爹翻译过去,爹感到吃惊:“你去侵华日本鬼子家啦?”我感到爹已经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过了片刻,爹说:“既然这位小林勇先生承认了侵华战争中犯过罪,表示了忏悔,那你代我转告他,我作为八路军老战士向他致意。当时他的部队在哪儿?嗅,东北?华北?湖北?你转告他:他如果方便,请他到北京观光。我可以陪他到卢沟桥上走一走。我常陪日本教育代表团,还没见过由侵华日军士兵组团访华呢。唉!”爹叹了一口气:“50多年了,多少人在反侵略的战争中倒下了,数都数不清呀。”
我把爹的话给小林勇老头儿译过去。小林勇用老手握着我的手臂使劲儿摇着说:“你父亲能原谅我?这很重要。”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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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勇的影集及其他(11)
他说:“很好!谢谢!很感谢!我很高兴。有机会我要去北京,我要去看你当八路军的父亲,我要和他去卢沟桥上走一走,我要去再看看前门楼子。你和我说过,北京军事博物馆里陈列着有上着长长枪刺的三八式步枪,和用电焊焊接在一起的成排的日军军刀,还有日本山炮,日本兵的钢盔,这些东西我都想去看看。这都是我们用过的东西呀。”
世界上的事儿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仇敌之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互相握了一下手。是老鬼子先伸出忏悔的手,所以还跨越了仇恨。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看不清它的酝酿过程,它就这么发生了。
确实,谁都毫无准备,吓了人一跳。不熟悉中日之间那段侵略与反侵略历史的人,甚至不理解一个国际电话在普通人之间所产生的深远意义。历史的脚步往往不理会人们的恩怨大步向前走去;而停留在人们思绪中的仇恨印象往往要保留许多年,尤其是加害一方对被害一方不屑一顾的时候,这种愤怒就会跨越世纪,世代相传,长久地保留在人们的记忆中。而一旦加害方表示歉意,人们就会露出微笑,不管他是政治家还是平民。中华民族是礼仪之邦,素来以宽厚待人而著称。
九
老太太又上了一道菜,是腌海带。她嗔怪着:“反正今天晚上都不睡觉了。”
我听出老太太不高兴了,但我仔细翻阅小林勇的影集,越看越觉得很有历史价值。我一页页翻过去,小林勇就在一旁讲解照片上的有关内容。
40年代照片上的日本兵都戴手表,而我在中国陆军服役的1973年,我们全连官兵的手表总共不过十几块。而许多农村入伍的战士们舍不得买一块手表戴,他们要把钱寄回家去,帮助父母生活,帮助弟妹上学。他们的最大梦想就是将来能有“三转一响一咋嚓”(自行车、缝纫机、手表、照相机)。
看小林勇的影集让我感慨万千。
小林勇看着影集对我说:以军人的眼光来看,他对中国人在历史上的战略战术有许多不解和疑惑。他一页页地把照片及说明给我讲解着:
一、1894年11月18日,日本军队从大同江口乘舰直往辽东半岛花园口,大约2万5千多官兵,2千多马匹和大批辎重,用了14天时间后从容登岸,未遇清军任何阻击。为什么?
二、1895年11月5日,大连守将赵怀业弃阵逃跑,日军官兵不血刃于7日夺取了拥有百门大炮和无数弹药的战略要地大连、为什么?
三、1895年1月,两万日军在山东荣成登陆,如入无人之境。为什么让他们去包围威海卫?
四、1895年1月,威海军港内有2艘铁甲舰,5艘巡洋舰,6艘炮舰,13艘鱼雷艇,仍可与我们日本舰队一搏,却按兵不动,等着挨打,为什么?他们不是军人吗?
五、1895年2月5日,日军出动水雷艇入港,炸沉“定远”、“来远”。中国海军也有13艘水雷艇,为什么一艘也不用?他们不是军人吗?
六、“九?一八”事变,我们日军两万兵力几天时间便掠地千里,击溃20万中国东北军,缴获飞机300架后立即涂改标志用以打击中国军队和平民。“九?一八”事变,中国官方损失178个亿。仅沈阳兵工厂就损失步枪15万支,重炮、野战炮250门,各种子弹300万发,炮弹10万发,金库所存7千万现金全部归我们日军所有。这是我们这个世纪前半叶发生的事件,我到今天仍怀疑中国东北军是不是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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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勇的影集及其他(12)
我这儿有一张东北军溃逃的照片,站牌上写着山海关。这个地方,你知道在哪儿吗?
七、1937年12月,中国山东将军韩复榘据有黄河天险,并拥有10万兵力,却不战而逃,这是为什么?他们不是军人吗?
八、1937年8月,日军对中国政府军的上海一战,日军投入10个师28万人的兵力,动用军舰30余艘、飞机500余架、坦克300余辆;中国投入70余个师的兵力,动用舰艇40艘、飞机250架。中国政府军、地方军,全是精锐部队。由于中国的指挥不当,反而败北。中国的指挥不当,部队之间的配合不周,与局部战斗中,中国军士的顽强抵抗成鲜明对比。普通军士与将帅的“决心”差距这么大,不可理解。
我对小林勇说:你整理这些图片及简短说明干什么用呢?准备发表吗?
小林勇老头儿急忙说:不,不。我思考了半个世纪,调查了半个世纪,还没弄清一个问题:中国人是坚强呢,还是软弱?是团结呢还是不团结?是聪明呢还是不聪明?是善战呢还是不善战?是有勇气呢还是没勇气?从1895—1945年日本军以战争次数计,胜为多,为什么到最后又一败涂地?从1895年—1945年,日军打了17次万人以上的大仗,都是以少胜多,中国军为什么一直败北?最后为什么胜利?是武器决定战争胜负还是正义等诸多因素决定战争胜负?这些问题我一直在思考,一直弄不明白。你作为中国的退役军人,想不想这些历史事件?
小林勇老头儿给我看一幅漫画:画面上一个小个子与一个巨人拳击,小个子把巨人打得东倒西歪,巨人却招架不灵,反击不利。巨人被打倒了,倒把小个子给压死了。小个子身上写着日本,巨人身上写着中国,漫画作者是法国人。
“你以为如何?”小林勇老头儿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问。他又给我倒了一杯啤酒。
是呀,我以为如何呢?
我欣赏法国漫画家的幽默、夸张和概括的表现手法。日本侵略中国的历史连续了70年,尤其是1931—1945年间给中国人民带来的伤害和苦难最为惨重和深刻。死伤3000多万人,等于三个东京市的人数,他们都在不幸、凄惨、被奴役、痛苦、挣扎、苦难和悲伤中死亡。这种深刻的教训中国人民刻骨铭心,永远不能忘记。中国人民反抗日本侵略军前赴后继、不畏牺牲的悲壮历史,又岂能是这小小的漫画所能概括、表达得了的。中国国内由于长期的封建统治、长期的封建割据,长期的国民党要消灭共产党的内战,长期的经济、文化、科学技术、教育诸方面的落后,在小小的列强面前,“巨人”无招架之力,又怎能不让人打得东倒西歪呢?
想到这儿,我又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啤酒。
小林勇老头儿用手指敲着桌面上的漫画说:“又发呆,我一直等着你呢,这张漫画怎么样呢?”
唉!小林勇老头儿作为侵华日军向我提出这么多问题,我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他正瞪着眼睛直勾勾等着我呢。
老太太不干了,她说:“你们俩准备明天不工作,不上学了吧?要聊你们明天再聊呀。”
我急忙就坡下驴。
在日本,睡觉前要洗澡,这是习惯。小林勇说咱们一块洗,赶快休息。我坚决反对。小林勇大惑不解,他说咱们俩不都是男的吗?我说那也不成。小林勇说:日本有时一家人一起洗澡呢。我又惊讶万端,说:那不都看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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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勇的影集及其他(13)
小林勇家的洗澡设备非常讲究,池子里还不停地冒泡。我一边洗一边想:什么叫四个现代化?中国国民在2005年,有70%的人在家里能洗上这个东西,那就好了。
看我洗完了,老头儿急忙*服。用军人的目光,我在他干瘦的身上扫了一下,发现几个鸡蛋大的疤:左大腿内侧前后,和右胸上方前后,这是两颗子弹穿过去的结果,而且是三八式步枪在150米*击的结果。三八式步枪口径6.2毫米,枪管长,有效杀伤射程800—900米,穿透力强。所以,日本军队在拼刺刀时,要求军人退出子弹。以防子弹穿透伤人。而中国的“汉阳造”口径7.9毫米,射击精确度稍差,命中目标后结果不同。遭汉阳造射击中弹后的结果是:前面是小弹洞,由于子弹在身体肌肉内翻滚,所以,后面是个大弹洞。
我对小林勇说:“都是三八枪子弹贯穿伤。”他点头,表示同意。
我对小林勇说中国西安有个贵妃池,那荷花池里只见泉水涌动,不见泉水溢出。小林勇瞪着眼说:“呀!侵华战争时我没去过西安,怎么办?2000年前的池水难道比我家的这个池子还科学?”
小林勇又关切地问我:“北京你家的洗澡设备怎么样?你当八路军的爹生活困难吗?”
我说:“父亲退休前是大学校长,他住两间小房子,没有洗澡设备,没有空调,有两辆骑了30多年的自行车。”小林勇听了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我接着说:“中国的干部都是人民的公仆,人民的勤务员。”小林勇说。“日本大学校长与教师学生的关系首先就是经济关系;我们的首相与国民是契约关系,没有主仆之分。我们选他,他为国民而工作。”
洗完澡就去他的寝室。老太太已经里外三层铺好被褥,我和老鬼子睡在一楼,她到二楼去。寝室有15平米,被褥就铺在地上的榻榻米上。小林勇指着墙上的照片告诉我,那是他弟弟,死于1938年3月的台儿庄战役。“战争,战争夺去了他的生命。我们日本发动的侵华战争,给中国人民带去了巨大灾难,也给我们日本人自己带来了数不清的不幸,在此我给您道歉了!”他跪下大声说,眼中充满了诚恳和忧伤。
我想把他扶起来,又感到没有这个权力。
当年侵华日军在我们的国土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1937年12月,经过日军浩劫的南京城,完全变成一个巨大的坟墓。星罗棋布的大小不一的湖泊池塘里,几乎没有一个不见尸骸的。有的全部被尸体堆满,有的则沉尸浮出,遍布水面。死去的中国人个个血肉模糊;有的被断腿剖腹、有的被砍头,有的被挖心、火烧、割掉生殖器……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人民欠下的是一笔无法偿还的血债。侵华战争中,日军对中国人的每一次屠杀都是人类文明史上最残酷、最野蛮、最疯狂的灭绝人性的暴行。
三千万中国人被侵华日本军杀害!当年的日军每人的双手都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包括眼前这个老头儿!——跪下说声对不起就算完了吗?
我们就这么僵持着,时间一分一秒在流淌。
万籁俱寂。我从他直视我的诚恳的目光中听到了他忏悔的心声。
他的弟弟,穿着军装,戴着战斗帽,右手握着三八枪。发着白光的枪刺与身高相等,那么他的身高应该在1米7左右。他瞪大眼睛看着他哥和八路军的儿子谈话,没从照片里走出来。
我认识的鬼子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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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勇的影集及其他(14)
他的军衔是二等兵。
十
富士山巅已经亮起了晨曦,附近林子里的鸟雀开始鸣叫。黎明即将到来。小林勇老头儿迷迷糊糊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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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睡吧,天快亮了。”不久,他响起了鼾声。我却怎么也睡不着,继续翻阅老鬼子编的影集,思考着许多问题……
德国人是因为有日本人的存在才显出高大起来(我这里说的决不是身高)。而侵华日军老鬼子小林勇是因为有满嘴胡言的少数日本政客出现,才变得诚实和反省的可贵。虽然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日本国民。
1996年8月15日,日本6名阁僚和80多名国会议员前往参拜供奉有甲级战犯牌位的靖国神社。由此可以看出,在日本战败51周年之际,日本国内的右翼势力依然美化侵略战争,不愿反省过去那段侵略历史。这些政客们的做法在原侵华日军士兵小林勇面前显得多么渺小。
1996年10月12日,有个叫●山静六的官房长官发表演说。他说:“桥本龙太郎首相参拜靖国神社有什么不好?一个首相怎么能屈服于外国的压力。”当我在《每日新闻》上看到这条报道时非常气愤,我很想给●山静六讲两个故事。
1972年9月25日,田中角荣首相偕大平正芳外相、二阶堂进官房长官及49名有关政府官员乘专机来北京。田中一行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国领导人的接见。田中首相访华期间我正在首钢当铁匠。当时首钢一位载重汽车司机发誓要开大卡车去机场路和“日本鬼子同归于尽”。原因是1943年他5岁时亲眼见到日本兵闯进他的家,先开枪打死他的父亲,后*他的母亲。*完他母亲之后,两个鬼子又用枪刺扎了七八刀,他哭喊着冲上去,鬼子兵又给他一刺刀。母亲闭眼前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活着,要报仇!”扫荡的鬼子走之后,村子成了一片火海,活着的乡亲寥寥无几。是村里一位老爷爷救了他,当时他胸口的血和棉衣凝固在一起,脱都脱不下来。后来是这位老爷爷拉扯他几年,直到解放。当时首钢工人之中,直接或间接在日军侵华战争中受到*的人为数不少,所以千百工人兄弟都同情被公安局看管的这位暴跳如雷的大卡车司机。
我要给●山讲的另一个故事是我在日本驻华大使馆工作时,一个老翻译讲给我听的。老翻译告诉我:他1973年陪驻北京日本记者去东北某地采访,村民们听说“日本鬼子又来了”,都抡着锄头涌向村口,他们没有忘记那年日本鬼子惨无人道地屠杀了2000多村民,烧了全村的房子。
我这里要说的意思是:●山静六不要在家门口喊“参拜靖国神社有什么不好”,他是男人的话,应该去中国从北到南数不清的村庄访问访问,趁这些曾目睹日寇烧杀的老农民们还活着。或者是听听首钢那位捶胸顿足的大卡车司机的诉说。
大家看看,这个官房长官比一个侵华老兵正直吗?
日本还有个叫藤网冈信胜的教授,他攻击新版教科书是“充满自虐和反日的记述,将使学生认为日本是最坏的国家,这是极为严重的问题,是当前最值得人们忧虑的问题。”他还认为教科书中关于“从军慰安妇问题的记述,违反了历史真实,是对日本国民精神上的虐待。”他要求日本政治家“删除教科书的记述,彻底改革日本的历史教育。”请大家比较一下,这样的教育家是不是比一个当年的鬼子还坏,他坏就坏在误人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