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情(三)
静听窗外,仲秋的夜晚,万籁俱寂。她不知道,东厢房里的兄嫂将怎样度过这个良宵,怎样谈论那个高尚、纯洁、神圣的字眼儿:爱情。
深夜,天真无邪的少女辗转反侧,难以入梦。从现在开始,西厢房里没有了陈淑彦陪伴,陈淑彦已经属于哥哥了。就像获菲莉妮唱的那样,“她进去时是个女郎,出来变了妇人”。她为淑彦而祝福,又莫名其妙地为自己“失去”了淑彦而惋惜。
次日绝早,陈淑彦的兄弟来了,照老规矩来送“开门礼”。这礼,应装在食盒之内,或一架,或两架,每架由两人抬着送来。陈家诸事从简,便让大小子提着来了,进门道“唔吧哩克”,韩太太率领全家,热情接待。礼盒让姑妈收进厨房,里面装着子孙饽饽、长寿面、蒸食、红枣、茶叶、牛羊肉。姑妈将长寿面少许,煮了,送入新房,请新人食用,其实并不真吃,摆设而已。陈淑彦梳洗已毕,便到喜棚下向公公、婆婆、姑妈以及小姑新月,一一奉献盖碗茶,并分送由娘家带来的“开箱礼”:送给公公一支笔,送给婆婆一双袜子,送给姑妈一条手绢,送给新月的是一块喷香的香皂……都欢喜得了不得。这礼不拘厚薄,但却不可免,即所谓“分大小”的仪式。其实陈淑彦在西厢房住了数月,把居家的“大小”早已分得清清楚楚了。
分完“大小”,天星和陈淑彦就该去“回门”了。
韩太太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了“回门礼”:鲜鱼、活鸡、糖耳、蜜柿、红枣、栗子、油糕、月饼、茶叶、牛羊肉、来往卷、切面,等等,一应俱全,交给天星,天星却面有难色,嘟嘟囔囔地说:“怎么今儿还不算完啊?”
“这叫什么话?”韩太太伸出手指头点着他的额头,“大喜的日子,不许说什么‘完’不‘完’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头儿呢!快去,快去,你岳父、岳母把娇娇的大姑娘给了咱们,该当的上门儿去道谢!人人两重父母,见了面儿要叫‘爸’,叫‘妈’,别这么样儿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听见没有?”
“嗯,听见了。”天显低着头,瓮声瓮气地回答。
陈淑彦偷眼瞅瞅这位事事都发憷的丈夫,羞红的脸上,泛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哥,你怎么连这么点儿勇气都没有啊?”新月替哥哥着急,笑着说,“是不是怕见人?不好意思?没关系,我陪你去!哎,淑彦……嫂子,怎么样?”
“那好哇!”陈淑彦说,“有你陪着,省得我一路上闷得慌呢!可是,今天没有小汽车了,咱们得走着去,你行吗?”
“行,怎么不行?”新月兴奋地说,“我又不是没走过路!”
“得了,得了,姑奶奶!”韩太太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们的话,“人家姑娘‘回门’,你跟着去算是干什么的?这里头有你什么事儿?”
“哦……”新月一愣。
姑妈忙笑着说:“新月呀,昨儿个,你不是去迎了亲吗?为你哥、你嫂子,也尽了心了,受了累了,今儿就在家歇着吧!”她似乎看出了新月不高兴,有意说了个笑话儿:“今儿这‘回门’是淑彦的事儿,赶明儿你出了门子,才该你‘回门’呢!”
新月脸一红,低下了头。
韩子奇毕竟是个男人,他没有留意妻子的话伤了女儿的心,也没意识到女儿心中想些什么,就说:“好吧,好吧,两人快去吧!淑彦哪,见了你的父母,替我问候!”
“哎。”陈淑彦答应着,不无遗憾地看了新月一眼,就随着她的兄弟,偕同她的丈夫,带了“回门礼”往外走。天星穿着那一身不大自然的中山装,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低着头,手里提着礼盒出门去,那倒挂在手里的两只活鸡,挣扎着,扑棱着翅膀。
一家人把他们送出大门外,看着他们走远了,才慢慢地回到院子里来。韩子奇回书房去拿他的手提包,他也该上班去了,那提包里,韩太太装了好些喜糖,让他分赠给特艺公司的同事。
送走了新人,韩太太满心欢喜地回到喜棚下,像还没有过完瘾似的坐在那儿,端起儿媳妇给她沏的那碗盖碗茶,拈起盖儿,拂了拂茶叶,香香地抿了一口,透透地舒了一口气:“托靠主!这桩喜事儿总算办得圆圆满满,我这心事就全没了!”
说的人也许无意,听的人却有心。新月沿着廊子慢慢走回西厢房,看见妈妈那心满意足的神情,听见妈妈那脱口而出的话语,心里一动,不禁想到了自己:她在哥哥、嫂子的这场准备了数月之久的大喜事儿中,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呢?是跟着“凑热闹”的局外人吗?现在,喜事儿办完了,她在妈妈的心中,还占据什么位置呢?
默默地回到西厢房,和衣躺在床上。她累了,困了。昨天的奔忙,昨夜的失眠,现在才突然感到了疲乏。她什么也不想了,昏昏睡去。
在梦中,她看到了燕园,二十七斋、备斋、未名湖,那里才是她的世界。她看到了她的同学、她的老师……
不知在什么时候,姑妈把她叫醒了。醒来使她感到空落,感到孤寂。
“新月,该吃饭了咳!”
“姑妈,我不饿。”
“你今儿的药吃了没?”
“哦,还没……”
“瞧瞧,没有淑彦提醒,你把自个儿的事儿都忘了。”姑妈唠叨着,伸过手,抚着她的脸,“哟,你怎么这么烫啊?着凉了?”
“我……不知道……”新月懒懒地翻个身,又接着睡了。
姑妈风风火火地就往上房跑,“新月她妈!你去瞧瞧,这孩子脑门烫人,是不是……?”
“嗯?”韩太太正靠在太师椅上打盹儿,打着哈欠站起来,跟着姑妈往外走,“瞧瞧,我怎么连一天的踏实都没有哇?甭着急,不碍事的,头疼脑热的,谁也免不了!”
可是,她哪里知道,对于一个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的人来说,“头疼脑热”将意味着什么!
一对儿“回门”归来的新婚夫妇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所谓“回门”,便是古人所说的“归宁”、“省亲”,用最通俗的说法,就是“回娘家”。这种礼仪,可以搞得极为隆重、繁复,花上五天、十天工夫的都有,但也可以搞得简便之极,仅到娘家吃一顿饭便可当天返回。陈淑彦的娘家便取了这最简便的形式。吃过了午饭,天星说:“走吧!”陈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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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便告辞了父母兄弟,随着丈夫回婆家去。
天星走在前面,低着头,也不说话。陈淑彦跟在后面,两人拉开了两三步的距离。如果是不认识的人看见他们,恐怕想不到这二位已经在昨天动用了那么多人马、以那么大的声势办完了喜事儿,还以为他们是刚刚经人介绍、头一回儿见面儿的“对象”呢,你瞅,两人走在当街还不好意思说话儿呢。
陈淑彦一边走着,一边回味着昨天盛大的婚礼和洞房花烛夜,像梦一样来临,也像梦一样过去了。她的父母、兄弟,她的亲戚、邻居,对她的婚事都是极为满意的,那么,她也就应该满意了,一辈子的大事儿,圆满地交待过去了,以她的“条件”,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受到这样的欢迎,应该“受宠若惊”了。但是,她又有些糊涂。她在寻找过去的梦,经过了昨天的“热闹”之后,她过去在梦中期待的东西,似乎已经得到了,又似乎还没有到来。那是什么?她说不清。她想起在那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新月躺在她的身边,轻轻地给她背诵拜伦的诗,像夜风拂着她的面颊,像清泉流过她的心扉。在大海环抱的、隔绝尘世的一个美丽的小岛上,两个深深相爱的年轻人,每人都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对方的心,两双贮满深情的眼睛,闪着宝石般的光辉……啊,那就是爱情,纯如水明如月深如大海坚如磐石的爱情。她就是怀着那样的憧憬,走进了韩家,寻找自己的归宿。“张三李四满街走,谁是你情郎?”她想起新月在住院期间反复背诵的台词,“情人佳节就在明天,我要一早起身,梳洗齐整到你窗前,来做你的恋人。他下了床披了衣裳,他开了房门;她进去时是个女郎,出来变了妇人……”是的,一番热闹之后,她“变了妇人”,她的童贞,她的心,她的命运,她的一切,都交付给了韩天星,天星就是她的恋人,她的如意郎君。从今以后,她要全心全意地爱他,和他共同生活,生儿育女,白头偕老。现在,他正走在她的前面,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她回味着,东厢房里并不像拜伦笔下的海上小岛那样回荡着天涯牧歌,韩天星也不像唐璜那样充满柔情,但这就不是爱吗?也是吧?现实生活是千变万化的,恐怕爱情也不止是一种规格,前面的这个倔小子,也有他的可爱之处呢,新月不是说吗,“他要是跟你好,就把心掏给你!”是的,陈淑彦相信,瞧天星那个样儿,跟自己的妻子走在一块儿,还害臊呢,一看就是个过去从没搞过对象、从没接触过女性的老实人!
陈淑彦看着丈夫那梗着脖子、耷拉着脑袋的背影,不禁扑哧一声笑了。
“你,乐什么?”天星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声。
“乐你那傻样儿!”陈淑彦说,“你跑那么快干吗?人家又不会吃了你!”
天星就放慢了速度,让她跟上来。他不傻,听得出来妻子的话是甜的,所谓“人家”就是指她自己,她当然不会吃了他,她是不愿意这么像路人似的离得老远地走,想挨得近点儿,慢慢儿地走着,聊着,像一对儿“情侣”。可是天星觉得不好意思,这一带离他的厂子不远,有些同事也住在附近,他怕被人家看见。其实,昨天的婚礼,厂子里来了不少同事,这明媒正娶的两口子还怕人家看吗?他还是觉得有些怕,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咳,你也不跟人家说句话?就跟不认得似的!”陈淑彦跟上他,瞅瞅这个“徐庶进曹营”的柠种。
天星讪讪地笑了,他不是不想答理妻子,淑彦对他好,对他真,他心里都知道,就是嘴里不会表示温存。“说……说什么?你说吧!”
陈淑彦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开场白,什么甜言蜜语也就很难跟他说了。但她知道丈夫的秉性,她不能跟他比着犯“拧”,就主动找话儿说:“咳,你看过……”刚说了一半儿,就又停住了。她本来想问天星:你看过拜伦的诗吗?看过莎士比亚的剧本吗?可是一想,自己刚从新月那儿夏来的那点儿东西,还似懂非懂,天星未必比她知道得更多,就想了想,临时换了个内容:“你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那个电影吗?”
天星心里一动,他平时很少看电影,但这部电影他却是看过的,是和容桂芳一块儿看的。那是在去年夏天,他们正在热恋之中,容桂芳买的票,在“蟾宫”电影院看的,有意找了个离家、离厂子都很远的地方,怕碰见熟人。看完了电影,容桂芳还一路跟他说起来没完:“电影里的那句词儿,记得不?‘梁山伯与祝英台,前世姻缘配拢来’,咱俩就是这样儿,前世的姻缘,命中注定让我碰上你,就是两人变成蝴蝶儿也不分开!……”那话说得多好听!可是人心变得快啊,他辛辛苦苦从张家口买回了羊,等着容桂芳来过年,而她却突然冷淡了,不来了,不明不白地撤退了,把过去说过的话也忘了!……现在,韩天星离开了容桂芳也娶上了媳妇,婚也结了,门也回了,他赌了这一口气,过去受的屈辱似乎也已经雪洗了,他也就不愿意再想起那个负心的容桂芳了,平时在厂子里见面儿都不说话,就像根本不认识那个人,要把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记忆全忘掉!可是,偏偏陈淑彦今天问起那部电影,已经忘了的事儿就又翻腾起来了,这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不想让陈淑彦知道在她之前还有一个容桂芳,甚至觉得自己在结婚之前和别人搞过对象就是对不起妻子,但那又是没法子抹掉的事儿!这个老实人脸红了,“看过,怎么了?”他问,似乎在担心妻子看破了他心中的隐秘。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陈淑彦笑笑说,她并不知道天星为什么脸红,更不知道容桂芳的半点儿影子,只是觉得自己的丈夫太老实,老实得近乎傻,“瞧你那个样儿,就是个傻梁山伯,十八相送,人家跟他说了一路,他全不明白!”
天星憨笑着说:“你瞎扯什么?闲心倒不小!”
“我忙了二十一年,难得歇这三天婚假,倒真想闲一闲!”陈淑彦说,“哎,咱俩上公园逛逛去呀?”
“逛公园?”天星迟疑地站住了。
“嗯,咱去歇会儿,聊聊,划划船,”陈淑彦极有兴致地煽动他,“跟你认识这么长时间,你都没陪人家逛过一回公园,糊里糊涂地结婚了,等于没搞对象!天星,给我补上吧,啊?”
天星感到惭愧。妻子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他把她娶过来,娶得太容易了,没有经过“追求”,也没有经过“热恋”,就轻而易举地做了他的妻子。但她也是个人,是个女人,也需要情感,需要温存,而他却做得太不够了。在结婚之前,两人除了一块儿为了新月的事儿往医院跑,就再也没有别的内容了,没看过电影,没遛过马路,没逛过公园。他真该补上!“你说,上哪儿去呢?”
“陶然亭近,就立陶然亭吧!”陈淑彦高兴了,她愿意陪着丈夫到公园里的柳阴下、花坛旁去走走,在湖水中荡一荡小船,谈一谈和家庭、和工作、和这个乱哄哄的世界上的人都无关的、只属于他们俩的事儿,体会体会那恬静幽雅的爱的情感,爱的乐趣,就像一对初恋的情侣。她匆匆地做了少妇,却还想追回失去了的少女时代,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
“陶然亭?”天星一愣。那也是他和容桂芳去过的地方!一想起那柳岸、那小船,容桂芳的脸就像个不祥之物浮现在眼前,真败兴,这个影子怎么老是赶不走?
“走吧!”陈淑彦兴致勃勃地扶着他的胳膊,就要过马路,去坐十路公共汽车,从这儿去陶然亭是很近的,只用买五分钱的车票。
“哦,算了吧,今儿就别去了,以后再……”天星嗫嚅着说。他的兴致全让容桂芳给破坏了。
“以后?以后就没闲工夫了,”陈淑彦还不甘心,“这会儿天还早,咱们回去还能有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事儿,”天星说,他没法儿说出不愿意去的原因,只好找别的借口,“我怕……怕新月在家门得慌,回去你好陪陪她。改天,咱们带她一块儿到公园玩玩儿,不好吗?”
“那……也好。”陈淑彦不得不放弃了她的提议。她知道,天星在任何时候都忘不了他的妹妹!她当然也惦记着新月。这几天,她自己忙着当新娘子,就把给新月当“护士”的事儿往后放了,倒是让新月为她的婚事忙里忙外,还亲自去迎亲,上车下车地一直照顾着她,其实新月还是个病人呢,这让她太不落忍了。今天早晨,新月要跟着来“回门”,妈没让,那也是心疼新月,可是看得出新月不大高兴呢,回去得好好儿地谢谢她,安慰安慰她!
一提到新月,陈淑彦的“闲心”就没了,刚才关于“爱情”的充满诗意的念头就都烟消云散,两人径直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天星走在左边,她走在右边,两人挨得挺近,也没有再拉开距离。
出来开门的是韩太太。
“哟,这么快就回来了?他们居家倒是都好哇?……”韩太太脸上挂着笑容。
天星一眼就看出她脸上的笑容不大自然,没顾上回答她的话,进门就问:“妈,家里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事儿,”韩太太说,“就是新月有点儿发烧……”
“什么?”天星一惊,拔腿就往里面跑,陈淑彦也赶紧跟上去。
西厢房里,姑妈正坐在新月的床前,把水盆里的凉手巾轮番敷在新月的额头上,一边还擦着泪,唠叨着:“主啊,别叫我们新月受罪,这烧快退下来吧……”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天星和陈淑彦,“噢,你们可回来了!”
陈淑彦匆匆跑进来,伸手摸摸新月的额头,“呀!很烫!”赶紧拉开写字台的抽屉,取出温度计,插在新月的腋下,水银柱立即缓缓上升!
天星急得咆哮:“为什么不送医院?”
韩太太搓着手说:“可巧你们都不在家,我们两个老太太有什么主意啊?”
“急死人了!”姑妈哆嗦着说,“要人没人,要车没车……”
“车!”天星大吼一声,脑门上的青筋乱蹦,“车都在昨儿摆样子了,该用车的时候倒没车了!”
陈淑彦拔出温度计,“三十九度七!”她惊叫着,“大夫一再嘱咐:注意别感冒,别感冒……快,快走!”
“走吧,我背着她走!”天星说着,伸手扶起半昏迷中的新月,陈淑彦托着新月,让他背好了,天星不顾一切地往外跑去!
陈淑彦紧紧地跟在旁边,两手扶着新月,脚底下磕磕绊绊,也顾不得了……他们出胡同往北,街口就有十路公共汽车,可以一直坐到东单,从那儿到同仁医院就不远了。
这边儿,“博雅”宅门前,两个老太太心慌意乱地站在那儿,跟傻了似的。她们的头顶、门两旁、门媚上的大红“喜”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大喜事儿的喜味儿还没咂摸够,灾难却又早早地降临了!
韩太太站在青石台阶上还在愣神儿,不提防身旁的姑妈扑通摔倒了。
“大姐,大姐!”韩太大吃了一惊,转身来扶,却见姑妈身体蜷缩着靠在门旁的石鼓上,脸憋得紫红,闭着眼,咬着牙,左胳膊僵直地伸着,右胳膊弯在胸前,死死地捂着左边的胸口。
韩太太伸手去拉她,姑妈却像死了似的,拉也拉不动,韩太太顿时吓得脸色煞白:“主啊!……”
未名湖畔,紫红的枫叶在晚风中轻轻地飘落。
楚雁潮那间小小的书斋窗口,亮着灯光。
新的学年第一学期已经过了两个月,英语专业去年的新生,除韩新月之外都升入了二年级,更上一层楼了,谢秋思取代了新月的领先地位,成为同学们的竞争目标,连罗秀竹都想和她争个高下。楚雁潮还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兼英语教师,系领导和严教授都希望他管到底,他当然也责无旁贷。这是他任教以来接触的第一批学生,一年来,他和他们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他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手,把他们都培养成材,五年之后,全部合格地送出学校,送上人生征途,那时候,他对国家、对这些学生和他们的家长,才能感到问心无愧。惟一让他遗憾的是,这个班本来有十六名学生,现在却只剩下十五名了,他们中间,少了一个韩新月,而且是最出色的一个!如果新月的病治疗顺利,她也得到明年的暑假之后才能复学,从一年级重新上起,而到那时,别的同学都已经升入三年级了,这个班将永远失去新月,是确定无疑的,她将比别人落后两年而不是一年,这也是无法改变的了。楚雁潮为了稳定她的情绪,曾经做出了难以兑现的许诺:等她复学,还当她的班主任。这也许促使新月下了决心休学,但楚雁潮却深深地感到不安,这明明白白的是欺骗。出于好心,他欺骗了自己的学生,欺骗一个对他十分信赖的姑娘!他知道,自己和新月的师生关系已经结束了,除非新月在康复之后能以优异的成绩连跳两班,追上那十五名同学。这样的情况,在北大的历史上是很少见的,但他相信,发愤的新月有潜力创造这个奇迹,他盼望着!可是,这能取决于新月吗?能取决于他楚雁潮吗?明年,明年的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世界上没有任何科学手段可以预测人的命运,人只有怀着希望往前走,哪怕那希望是渺茫的。如果没有希望在前面诱惑着人,人也许就没有前进的勇气了。正因为他心中怀着一种似乎十分清晰又似乎十分渺茫的希望,他在做着一名教师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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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做的、甚至超出了教师职责的一切。每隔不久,少则一周,多则半月,他就要去看看新月;每一个月的复查,他都尽可能地陪新月一起去,并且和卢大夫做一次交谈;他让郑晓京在宿舍中保留着新月的床位,这也是新月本人要求的,不要把她的行李全部搬回去,除了日用品以外,留一些东西在那里,占住那个床位,等到她复学的时候,还住那儿,而不管将来能不能同班。这样,就好像她还生活在同学们中间。她不愿意离开这些同学。也许,明年的秋天,一切都能像预想的那样,谁知道呢?
台灯下,《故事新编》的译文又中断了。这些日子,他非常繁忙,要学习中央的“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要贯彻《高教六十条》,有各式各样的会,都是必须参加的。从越来越浓、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神圣的政治空气中,可以感到郑晓京去年透露的信息正在被证实,中国已经和苏联分道扬镳,一切人都必须勒紧裤腰带斗志昂扬地经受考验;此外还有他本身的职责,二年级的教学,要花更多的时间备课。因为严教授的身体越来越差,他必须为恩师担当起一切。他的业余时间,能够用于译著的就更少了。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总是很难在宝贵的业余时间把心静下来,集中到稿子上去,常常是人在备斋中,心在“博雅”宅,愣愣地坐了半天,笔下竟不着一字。《铸剑》完成之后,《出关》就译得更慢,那位骑着青牛恓恓惶惶地西出函谷关的老子,就总也过不了这道关。外文出版社的编辑非常着急,一再催促说:这本集子本来计划在今年出书,现在不得不推迟到明年,但如果不能尽快脱稿,连明年能否出来也就很难保证了,所以请他快、快、快!这实际上给了楚雁潮一个喘息的机会,推迟到明年,总是来得及的吧?没有完成的稿子,只剩下三篇了,就是《出关》和《非攻》、《起死》,他无论如何也要抓紧时间把这三篇译完,否则,他就不仅让责任编辑失望,也让新月失望了。每次去看新月,她总是急着向他询问槁子的事儿,这个对翻译事业入迷的学生,把老师的事业也当成自己的事业,把这部稿子作为希望和情感的依托,只要他们一谈起译著,新月的情绪就格外的好,因病辍学的寂寞、痛苦就被冲淡了,仿佛她没有离开自己的跑道,还跟着老师往前奔呢。是的,楚雁潮决不能丢下这位小小的“同道”,未来的事业向他们展示着灿烂的前景,他一定要带着她往前闯,闯过横在面前的这道关口,新月就可以步入坦途,他瞩望她能取得比老师更好的成绩!
……他收住了时时纵逸的思绪,集中到面前的《出关》上。译文中断在开始的那个段落,孔子来见他的老师老子,老子给他讲“道”:“……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换的;时,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
他拿起笔,译下面的文字:“只要得了道……”这时,房门“笃、笃、笃”响了三声。他烦躁地放下笔,用一张当天的《人民日报》覆盖住桌上的手稿,然后说了声:“请进!”不知是哪位不速之客前来打扰了。
“楚老师!”郑晓京精神抖擞地走进来,身上的那套军装,已经洗得发白了,还不舍得换,胳膊肘上还显眼地打了一块补钉,好像刚从南泥湾回来似的,腕子上的手表却是崭新的“欧米加”。
“噢,郑晓京同学,请坐!”楚雁潮站起身来,习惯地把仅有的一把椅子让给客人。
郑晓京并不谦让,稳稳地坐在那把椅子上,双肘支着桌面,两手的十指对叉着拢在一起,支着下巴,望着她的老师。那神情,像是静等着聆听老师的教诲。而楚雁潮却看得出来,这恰恰表明她自己有话要说。
他在猜测着她的来意。是又要分配什么角色呢,还是来向他“汇报工作”?
都不是。郑晓京此行的目的,是他所不曾料到的。
“我想跟您随便聊聊,楚老师,”郑晓京开口了,一只手从下巴底下抽出来,抚弄着桌上的那张《人民日报》,大概是想做出“随便”的样子,“本来早就想跟您谈的,最近事儿太多,班里一摊儿,还有系总支一摊儿……”
楚雁潮从老子、孔子的会见中回到了现实生活。他知道,郑晓京前不久当选了系党总支的宣传委员,这位身兼两“摊儿”工作的女学生刚才的开场白决不只是为了“随便聊聊”,现在是中共北京大学西语系总支部的一位领导同志来找他谈话。这种谈话通常都是极其严肃的。
楚雁潮立即从心理上调整了师生之间的惯常位置,正襟危坐,等待下文。
“怎么样?”郑晓京微笑着,以一个问号开头,使人全然不知她所问的是什么“怎么样”、哪方面“怎么样”,因而也无从回答。其实这样的问话一般不必回答,仅仅是一种类似“叫板”的发语词而已,实质性的内容在后头。“最近,在咱们系的老师们中间,思想情绪怎么样?对党的工作,有什么建议和要求啊?”
“哦,”楚雁潮简直无言以对,“我……不清楚,很少和别人谈论这方面的问题……”
郑晓京宽容地看了看他,并没有一定要问出点儿什么来的意思,而只管继续说下去:“对于积极靠拢组织的同志,党是很注意培养的,特别是像您这样工作能力很强的青年教师,如果能吸收到组织里边来,会发挥更大的作用。楚老师,您对于组织问题……”
像一块巨石突然投进平静的湖水,楚雁潮心慌意乱了。尽管郑晓京极力摆出老练沉稳的架势,但她毕竟太年轻了,那近乎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的工作方法,那过于明显的“暗示”,已经让楚雁潮心领神会。这是党在向他召唤,在启动他心灵的门窗!对于生活在20世纪60年代的每一个中国青年人来说,这都是求之不得的,闻之足可以热血沸腾!
但是,楚雁潮胸中的波澜却很快地复归于平静,他迟疑地望着郑晓京,说:“我……并没写过入党申请书啊!”
“是吗?”郑晓京略略有些意外,在她所接触的人当中,组织上找上门来谈话而本人尚未提出申请的现象是少见的。但她很容易地便打消了这一点疑虑,“这有什么关系?随时可以写嘛,现在也为时不晚啊!写申请书、填表,只是个形式,更重要的是首先从思想上入党!鲁迅并没有在组织上入党,但他是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毛主席的老师徐特立入党比他的学生晚得多,但他在革命最困难的时候加入了党的队伍,这是最可贵的!楚老师,现在国际、国内的形势对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场严峻的考验,我们要为真理而斗争,为了心中的信仰不惜献出自己的一切!‘疾风知劲草’啊!”
说起这些,郑晓京十分激动,使得任何人也无法怀疑她发自内心的虔诚。
楚雁潮不能不被她所感染。虔诚本身就具有感染力。任何一位真正的而不是伪装的宗教信徒,也不管他尊奉的是什么教义,当他心口如一而不是阳奉阴违地祈祷跪拜时,也足以使毫不相干的旁观者肃然起敬。何况,对于郑晓京不惜为之献身的信仰,楚雁潮并不是一个旁观者!自从红旗插上了上海城,他便和同龄的孩子们一起,毫无例外地接受了这一切。以后,他来到了北京,经历了反右派斗争、大炼钢铁……一个刚刚跨入青年时代的人不可能真正理解和评判这一切,但他宁愿相信,这都是天经地义的、勿庸置疑的,一直到饭越来越吃不饱,革命越来越艰难……
“是啊,人不能没有信仰,不能没有追求,不能没有归宿。”他说,声音有些颤抖,“共产党员,是一个崇高的称号,我也曾经想……可是……”
郑晓京认真地倾听着,她希望这位年轻的教员畅所欲言,像在英语课堂上那样,而不必吞吞吐吐。
楚雁潮却又迟疑地停住了。虽然他是个“党外人士”,但凭着常识也知道,发展党员应该是组织委员的事儿,而郑晓京却是宣传委员,况且毕竟还是他的学生,有些话,他有必要在这个场合对她说吗?
“也许我不该问,”他嗫嚅着说,“是组织上委托你……”
郑晓京被问住了。今晚的游说,完全是她的自发行动而并非组织派遣。但是,这和组织原则并不矛盾啊,在教师和学生中积极、慎重地发展党员,这是校党委和系总支都已经明确的任务,每个党员都有培养“发展对象”的义务和担任介绍人的权利,何况她本人还不仅是一个普通党员!她对楚雁潮的关心决不是盲无目的的心血来潮,她敬佩自己的老师,并且希望能亲手把他吸收到党组织里来,这样,无论对于系里还是班里的工作都是极为有利的。现在,楚老师却似乎有些不“领情”,是对她郑晓京不够信任吗?还是想讨得更大的“保险系数”?
她没有正面回答楚雁潮提出的问题。自尊心使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在煞有介事地“培养发展对象”之前并未讨得明确的令箭,而组织纪律又提醒她不可假传圣旨,便索性放着胆子做了一个大得没边儿而又不留把柄的许诺:“楚老师,您不要有任何顾虑,对每个有入党要求又符合条件的同志,党的大门都是敞开的!党,是我们的母亲啊!”
楚雁潮又是一阵激动。他确信,郑晓京是代表着党组织来关怀他这个徘徊在党的门外的青年;那么,他现在所面对就不是自己的学生而是“母亲”了。儿子对母亲有什么话不可以说呢?
但是,即便如此,他仍然觉得要倾吐心中的疑虑是那么困难!
“组织上……审查过我的历史吗?”他试探地问。
“历史?”郑晓京觉得奇怪,“一个在新中国成长起来的青年,还能有什么复杂的历史啊?”
“哦,我说的是……我的家庭。”
“您的家庭很简单嘛,职员出身,您的母亲是小学教员,还有一个姐姐在……在商店里做会计工作。就这些嘛!”
郑晓京回答得很准确,看来,她对班主任做过一番起码的调查研究。但这并不全面,以致楚雁潮不得不提醒她:“还有,我的父亲……”
郑晓京一愣:“我印象中好像您没有父亲?”
“一个人怎么能没有父亲!”楚雁潮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从童年时期起他就不能忍受邻家的小孩和同学们认为他“没有父亲”的侮辱。但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喊”出来的这句话却声音非常低,而且显得沙哑,“我有父亲,但是他的情况……比较复杂,我在履历表上都填过的,组织上不了解吗?”
他的脸涨得紫红,期待地望着党的代表。他希望郑晓京再仔细回想一下,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这些情况,组织上都掌握,并不成为你入党的障碍。那么,他会毫无矫饰地立即流下热泪,而不管最终能否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也为卸下一个沉重的精神负担而感到由衷的欣慰。
很遗憾,他等了一秒、两秒……一直等了很久,两眼直直地望着,却没有等到他所希望的回答。
权力虽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郑晓京并没有看过楚雁潮的档案——那种被某些人称之为“生死簿”的东西。现在,她为自己准备不足而贸然采取的行动感到隐隐的恐慌,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又促使她想探究未知的一切。
“您的父亲,”她预感到那一定是个不妙的角色,只能往坏的方面猜测,“是地主?资本家?”
“不是……”楚雁潮的声音低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也许仅仅嘴唇在嚅动。
“右派分子?”
“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呀?”郑晓京有些按捺不住了。
楚雁潮痛苦地垂下了头,在当今社会中最坏的称谓轮番向他压过来,使他难于承受!看来,“母亲”并不了解他的父亲,他后悔自己主动地引出了这个话题。现在他想后退也已经不可能了,仅仅出于维护自我的尊严他也必须澄清这位举足轻重的郑晓京对他的种种误解,何况他要说的都已经白纸黑字记载在档案里,对党组织来说,也根本不成其为秘密!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脸上由突然的充血而涨成的紫红褪去了,玳瑁眼镜后面的双眼不再犹疑闪烁而恢复了平静。现在,郑晓京看到的仍然像在英语讲台上的楚雁潮,他镇定自若,侃侃而谈……
那已经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
1934年的秋天,中国正处在国共两党之间“围剿”和反“围剿”的激战之中,上海则是在文化上两股政治势力你死我活的战场。
那时候,楚雁潮还怀在母腹之中。8月31日——母亲说过无数遍以致使楚雁潮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日子,那一天傍晚,在一所中学教国文兼英语的父亲刚刚下班回家,还没来得及脱下长衫,听得楼下有人叫:“楚先生!”他以为是熟人来找,便应声走出亭子间下了楼。这时候,母亲无意中向窗外瞟了一眼,却看见两个身材高大的人猛地向父亲扑过去,一个用胳膊卡住他的脖子,另一个飞快地用毛巾堵住了他的嘴!母亲吓坏了,放下抱在怀中的姐姐就往楼下奔,但是父亲已经被拖进了一辆不知什么时候停在弄堂口的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母亲哭着,喊着,拼命地追呀,追呀,她根本不可能追上汽车。
她到处哭诉,到处打听,没有任何音信。她哀求校长为她做主,校长躲都躲不及:“学校出了这种事体,谁能想到?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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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的所作所为,与本校无涉!你问你的丈夫去!”
到哪里去问?父亲无影无踪。一切都像是事先周密地策划好了的,他突然地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
第二年的春天,母亲在绝望中生下了他,按照父亲早已有的嘱咐,命名为“雁潮”。谁能够想象母亲在怎样艰难的境遇中带大了这姐弟俩?一个小学教师的薪水不足以养活三口之家,她还在星期天给人家洗过衣服,当过娘姨(保姆)。姐姐仅仅读完了小学就辍学了,可是母亲坚持让雁潮读书,因为他是这个家庭惟一的男孩。每天晚上,母亲在灯下仔仔细细地检查儿子的作业,逐字逐句地纠正他的差错,一边感叹着:“要是侬格阿爸还在,唉!侬格阿爸,文章写得交关好,英语讲得交关好!”
但是阿爸永远也没有回来。母亲希望雁潮快些长大,长成像父亲一样的男子汉,“文章写得交关好,英语讲得交关好”。楚雁潮从来没见过父亲,家里竟然连父亲的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因为他不可能预先知道自己将突然地一去不回,没有任何准备。儿子就永远也无法认识父亲,只能千遍万遍地在想象中追寻。后来这个家被房东驱赶着搬了不知多少次,也就没能留下父亲的什么有研究价值的遗物。他的遗物也无非就是一些和母亲共用的书,一些旧衣服和一把旧雨伞,还有一函线装的《楚氏族谱》,母亲一直舍不得丢掉,因为那上面记载着楚家的血脉,多少多少代曾祖父做过“翰林待诏”,多少多少代曾祖父官拜“刺史”,成书时的最后一代则兴办了“国学”。上面当然没有来得及印上父亲和楚雁潮的名字,但这条千古未绝的血脉正是由他们延续下来的。尽管母亲有千种遗憾万种感伤,但她觉得惟一对得起父亲的是给他生了个儿子,留下了根。
父亲恐怕早就死了,也许就在他被抓走的当天晚上。
是谁杀死了父亲呢?不知道。二十多年来,母亲、姐姐和楚雁潮都一直没有找到任何线索。父亲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不知道。无论他是作为革命者被反革命所杀害,还是作为反革命受到了革命的惩罚,都应该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供后人做一个结论。但是没有。也许是因为父亲的地位太低了,在哪一边都数不上,革命的和反革命的都没有记着他,没有留下哪怕只有几个字的记载。
这个谜,楚雁潮一直苦苦地猜了许多年,也没有找到谜底。1949年5月,上海解放,楚雁潮十四岁。他错过了佩戴新中国第一批红领巾的年龄。进了高中,他和许多纯洁得像水一样的同学一道,虔诚地递交了入团申请书。但是,一次、两次、三次……直到他毕业,也没有得到批准。是他哪方面不如别人吗?不是,从校长到每一个同学都公认他是最优秀的学生。原因只是由于他那个不明不白的父亲。谁知道你是什么人的后代?也许你父亲是个罪有应得的特务、历史反革命。即使他曾经是个革命者,谁又能保证他被捕之后没有叛变投敌?总之,一切都没有人能证明。一个中学生就这样被翻来覆去地审查了许多次,而每次都是以问号开始又以问号结束,在这个清清白白的青年身上布满了迷雾,把一颗饱含热血的心扎得干疮百孔。
他百思而不得其解: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我从来也没见过他,他是好是坏,和我有什么关系?即使他是功臣,我也不想分享什么荣耀;难道他是罪人,我就必须承担罪责吗?还有父亲的父亲、祖父的祖父,什么“翰林”、“刺史”那些封建官僚所做的一切,也都要子孙负责吗?我为什么不能走自己的路?
谁也不能给他以透彻的解释,一股巨大而无形的力量像磐石一样牢牢地压在他的心上,使他几乎透不过气来。母亲总是流着泪开导他:没有资格问政治就不要间政治,好好读书,好好做人,这是最要紧的!他就是在这样的母训下凭着自己的力量考取了北京大学。他感激北大录取了他,表现了难得的宽容。他对北大怀着儿子对母亲那样的感情。但是,他一直不知道“母亲”对他的父亲到底持什么看法。北大把他留校任教,也许仅仅是因为他的专业水平,说不定对父亲的问题还有过争论。留校毕竟不同于入党,他一直没有勇气再在政治上做无谓的试探,因为那是徒劳无益的,只能再一次刺痛心中的创伤。在上海工作的姐姐却比他固执,坚持不懈地追求着党组织,任何一次党课都去听,每一个党员的发展会都去列席,申请书、思想汇报不知道写了多少份,被同事们讥笑为“党迷”,但至今也没有结果,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整天流着眼泪、追着领导诉说。她是想用自己的一生来证明信仰的真诚,而又有谁能理解她呢?
楚雁潮不愿意让自己在北大也留下那样的笑柄。五年上学、一年见习和一年多的执教,他默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一切,却始终徘徊在党的门外,没有再向前迈出一步……
楚雁潮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吐出了胸中多年的积郁,他似乎应该感到一丝宣泄的快慰,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但是没有。他留下的仍然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号,仍然压迫着他。也许是因为压得太久了,他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过分的沉重。只是在今天,在此时此刻,当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块巨石时,才格外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分量。
他静静地望着郑晓京,等待她的反应。既然郑晓京是党派来的,他就不能拒绝组织的审查。既然他把党当做母亲,他就应该像儿子一样坦诚。既然他有勇气袒露自己的心,他就不必顾忌会不会得到已经重复过多次的后果。但是,“心如古井水”是任何人也不可能真正做到的,在他等待郑晓京的评判的时候,心中仍然泛起了希冀的微波。
郑晓京微微地张着嘴,双眼一片茫然。楚雁潮奇特的家史,她闻所未闻,甚至没有一点“似曾相识”的事例可供参照。简单之极,而又复杂之极,年轻的“布尔什维克”还没有遇见过这么令人烦心的事儿!
沉默。楚雁潮已经预感到,命运将再一次无情地重复。
郑晓京却突然说话了:“您父亲……他平时表现怎么样?”
“我不知道,”楚雁潮对这样幼稚的问题已经不愿意纠缠,“那是和现在完全不同的时代,很难谈什么‘表现’。人品好坏、学问高低也未必能说明什么问题。宋代的蔡京,个人生活是节俭的,书法还有很高的造诣,但在政治上却是个不光彩的角色。”他似乎并不想为父亲做什么辩解,竟举了这样的例子。
“我说的就是他的政治倾向,”郑晓京依然很认真地问,“您母亲和他一起生活多年,总不会没有觉察吧?”
“这也难说。如果他不是个政治人物,也就不会表现出什么政治色彩;如果他确是个政治人物,在那样的环境中也未必暴露给家里的人,”楚雁潮回答得模棱两可,“我母亲只记得,他读过不少鲁迅的书。”
郑晓京眼中放出了光彩:“这就是一种倾向性嘛!也许您父亲是个团结在鲁迅周围的革命文学青年,像柔石、白莽、胡也频……”她终于找到了对楚雁潮有利的因素,楚老师应该有这样一位父亲,一位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先驱!
“当然可以做这样的设想,”楚雁潮说,并没有由此引起什么兴奋,“但设想毕竟只能是设想,却找不到任何依据。父亲的文章并没有发表过,他只是一个中学教师,并不是作家。我查过鲁迅日记,查过所能找到的关于鲁迅的回忆录,都没有提到过他。他恐怕并不认识鲁迅,而鲁迅的书是任何人都可能读的。当时的知识界,阵线也不那么分明。”
郑晓京也犹豫了,“是啊,即使在鲁迅身边的人,情况也很复杂,像胡风、冯雪峰、萧军、丁玲……后来都成了革命的敌人!”
她眼中的那点希望之火复归于黯淡,放弃了那不仅毫无依据而且相当危险的设想。从“烈士”到“敌人”,楚雁潮的父亲转瞬之间翻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跟头,从天堂跌进了地狱。
楚雁潮完全感知了她的这种情绪变化,他自己心中的那一点希冀的微波也随之平息了。如果鲁迅本人能活到今天,谁又能保证他的结果如何呢?何况楚雁潮的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父亲!一个死了的人,人们尽可以把种种干净的、不干净的“设想”加之于他,他却都得接受。如果人死了真的灵魂不灭,不知世间有多少冤魂!也许父亲正在冥冥之中痛苦地呼喊:“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郑晓京默默无语,脑子里翻腾得厉害。好端端的一个楚老师,为什么偏偏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有这样一个父亲?可惜,真可惜!这样的人,她能介绍他入党吗?党会接纳他吗?如果有一天查出来他的父亲有严重问题……多么严重的问题都有可能,那将比所有的已经有明确结论的人更麻烦!她的心情沉重了。自己真不该冒冒失失地把党的大门向他“敞开”,现在却敞也不是、关也不是了。如果楚老师把她的许诺当成了党的意思,越过她再去找党的组织,怎么办?那将会给她带来麻烦!不,他不会那样做,从他那低沉的情绪来看,他不敢!但她自己也决不敢再提那近乎“请将出山”的关于入党的动员,只能不了了之。现在惟一的出路是撤退,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唉!”她无可奈何地叹息,以表示她对于楚老师的不佳身世深表同情但又爱莫能助,然后寻找适当的结束语,“不管怎么样,您还是应该相信党!一个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但是仍然可以选择革命的道路!”
楚雁潮不能领受这种居高临下的同情,不能忍受这种充满教训意味的安慰。他明白,在郑晓京的心目中,他现在已经被归入了哪些人的行列!“这,我懂,”他终于忍不住说,“你对自守礼、谢秋思不是经常这样讲吗?”
郑晓京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听得出其中包含的抵触情绪!她过去在白守礼、谢秋思身上也曾隐隐约约地感到过这种情绪!难道楚老师在思想深处果然和他们有某种共鸣吗?怪不得……
已经欠身准备告辞的郑晓京又稳稳地坐定了。“楚老师!党的阶级路线是十分明确的、坚定不移的,我们应该正确理解!一个人,无论出生在什么家庭,只要坚决跟着党走,就有光明的前途!您是我们的老师,我对您一向是非常尊重的,希望您能够把我们这个班带好,做我们的表率。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应该自觉地抵制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的侵蚀,在各方面严格要求自己,注意在同学们当中的影响……”
楚雁潮简直要怒而逐客!这样的教导,他已经反反复复听了十几年,却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庭到底算什么阶级、他本人算什么阶级,又受了多少“侵蚀”!但是,当他听到那最后一句话,却又不像已经听惯了的老套,似乎在“暗示”他已经“影响”了学生。“噢?我带坏了同学们?如果我是个不称职的班主任,那就请求组织上……”
“楚老师,不要激动,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我这样提醒您,完全出于对您的尊重,为了维护您的威信。”郑晓京并没有因为空气的突然紧张而慌乱,她刚才含蓄的“提醒”原不是泛泛空谈。一个问号正在她脑际盘桓。如果说,在她刚才跨进楚老师书斋时对那个问号还是漠视的并且不屑于提出,那么,现在却变得重要了,答案也似乎可以触摸了。“楚老师,有件事,我本来不想跟您说的,也不相信。可是,既然班上对您有些议论,还是注意一点儿为好……”
果然是有的放矢!楚雁潮根本不知道她绕来绕去指的到底是什么,但决不惧怕。在北大七年多,除了尊奉母训“好好读书,好好做人”现在又加上“好好教书”之外,他自信没有可供他人攻击的口实!“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他打断了郑晓京的“和风细雨”,倒希望干脆“电闪雷鸣”,大不了就是不当这个班主任嘛,躲进书斋里安心译著更好!
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呢?
“同学们当中流传着一个说法儿,”郑晓京不想回避了,咬了咬嘴唇,似乎在模仿电影里的哪位政治委员的神态,停顿了一下,两眼专注地望着楚雁潮,“说您——在和学生谈恋爱!”
楚雁潮愣了,一枝箭突然从他根本不曾提防的方向射来!
他的脸不觉微微地红了。一个二十六岁的、未婚的青年,当别人直言不讳地点到他的婚姻恋爱问题时,不管所说的内容确实与否,他本人都是很难坦然自若的。世界上没有一个青年不曾想到过爱情,每人心中都有一颗爱的种子。它可能萌发得很早,也可能贮存得很久;它可能成熟于短短的一瞬,也可能经历漫长的磨难而最终凋落。爱情是一种神物,不遇到适当的时机,它并不显露明显的形态,以至于本人都觉得似是而非。而当他清醒地意识到它的存在的时候,它就已经成熟了。刹那间,楚雁潮回顾了在这个班执教一年多的历程,审视着自己的言行,仿佛他面对的不止是一个郑晓京,而是所有的认识他的人,无数双眼睛逼视着他,洞察了他心灵中的一切隐秘——如果他确有隐秘的话。他感到惶恐,好像一个被突然传到法庭的人,面对着神色森严的法官,面对着众目睽睽的旁听席,他一时弄不清自己是否有“罪”,却本能地首先自疑。年轻的班主任在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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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tor面前显得局促不安了。
郑晓京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他。如果他一触即发、暴跳如雷,她也许立即打消了心中的那个问号;但情形并不是这样,他的窘态,他迟迟地不予答复,这就无疑证明已经被打中了要害!流言蜚语总是有原因的,平地上决不会骤起风波……
“楚老师,要正视群众舆论!”她终于赢得了主动,但并不显出胜利者的自得,而是忧心忡忡地教导她的老师,“当然喽,爱情是人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每个人都有爱的权利、爱的自由。但总还有个原则嘛,对于青年人来说,首先应该投身于革命,而不是沉溺于谈情说爱!同学们当中半‘地下’状态的恋爱已经够让我们挠头的了,如果再牵扯到老师,我们的思想工作还怎么做?校党委很注意在这方面树立良好的风气,作为班主任,更应该以身作则啊!”
“我……没有以身作则吗?我在……恋爱吗?”楚雁潮喃喃地自语。一个向来十分自信的人,竟然对自己失去了判断力!他希望在这个时候郑晓京能以旁观者的身份帮助他分析、辨别一些朦朦胧胧的意识,又担心自己难以承受过于明晰的结论,“你说……”
郑晓京自然是有话可说的。但是谁也没想到书斋的门此时被轻轻地敲了三下,一位不速之客使这场难堪却又应该继续下去的交谈不得不中断了。
楚雁潮猛然觉得那敲门的声音是韩新月!不是,当然不是,已经休学的韩新月怎么会来?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闪进门来,轻柔地叫了一声:“楚老师!”
是谢秋思。自从韩新月离开了这个班,谢秋思就已经理所当然地顶替了她在学习上遥遥领先的位置,老师的宿舍也是常来的。
“噢,monitor也在这里?”谢秋思微笑着看了郑晓京一眼,便转过脸径直朝班主任走去,手里捧着一本英文版的《红与黑》,改用她和楚雁潮共同的乡音说:“楚老师,的格小说里厢有格句型蛮复杂格,依帮我讲讲清爽好喽?”
全然不顾人家正在谈着多么紧要的事,长驱直入,后来居上而且还心安理得。你来得多么不是时候!现在楚老师连自己是红是黑都弄不明白,又怎么有心思给你“讲讲清爽?”
郑晓京紧锁着眉头站起来:“楚老师,咱们改日再谈吧,我的意见,也只是供您参考。”
她就这样走了,那神色异常的严峻。
谢秋思好像什么也没有觉察,顺势便坐在了那把刚刚空出来的椅子上,打开那本厚厚的《红与黑》。
“谢秋思同学,”楚雁潮心乱如麻,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思绪拉回来投射到这本《红与黑》上去,尽管他对这本书极为熟悉,“你要提的问题,能不能到明天上午的英语课上谈?现在,天晚了,来不及分析,我……还有别的事……”
“好格,好格!”谢秋思随和地阖上了书,也许她本来就并不是非分析这本书不可,“楚老师交关忙噢!”
知道人家忙,却又不肯走;顺手拿起桌上的那张《人民日报》,却又不像要认真看报的样子。这个谢秋思,你闲着没事儿,来捣什么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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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月情(四)
她自己也弄不清楚想干什么。报纸在手里拿了只有几秒钟,便又丢开了。没有丢在原来的位置,她不知道这张报纸铺在桌上的作用。一叠稿纸没有了报纸的覆盖,显眼地摆在那儿。她不经意地瞟了一眼,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页:“楚老师嘞浪写文章?英文文章哟浪中国啊有啥地方好发表噢?”
楚雁潮总不能把稿纸从她手里抢过来吧,只好说:“这不是我的文章,译的别人的东西……”
“啥人格啦?”谢秋思立即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竟然把稿纸都拢在手中,大有不拜读完毕不罢休的架势,一边还感叹着“了勿起!楚老师了勿起!翻译家噢……”
好不容易应付走了这位热心的读者,楚雁潮扣上了房门,无力地和衣躺倒在床上,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第一次觉得,这间可爱的小书斋变得像座沉闷的囚笼,他想要冲出去,又不知道该冲向哪里?他本来想平静地生活,而生活却偏偏不肯让他平静!
他出神地睁着两眼,根本不可能入睡。窗外传来飒飒的响声,是急落的雨点在敲击茫茫夜色中的生命。
第二天,风雨如晦。他擎着那把从家里带来的、据母亲说是父亲曾经用过的棕色旧油纸伞,去上英语课。
在他踏进教室门的一刹那,猛然想起昨夜郑晓京的谈话,不禁担心自己是否会在学生的心目中改变了形象?他有没有勇气面对郑晓京那双探究他的眼睛?还有对他进行“议论”的同学们……不,郑晓京还和平常一样,大家也都和平常一样,安静地望着他,等着听课。职业的自尊心使他立即镇定了,教师永远需要学生们尊重的目光。
他开始授课,按照预定的教程,分析学生们在精读中所遇到的疑难问题。谢秋思举手提问,和别人一样。她当然不可能把整部《红与黑》都搬到课堂上来讨论,实际上只是以几个典型句型举例,求得老师的具体分析。她读书读得是很细的,问题提得也很有代表性,使老师的解答具有普遍意义。
在熟悉的讲台上,楚雁潮完全是自如的……
他的讲解突然出现了停顿。因为他发现坐在后排的几个男同学似乎不太专注,而在关心别的什么事情。尽管他在过去曾经说过:“学习的成功主要在于并非强制的兴趣”,但一旦发现自己并没有把学生的兴趣完全吸引到他的讲述中,还是感到了不安。他想以片刻的停顿和忍耐来提醒他们,却造成了课堂秩序的躁动,同学们纷纷回过头去,想知道是什么影响了老师的情绪。
目光最后都集中在唐俊生身上。起因是旁边的同学发现从他的课本中掉出了几张信笺,便在邻座间好奇地传看,一旦发现陷于众目睽睽之中,便忙不迭地又一个传一个最终塞回他的手中。
郑晓京不能容忍了,忽地站起来:“唐俊生,你搞的什么名堂?”
唐俊生咬咬嘴唇,低着头说:“啥名堂?呒没啥名堂。”
态度如此恶劣,似乎根本没把班长放在眼里。郑晓京离开自己的桌子走过去,一把抢过那几张信笺:“你们传的是什么?”
唐俊生既然已被“缴械”,也就不在乎了:“依自家看嘛好嘞!”
楚雁潮站在讲台上,一言不发。他并不赞成郑晓京的做法,都是大学生了,没有必要在课堂上演出这种小孩子式的闹剧。但形势已经至此,他也无法控制。
郑晓京气呼呼地展开信笺,看见上面是分行写的英文。
她于是当众宣读,要让大家见识见识唐俊生的佳作。“‘我的所爱’……”刚刚念了开头几个字,便愤然扔到唐俊生面前,“写得像什么玩艺儿?你自己念!”
“自家读有啥了勿起?”唐俊生不以为然地接过来,当真朗读起来。
这竟是一首用英文写成的、韵律感很强的小诗。若用中文来表达,则是这样的: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猫头鹰。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我的所爱在闹市;
想去寻她人拥挤,
仰头无法泪沾耳。
爱人赠我双燕图;
回她什么:冰糖葫芦。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胡涂。
我的所爱在河滨;
想去寻她河水深,
歪头无法泪沾襟。
爱人赠我金表索;
回她什么:发汗药。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我的所爱在豪家;
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
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练蛇。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唐俊生读得流畅自如而又幽默风趣,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唐俊生!”已经回到自己座位上的郑晓京厉声说,“你闹得太过分了!”
坐在前排的谢秋思也按捺不住地举手起立,对她的同乡表示极大的不满:“楚老师!唐俊生把格种下流兮兮格末子弄到课堂浪厢来,简直——可耻!”
两个“阿拉上海人”公开反目,又给大家注射了兴奋剂。尤其是被谢秋思藐视的“乡下人”罗秀竹,她虽然还不能完全听懂唐俊生的朗诵,却对他们的“内战”抱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浓烈兴趣。
“啥人讲?啥人讲?”唐俊生毫不示弱,气昂昂地针锋相对,“‘下流兮兮’?‘可耻’?讲格种闲话当心弄一顶反革命帽子戴一戴!对依讲:这是鲁迅的诗!啥人敢反对?”
同学们全被这惊人之语震懵了!——鲁迅?
“不可能!”郑晓京首先从震惊状态中做出了反应,“鲁迅是文化巨人、革命战士,怎么会写这种东西?”
“龌龊得唻,根本不像鲁迅写格!”谢秋思也立即表态。
罗秀竹忘了“坐山观虎斗”,也慌了:“不要糟蹋鲁迅噢,他是我最崇拜的作家!”
课堂上乱哄哄,楚雁潮不能不说话了:“这确实是鲁迅的诗,题目是《我的失恋》。”
只这一句话,课堂上便立即鸦雀无声。不管是惊讶还是沮丧,他们也相信楚老师决不会拿鲁迅开玩笑。
他继续说:“不要以为革命作家就不会写有关爱情的作品,鲁迅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不过,这首诗并不是直接写他自己的爱情生活的,而是有意讽刺当时流行的软绵绵的‘失恋诗’。他写得很幽默,但立意很严肃:没有志同道合为基础,也就没有爱情,不必‘阿呀阿唷,我要死了’,还不如‘由她去罢’。诗里所提到的几件奇特的礼物,大家也许觉得很古怪,其实是鲁迅从自己的生活中信手拈来的:‘猫头鹰’和‘赤练蛇’是他所喜欢的两种动物;‘冰糖葫芦’是他爱吃的食品;至于‘发汗药’,因为他有肺病,更是经常服用……”
见解本不相同的十五名学生都被他这种胸有成竹的阐述所吸引。
“我还要指出:鲁迅的诗是用中文写的;唐俊生同学把它译成了英文,译得相当不错,值得称赞!有个别句子,比如‘低头无法……’、‘仰头无法……’等四个完全相同的句型,转换成英文时既要保持原作的风貌,又要适应英文的阅读习惯,还可以再推敲一下译文。下面,我们不妨以此为例,做句型分析……”
由于不期然临时增加了内容,今天的课拖堂了。下了课,已是中午十二点半。楚雁潮匆匆下了楼,撑起雨伞向教工食堂走去。
“楚老师!”郑晓京穿着一件草绿色的军用雨衣,从后边朝他追来。
他停住步。油纸伞张着的伞骨垂下一圈水柱。
“楚老师,”郑晓京已经来到他的面前,雨帽下面的额发挂着水珠,“今天下午的生活会……”
“哦,”楚雁潮记起了今天下午有一个班会——每个星期六在男生宿舍召开的全班例会,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这种会历来都是由郑晓京主持,班主任可以参加,也可以不参加。既然现在郑晓京赶来通知他,显然是希望他参加了。“什么内容?”
“整顿班风啊!”郑晓京伸出一只手,抹着脸上的雨水,“您看现在班上都乱成什么样子了,不整顿还行吗?”
“仅仅是因为今天的课堂纪律?”楚雁潮倒不以为然,“这算不了什么,对大学生不必限制得那么死……”
“您以为只是个课堂纪律问题吗?一种极不健康的思想意识正在班上蔓延,原来还只是在下边儿议论,现在已经在课堂上公开化了!我真为您担心啊,楚老师!”
“为我……?”楚雁潮猛地一个激灵,昨天晚上郑晓京那句令他震惊的话现在又回响在他的耳畔:“……说您……在和学生谈恋爱!”难道今天课堂上的事就是这种“议论”的反映吗?
他感到迷惘,并且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他立即意识到:在课堂之外,郑晓京不是他的学生,而是他的领导,她对于他有一种“审查”的天职,那双眼睛要穿透他的一切,从写进履历表中的家庭历史到内心深处的感情世界……
“您真的没有感觉到吗?”郑晓京对他这种迟钝的反应表示不满,不得不再点他一下,“班上的同学都在议论您和谢秋思!”
“什么?谢秋思?”楚雁潮莫名其妙,完全莫名其妙!这就是郑晓京昨晚没有揭破的答案?它搅扰得他夜不成寐,谁知道竟是这么一个结果!楚雁潮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就像一个“被告”在法庭上听到宣布“无罪释放”,心里坦然了。他笑了笑,说:“太离奇了吧?怎么会有这样的说法呢?”
他的坦然使得郑晓京也不敢一口咬定了:“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可是同学们都议论纷纷,说得有鼻子有眼儿……”
“嗯?”楚雁潮很难想象那个以自己为主角的恋爱故事会是怎样“有鼻子有眼儿”。
“他们说,谢秋思和您的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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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比较多——呃,我昨天还在备斋碰上她……”
“我是教师,任何一个学生都可以来找我。昨天,你也在嘛!”
“我……”郑晓京无可否认,但她怎么能和谢秋思相提并论?谁知道谢秋思到备斋去是出于什么目的?“大概因为你们是同乡,所以感情就比别人近一些……”
楚雁潮微微皱起了眉头:“同乡?同乡能说明什么呢?人的感情能以地区划分吗?”
这倒是。郑晓京在心里说,按照列宁的教导,人是划分为阶级的。谢秋思和楚老师……是了,在这方面也是可以找到证据的!
“谢秋思有很强的资产阶级虚荣心,挖空心思地打扮自己。同学们说,她这样都是为了给您看,每次上英语课,她都穿得比平时更漂亮,这就是‘女为悦己者容’……”
楚雁潮哑然失笑:“我上课的时候,从来就没注意过同学们的服装!”
“是吗?”郑晓京喃喃地说,“他们还说……”
“郑晓京同学!”楚雁潮打断了她这些不厌其烦的叙述,“我不大相信同学们都这么说!”
“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郑晓京有些不大自然,细细推敲起来,她刚才的话不知不觉地运用了文学中的夸张手法,于是有所收敛地说,“其实也只是在几个男同学之间这么传来传去,造谣的可能就是唐俊生!”郑晓京显然在悄悄地后退了,把“议论”这个词儿换成了“造谣”,“唐俊生不是被谢秋思给甩了吗?他就散布说:谢秋思本来已经跟他海誓山盟,就是因为看上了您,才背叛了他;您个子比他高,比他有风度,又是班主任,将来对谢秋思的毕业分配……这些,他当然都不是对手了;他还说……”
“你不必再说了!”楚雁潮生气了,“这些无聊的说法,无论是对我,还是对谢秋思同学,都是一种侮辱!”
“就是嘛,我也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儿!”郑晓京觉得有必要洗清自己,免得在老师的眼里把她和那些制造谣言、散布谣言的人混为一谈,她是站在领导者的超脱位置上的!“为了弄清情况,我还找谢秋思谈过话,可是,她对这些谣言却没做任何解释,只说:‘我爱谁,是我的权利、我的自由!’好像是默认了!……”
楚雁潮皱起了眉头。想到谢秋思昨天晚上心神不宁的样子,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感到遗憾,在这个班里,他了解得最少的恰恰是这位小同乡!
“她的这种情绪,当然要引起连锁反应!”郑晓京又恢复了那种政委神态,“唐俊生今天竟然敢在课堂上那么胡闹,他公开念那首诗,就是向您示威嘛,您还表扬他!我看倒应该对他进行严肃的批评!在下午的生活会上展开一次思想交锋……”
“我表扬的是他的译文,而且也不认为是什么‘示威’。”楚雁潮再一次打断了她,“你准备怎么‘交锋’呢?”
“驳斥他散布的谣言!”郑晓京愤愤然,“既然他说的不是事实,我们就应该维护老师的名誉,端正师生关系,打击他的歪风邪气!并且也要教育谢秋思,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同时让全班同学引以为戒!”
“不必了!”楚雁潮说,“这么一件小事儿,我看用不着兴师动众,让它自生自灭就是了。事实本身就已经很清楚,无须再解释;只有谎言才拼命鼓吹,惟恐别人不相信。我不希望因为我而弄得谢秋思和唐俊生两位同学在大家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你说呢?”
“哦,”郑晓京的昂扬斗志松懈了,她构思中的那场既有思想性又有戏剧性的“交锋”就这样被扼杀了吗?她似乎很觉惋惜,“那,下午的会……”
“我建议,是不是换一个内容?”楚雁潮说,“开展一些有意义的讨论,比如:团结、友谊,也可以讨论……爱情,但注意不要影射任何人,不要伤害任何人。这,由你来掌握,”他又看了一下手表,“我就不参加了,向你请假。”
“噢!”郑晓京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问,“下午老师有更重要的会议吗?”
“我有事。”楚雁潮并没有明确回答她,转身走了。
郑晓京愣愣地望着他那走进雨幕中的背影。对这位班主任,她还是没有看透……
楚雁潮擎着雨伞大踏步走去。冰冷的雨点被风裹着落在他的脸上,他倒感到一丝轻松的快意。
古旧的崇文门城楼在雨幕中显出一个淡淡的剪影。
城楼下的东单南大街现在简直像一条江南水巷,往来的车辆如同在河面穿梭的船只,大白天也开着车灯,垂下一条条流动的、色彩斑驳的倒影。同仁医院的大门前,救护车、吉普车、小汽车和蒙着塑料布的平板三轮车,以及戴着草帽的、打着伞的人,都急急如律令,奔向这救死扶伤的场所。到这儿来的人,历来都是风雨无阻。院子里,被风雨摇落的枯叶,随着路上的积水,汩汩地流向下水道,湿淋淋的白杨树干,睁着一只只忧伤的大眼睛……
卢大夫刚刚做完了一个二尖瓣分离手术,她疲惫地走出手术室,伸手扶住走廊里的长椅,刚想坐在那儿喘息一下,却发现楚雁潮正站在门旁等着她,手里倒垂着的雨伞,还在滴水。
楚雁潮吃过午饭就赶到“博雅”宅去,却意外地得知新月又住院了,他立即意识到情况严重了,便匆匆来到了医院。他没有直接去看新月,而是先来找卢大夫。如果不事先从卢大夫这里弄清情况,他简直怕见新月,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哦,楚老师……”卢大夫没等坐下去就又站了起来。
“卢大夫!”楚雁潮急切地叫着她,但看见她那疲惫的神态,又有些犹豫,“对不起……我现在打扰您,很不是时候……”
“不,你来得正好,”卢大夫振作精神说,“我很想和你谈一谈新月的情况……”
“新月怎么样?”楚雁潮急着问,“这一次……”
“这一次有些新情况,”卢大夫看了看走廊里的那些病人和家属,对楚雁潮说:“我们换个地方谈吧,到我的办公室去……”
穿过长长的走廊,又上楼,楚雁潮跟着卢大夫朝办公室走去。他惴惴不安地问卢大夫:“我听她家里人说是扁桃体发炎,我想如果仅仅是扁桃体……”
“对,问题不在扁桃体炎本身,这是一种极为普通的病,”卢大大推开办公室的门,请楚雁潮进去,坐在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麻烦的是,扁桃体炎极容易引起她的风湿热复发,反复发作对于心脏极为不利……”
“扁桃体不是可以摘除吗?这样就可以彻底避免风湿热的复发了!”楚雁潮说,极力运用他所知道的那一点儿可怜的医学知识。
“如果能够摘除,我早就做了。”卢大夫严峻地叹了口气,“有严重心脏病的人,不能做扁桃体摘除术!这样,她的身上就永远存有隐患,遇有风寒侵袭或者劳累过度,非常容易被链球菌感染,引起急性扁桃体炎,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系列连锁反应:风湿热、关节炎,并且累及心脏瓣膜……”
“噢,”楚雁潮似乎听懂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她重新进入了风湿活动期,而原定在明年春天做的手术也就只好推迟了?”
“不仅仅是推迟的问题,”卢大夫脸色阴沉地看着他,“现在看来,这个手术已经难以实施了!”
“啊?!”楚雁潮自己的心脏仿佛遭到了致命的一击,“为什么?”
“因为……”卢大夫的目光避开他的视线,望着窗玻璃上流泻的雨水,说,“抗风湿的药物只有退热、消炎、镇痛的作用,可以控制风湿活动,但不能防止心脏瓣膜的病变。她这次的发病,使心脏受到了进一步的伤害,原来轻度的二尖瓣闭锁不全,现在变得严重了,并且左心室明显扩大。二尖瓣狭窄伴有这些症状,分离手术就不能做了!”
“那……她以后怎么办?”楚雁潮喃喃地说,心怦怦地跳。
“只有依靠保守治疗了,我们将努力保持和改善病人的心脏代偿功能,减轻心脏负担,并且尽量避免链球菌的反复感染。有条件的话,我希望她能够长期住院治疗……”
“这样,可以保证她明年暑假之后就能复学吗?”楚雁潮担心地问。
“不能保证,没有人可以做出这样的许诺!”卢大夫加重语气说,“不要再考虑那些事情了,她恐怕很难再回到学校去了!”
“啊?这怎么行?不!”楚雁潮冲动地站起来,慌乱地抓住卢大夫的手,“她不能离开学校,不能丢下所学的专业!您知道吗?她参加高考的时候根本没有填写第二志愿,她是为外语专业而生的,事业就是她的生命!卢大夫,我求您救救她!”
“你不要太激动,冷静一些,”卢大夫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站起来,看着窗外的滂沱大雨,“你的心情,我都明白,我多么希望她能够健康地重新回到学习岗位上,在事业上做出应有的成绩!可是,感情并不能改变科学,病魔对于任何特殊人才也都会毫不怜惜地摧残,而医学界目前还没有更为强有力的手段来降伏它。我将尽我所能,设法延长新月的生命……”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楚雁潮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是的,‘美言不信,信言不美’,我必须告诉你真实的情况。既然她的心脏不能用手术治疗,病就永远无法根除,而只能维持,恐怕会一天天地严重,就像一架破损的机器,勉强地运转,随时都可能出现致命的故障。如果再发生上次那样的急性心力衰竭,而得不到及时抢救的话,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
楚雁潮呆呆地站在那里,卢大夫的话使他觉得从头到脚,寒冷彻骨。新月,一个充满生命力、充满事业心的姑娘,已经被判处“死刑”了,她所痴迷的事业,与她无缘了;她所热爱的人生,为期不久了!命运,对她太残酷了,她那颗柔嫩的心,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啊,救救她,救救她!谁能够救她?谁?既然连心脏病专家都无能为力,还能够有谁呢?
窗外,大雨如注,密集的雨丝抽打着玻璃,又像瀑布似的朝下倾泻……
门被推开了,一位老护士托着饭盒走进来:“卢大夫,您的饭都凉了!”
“哦,谢谢,请放在那里,我这里有事情。”卢大夫说。
老护士放下饭盒,轻轻地退了出去,却没有带上房门,并且临走时埋怨地看了楚雁潮一眼。
楚雁潮意识到自己该告辞了,他朝卢大夫歉意地点点头,“您吃饭吧,真对不起……”缓缓地转过身,向门口走去,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那么沉重。
“楚老师,”卢大夫跟着走过来,叫住了他,“我刚才所说的一切,都不能让病人知道……”
“我明白……”楚雁潮喃喃地回答。
“她这次住院,我觉得她的精神状态有些反常,好像有什么心理负担。是不是在家里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还弄不清楚,因为我不了解她的家庭……”
“我明白……”楚雁潮机械地答应着,朝前走去。其实,“博雅”宅中的一切,他并不明白。
他默默地走在楼道里,头脑好像被抽空了,眼前一片茫然。
他下了楼,向内科病房走去。雨浪疯狂地向他卷过来,他像航行的人突然翻船落水,险些跌倒在地,这时,才意识到应该把伞撑开。棕色的油纸伞在风雨中摇摆,像寒塘中的一茎残荷枯叶。
水淋淋的楚雁潮走进病房的楼道,值班护士像突然看到了一个鬼魂,惊得愣了一下。在这样的鬼天气,他是仅有的一个前来探视的人。
新月的病房的门敞着。因为气压太低,护士怕病人感到胸闷,又没有人来打扰,就敞着门。对面的窗子上,倾泻着雨水的瀑布。
这间病房很空,只住着三个人。那两位,一个是中年妇女,一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她们的病显然不重,或者已经接近痊愈,正各自坐在床沿上,往一张椅子上摔扑克,排遣这雨天的无聊。看见有人走来,满带喜悦地往门边看了看,又失望地垂下头,继续摔她们手中的“红心”、“黑桃”。
新月静静地躺着。她的床头翘起,垫着厚厚的枕头,半坐半卧,这是最适合她的姿势。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白底蓝条纹的病员服,衬着一张白玉似的脸,病情使她的双颊泛出红润——典型的“二尖瓣面容”。小辫子没有梳起来,任其自然地松散着,柔软的黑发一直垂到胸前。这样一位美丽的姑娘,谁会相信她将不久于人世呢?毁灭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那将是怎样的罪恶?
她一动不动地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空洞无物,只是一片洁白。她也许什么也没看,在茫然的思索中,眼神凝住了,眉宇之间,一缕若隐若现的哀愁。她在想些什么呢?
楚雁潮愣愣地站在门边,雨伞和裤脚上的水,无声地滴落,在地上汇成一片浮出地面的水汪。他静静地望着新月,却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像被什么噎住了。卢大夫那可怕的预言,在他的脑际盘旋。他觉得那简直是巫婆的恶毒咒语,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落在新月的头上,人间的一切不幸都不应该属于新月!他想呼喊,想痛哭,想发泄胸中的不平……但他没有这样做,几秒钟之后,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怕,不,不能抱怨卢大夫,她不是巫婆,而是天使正在竭尽全力和死神搏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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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属于新月的时间;她对病人的爱,决不亚于这个不懂医学的英语教员,她维系着新月的生命!不,决不能向新月吐露半个字,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还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那隐隐在望的死亡。岂止是新月呢,如果放在二十六岁的楚雁潮身上,甚至是年逾古稀的严教授,也难以做到平静地走向生命的终点,常常发出不能“长绳系日”的哀叹!楚雁潮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过错:以前,他对新月责之过苛,残酷地让她“自知”,正视自己的“短处”、“弱点”,用激励猛士的办法对待一个弱女,让她“掌握自己的命运”,而现在,她掌握得了自己的命运吗?楚雁潮,一个研究语言、文学的人,应该懂得语言的奥秘、文学的精髓,那就是“人”,人的思想,人的情感。人是多么复杂的一种生物,语言和文学的创造者,语言和文学中永恒的主角;几千年来,人用文字写着人的命运,却至今不能使它穷尽,或许命运之谜永远也无法揭开;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能真正透彻地了解和掌握自己的命运,只不过以各不相同的方式和不可知的命运较量而已,或逆来顺受,或奋起拼搏,拼搏的动力不仅来自“自知”,而且来自幻想……美好的幻想,往往既是辉煌的人生的起点也是终极目标。啊,人需要幻想,幻想使人生变得美好,使有限的生命扩展到无限……
楚雁潮心中的麻木和凄凉被一股温情所消融,他捋了捋被雨水粘在额上的头发,脸上泛起微笑,向那张病床走去,轻轻地叫了一声:“新月!”
新月从沉思中被惊动,微微转过脸来,眼睛中放射出兴奋的光彩:“啊,楚老师!”
楚雁潮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动,然后自己搬过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床前。
“楚老师,想不到您今天会来,外面下着那么大的雨,连我家里的人都……”新月仰望着他说,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话说了一半又停住了。
“我早就该来的,”楚雁潮发觉她的神情中的孤寂和悲哀,立即接过去说,“为了不打扰你的休息,我最近没到家里去看你,也不知道你又……”
“我本来是想写封信告诉您的,可是又怕影响您的工作,您那么忙……”新月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她渴望着和老师见面,又怀着惟恐连累了他的歉意,微微喘息着说,“就没写……不,写了,没发……”
“哦,你应该寄给我,”楚雁潮觉得遗憾,“好让我早一些知道。”
“我怕您知道,怕您为我着急,所以那封信重写了两次,还是没发,”新月有些自嘲地微笑着,脸上的红晕更浓重了,“反正我这次病得不重,只是感冒……”
楚雁潮的心像被一根鼓槌猛地敲了一下!新月只知道她患的是感冒,在她的心脏又面临新的威胁的时候,她担心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怕惊扰了她的老师;现在,老师来了,就坐在她的床前,老师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能说!
“你怎么感冒了呢?”楚雁潮只能这样说,“天气凉了,你应该时时注意保重身体;大夫不是给了你预防感冒的药了吗,在家里没有按时吃吧?”
“哦,一忙就容易忘了……”新月不好意思地抿着嘴唇,像没有完成作业的学生面对老师的批评——她从没有丢下过作业的时候,而现在对待比作业还重要的事儿,却疏忽了。
“忙?你在家里还忙什么?”楚雁潮觉得奇怪。
“前些日子,我哥哥结婚,”新月微微一笑,“他和淑彦结婚了……”
“就是你那个女同学吗?她的年龄好像并不大,和你……”
“不,她比我大两岁多呢,今年都二十一了。我小时候入学早,比她早了两年……”新月忽然又伤感起来,“可是,现在又让病给耽误了,真是命中注定啊,正像我姑妈常说的一句俗话:‘起个大早,赶个晚集’!”
楚雁潮懊悔刚才提到她的年龄,赶快扭转话题,回到那件喜事儿上去:“你应该为你的哥哥、嫂子感到高兴,这为你们的家庭也增添了快乐!”
“欢乐,是欢乐啊!我哥和淑彦都是非常非常好的人,我衷心期望他们永远欢乐、永远幸福!”新月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笑容,“那天的婚礼好热闹,我还亲自去迎亲了呢!”
“唔!”楚雁潮的心中却蒙上了阴云,这个不幸的姑娘,对人间美好的事物,这么好奇,这么热心,充满了深情,为了别人的美满结合,她无私地去忙碌,却不知道,这一切和她都没有任何关系,人生中的黄金季节,她自己恐怕已经等不到了!“新月,你身体不好,怎么还能去操劳那些事情呢?恐怕这次……感冒,就是累的!”楚雁潮不能不埋怨她,“下次,可不许……”
“下次?没有下次了,我只有一个哥哥,家里难得热闹这么一次,以后我还能再为谁奔忙呢?”新月喃喃地说,“其实我也没有为他们做什么,一切都是妈妈在操劳,妈妈累坏了……”
说到这里,她闭上了眼睛,刚才被唤起的那点儿兴奋之情,又被什么给冲淡了,她的耳旁又响起了妈妈说过的话:“这里头有你什么事儿?”是啊,没有她什么事儿,哥哥的婚礼结束了,妈妈的心事全没了,她呢,躺在医院里。这半个月当中,哥哥和嫂子经常来看她,爸爸和姑妈也来过几次,惟独妈妈没有来。难道妈妈真的一点儿心事也没有了吗?不知道女儿在病中更需要母爱吗?
楚雁潮猜测着她此刻的思想,而猜测是困难的。
“你不要惦记家里的事了,要安心在这里养病……”他说。
“我知道,”新月说,“我现在感冒已经好了,大夫不让我出院,也许就是让我避免干扰吧?我……能做到,我……什么也不想了!”
晶莹的泪珠,漫出她那紧闭着的眼睑,从长长的睫毛中间滚落下来!
泪珠仿佛滴在楚雁潮的心上,四散迸射,发出冰凌碎裂似的响声,他似乎清晰地听到了那响声!他被新月孤寂的心境所感染,却并不清楚新月何以这般孤寂,又何以这般自甘孤寂?她不完全了解自己的病情,也就不至于这样悲观,难道果然如卢大夫所说,她另外还有什么心理负担,而这又来自她的家庭吗?楚雁潮曾多次去过她家,这个家庭给他的印象是和谐而安宁的,他认识这个家庭的所有成员,并没有感到在新月和父母兄嫂以及姑妈之间有什么矛盾,也许这个了解太肤浅、太空泛了吧?
“新月,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是不是在家里遇到了……”他谨慎地问,却又很难把问题提得大具体。
“哦,没有……”新月擦去腮边的泪珠,勉强地向他笑了笑,显然在掩饰刚才流露出来的情感,“家里的人都对我非常好,每次探视时间,他们都轮流来看我,这,我就很满足了。今天,雨太大了,他们……可是您来了,您看我多高兴啊,楚老师,我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楚雁潮不便再问,他的到来能给新月带来欢乐,他感到欣慰,但愿新月从此不再烦恼!“以后的每次探视时间,我都来看你,好吗?”
“真的?”新月的大眼睛闪耀着兴奋的光彩。
“当然是真的!”楚雁潮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骗过,”新月说,“我记着呢!”
“唔?什么时候?”楚雁潮不安了,他担心他和卢大夫向新月隐瞒的病情,被新月看穿。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嘛,您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新月笑着说。
“噢!那不是我故意隐瞒,而首先是你自己误会了嘛!”楚雁潮也笑了,说起一年前的往事,他心中升起一股怀恋之情,那时候,新月是那么健康,那么朝气蓬勃,那么无忧无虑!他和她,都不曾料到会有今天!楚雁潮多么想再一次帮新月提着行李,把她送回二十七斋?啊,也许真的不可能了!他抑制住自己的伤感,极力像闲谈似的说:“仅此一次,可以原谅,希望以后在我们之间连误会也不再有,好吗?”
“好……”新月轻轻地回答,注视着她的老师,她那双晶亮的大眼睛,像纯净透明的湖水,像纤尘不染的镜子,映出了心灵中的无限信任。
“那么,我要求你……”楚雁潮恳切地望着新月,“……要求你把心中的一切烦恼都告诉我,让我们一起来分担,烦恼被分开之后,它的分量就减轻了……”
“我……没有什么烦恼呀,”新月说。真遗憾,她刚刚做出的许诺,却不能完全兑现。人的内心深处总有属于自己的一点儿隐秘,新月也有,一种飘忽不定的思绪,常常搅扰着她的心,却又难以捉摸,难以把握,像一个猜不透的谜,常常在夜深人静之时缠绕在脑际,苦思而不得其解,久久难以入睡。这使她烦恼,使她痛苦,却又不能求助于任何人,包括她的知心女友陈淑彦。她只有把这个扑朔迷离、似是而非的猜测闷在自己的心里,永远也不去求得解答,不去试图证实,因为一旦被证实,不仅她自己难以承受,恐怕整个家庭也就不得安宁了。现在,她只有在心里暗暗地请求老师原谅她的隐瞒,让更重要的事情来压倒心中的烦恼了,“老师,我着急的只有一件事……”
“上学?你不要着急,明年暑假之后你才能复学呢,那时候,你的身体已经好了,完全好了!”楚雁潮违心地描述着一片幻境,竟然又觉得那么真切,也许不是幻境,说不定新月真的还有那一天!“到那时,我来接你……”
“谢谢您,老师,我耐心地等着,”新月的嘴角挂着笑容,“我现在着急的,是您的译文……”
“哦,译文?”楚雁潮没有料到卧病的新月却在为他的事着急,就有意轻松地说,“出版社已经答应了,推迟到明年出书,这样,我就不必太赶了,反正时间还来得及。”
“推迟?最好不要推迟,我多么希望早一点儿看见它出来啊,这是您的第一本书!”新月殷切地看着他,“这次带稿子来了吗?译到哪儿了?”
“没有……”楚雁潮觉得背上像被猛抽了一鞭,新月在催着他加快进度,为了新月他也应该拼命往前赶,可是他却……他不能对新月说因为工作太忙,没有时间,也不能说因为她的病而无心译著,他只能说:“下次吧,下次一定带来!我想把译文推敲得严谨一些,所以就译得慢了,现在正在译《出关》
“噢,《出关》,”新月回味着她过去读过的原著,“鲁迅在一个短篇里写了两个大思想家,确是大手笔!可是又写得那么轻松、幽默,我记得,好像写到老子在上面讲《道德经》,听的人却在下面打盹儿,一句也听不懂!”
“老子的‘道’是很难懂的,人家以为他要讲自己的恋爱故事才去听的,结果大失所望,坐在那儿受罪!”楚雁潮笑着说,他想借鲁迅的幽默缓解一下新月的烦闷,“讲完了课,还让他编讲义,辛辛苦苦写了两串木札,才给他五个饽饽的稿费!……”
新月忍不住笑起来。
“……还不如孔子大方,见老子一次就送他一只雁鹅!”楚雁潮接着说,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新月,“哎,你想吃点儿什么?下次探视我给你带来!”
那两位打扑克的病友羡慕地往这边看了看,她们听不明白这位来访者到底和新月是什么关系,只是觉得在这样的阴雨天气,能受到这样关切、体贴的探视实在太幸运了,强似打扑克百倍,况且还保证以后的每个探视日都来……
“不,哥哥经常给我送吃的,是姑妈做的,您什么都不要给我买,”新月说,“您只要把稿子带来就行了,这是最重要的。我虽然帮不上您什么忙,但是每次谈一谈翻译,就觉得在这里的生活也是充实的,没有虚度光阴……”
“好,这太好了!”楚雁潮感到,在新月柔弱的身体内,一颗热爱着事业的心在顽强地跳动,跳得那么有力!
这天下午,他们谈了很久。卢大夫来查房,护士来送药,都没忍心赶楚雁潮走,似乎楚雁潮的到来,比她们的药物治疗对新月更起作用。给新月吃完了药,她们倒悄悄地退走了。
直到掌灯时分,窗外的雨还没有停,楚雁潮也没有告辞的意思。
“楚老师,您该回去了,”新月看了看黯淡的窗户,不安地说,“路很远呢,天又不好……”
楚雁潮只好站起身来,拿起靠在墙边的雨伞,叮嘱说:“记住,心要静,神要安,等着我,下次再见面!”
“嗯。”新月真诚地答应着,目送着他离去。
楚雁潮出了病房,撑开雨伞向前走去,夜色湮没了那风雨飘摇的一茎残荷……
楚雁潮此时哪能想到,在北大男生宿舍里召开的那个班会到现在还没有散。郑晓京根本没有听从他的建议,仍然发动了一场急风暴雨式的思想交锋,把唐俊生和谢秋思斗得一塌糊涂!
快半夜了,雨还在下,院子里汪洋一片。
“博雅”宅的倒应南房里,姑妈还没睡,惦记着住院的新月,等着深夜未归的天星。
那天,天星背着新月往医院跑,老姑妈一阵心疼,差点儿死过去!一会儿又自个儿缓过来了,也没当回事儿,又继续为别人忙碌、为别人操心了,家里人谁也没理会她身上带着病呢!
书房里黑着灯,韩子奇靠在那张大沙发上,坐也不是,卧也不是。在这个阴冷潮湿的秋夜,他那折断了又接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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肋骨隐隐地作痛,折磨得他难以入睡。这半年来,家里经历了多大的反复?悲而复喜,喜而复悲。仿佛是命运存心捉弄这个心高于天、命薄于纸的老人。你不是想“一福压百祸”吗?偏偏让你事与愿违,正在为儿子的百年之好而陶醉,女儿却突然又倒下了!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女儿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每一声喘息,都扯着他的心!女儿离开家又已经半个月了,尚不知归来更待何时?
他买来的那本《内科概论》,已经翻得卷角,有几个章节,他反复看了许多遍,画满了杠杠,夹满了小条儿。但他毕竟是外行,研究了一辈子玉,却从来没有研究过人的心脏,那书他看不大明白,只好背着新月,去请教卢大夫。但他感到卢大夫相当谨慎,不仅一再嘱咐不要让新月完全了解自己的病情,而且还含蓄地问及是否家中有什么事情引起新月的情绪波动。对此十分敏感的韩子奇立即想到了很多很多,但他却不能向这个家庭的局外人袒露胸中的一切,只能说:“哦,没有,没有,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都很宠她,决不会……”而在他这样回答的时候,心中却几乎已经找到了女儿的病因,并且恐惧地感到卢大夫的那双深邃的眼睛已经窥透了他的内心!长于雄辩的“玉王”,在情感领域却是一个不堪一击的弱者,嗫嚅着垂下了眼睑。卢大夫当然不会追问他的家事,只说:“那就好。家属能和医生配合,在治疗和休养中让病人心情愉快,这是一个非常有利的因素。不过,考虑到目前正是风湿感染的多发性季节,我建议新月再巩固一段时间,先不要出院,您看好吗?”“好……”他回答。他实在经不起女儿的病情再反复了!
半个月来,他几次去看新月。女儿躺着,他坐着,往往是对望半天,默默无语。他能和女儿谈些什么呢?谈心脏病?他讳莫如深,不敢涉及;谈玉?女儿不懂,他也没有心思;谈英语?他这个启蒙老师已经卸任了,女儿已经有了更好的老师;谈家事?最好还是不要谈吧,他心中已经五味俱全了,怎么还能再感染女儿!“好好儿地,你好好儿地在这儿休息……”他几乎每次都只是对女儿说些这种并无实际内容的话,而这些空泛的语言却根本表达不了老父的一颗揉碎的心!“爸爸,您不用老来看我,我很好……您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一定要保重,为了我!我还希望您……以后不要再和妈妈吵架,妈妈也很辛苦。为了这个家,你们要互相体谅……”女儿这样对他说,说得极温柔,极诚恳,而他却从中看到了女儿那病弱的心脏承担了怎样超载的负荷!他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安慰女儿,找不到,找不到……只能惭愧自己枉为一个父亲!
院子里突然被闪电照得通明,窗纱上亮起耀眼的蓝光,转瞬又熄灭了,紧接着,沉雷在头顶炸响,隆隆地滚向远方,他的心一阵紧缩,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伦敦大轰炸的日子,脑际充满了“毁灭”、“崩溃”这些不祥的字眼儿!
他听到房门“吱呀”响了一声。
“谁?”他恐怖地问。
“我呀,”是妻子的声音,“我瞅瞅……”
他的语气缓和了:“瞅什么?雨没停呢!”
“天星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呢!”妻子焦躁不安。
“哦,我跟你说了,他肯定是去医院了,今儿是探视的日子。”
“探视?探视能探到这会儿?半夜了!”
“也许是瞅着雨大,就没回来吧?”他猜测着,并以此安慰妻子,“医院楼道里有长椅子,也能躺会儿,等天明了回来,你别着急……”
“我能不着急吗?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一辈子扯着心!”妻子叹息着,声音从廊子下传过来,“唉,这样的天儿还非得去探视吗?一个人住院,搅得全家都不安生!”
妻子的话,毫无掩饰地流露了她的情感,声音不高,言语不多,却刺痛了韩子奇的心。一股怒气在他胸中冲腾,他翻身坐起,伸脚摸索着穿鞋,遏制不住地要去问问她:你说这样的话,还配当个妈?天星和新月都是一样的儿女,你是怎么对待的?十几年了,韩子奇忍啊,忍啊,可忍的结果是什么呢?自己的骨折,女儿的心碎,他还要忍到哪一天呢?在这个家,女儿已经成了累赘,成了多余的人!他不愿意再忍了,趁女儿现在不在家,他索性把胸中的郁闷一吐为快,哪怕闹个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
他下了地,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向书房的门,腿却撞在椅子上,“当”地一声,椅子被撞倒了。
“你怎么了?”妻子关切地问,惶惶地向这边走来。
忽地又是一道闪电,韩子奇看见妻子推开了书房的门进来,苍白的脸上充满了惊恐,半年前他的那次摔伤,使妻子心有余悸,担心他再出现什么意外!
闪电熄灭了,沉雷滚滚,把正要声讨妻子的韩子奇震得一愣,停住了。妻子那双关切的眼睛,使他那正要冲出喉咙的话又咽回去了,他猛然想起东厢房里还睡着过门不久的儿媳,想起女儿的恳求:“不要和妈妈吵架……”他胸中的怒气,到底还是忍下了,“哦,没事儿,我睡不着,想坐一会儿……”他言不由衷地说着,把椅子扶起来,然后无力地坐下去,手捂着隐隐作痛的肋骨。
屋里一片黑暗。他听见妻子舒了一口气,慢慢地走了出去,好像又站到了廊子底下,感叹着:“唉,这个天星!怎么就不知道老家儿替他着急?”
东厢房里,陈淑彦和衣躺在床上,也还没有入睡。她惦记着新月,也为丈夫的深夜未归而不安。听见婆婆在上房廊下唉声叹气,就从窗户上冲着那边儿说:“妈,我等着他,前院儿有姑妈呢,一叫门就听见了,您就睡吧,别替他着急,他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怕什么?出不了事儿!”
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并不踏实,她也说不清楚天星到底上哪儿了。
此刻,天星正在风雨中遛大街,晃晃悠悠,行行止止,跟个疯子似的!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他并没有疯,头脑清清楚楚。也许正因为太清楚了,人才容易发疯……
今天上午去厂里上班,他心里记着呢,下午该到医院去看新月了。但是出门的时候忘了告诉淑彦,也忘了告诉妈:下了班他得先奔医院,回家可能要晚点儿。这不要紧,她们也都知道今儿是探视的日子。他在车间里于活儿,外边下着大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这也不要紧,他带着雨衣呢,就是天上下小刀子,他顶着铁锅也得去看新月,不能让新月盼亲人盼不着,失望。心里想着新月,干活儿的时候就老看表,希望时间过得快点儿。
中午,他到厂子里的清真食堂去吃饭。
一进门,就碰见容桂芳端着饭盒出来,他心里别扭,一低头就过去了。他跟她没话。
年轻的炊事员正在窗口卖饭,瞅见他进来,老远的就嘻嘻哈哈地说:“哟嗬,小韩师傅婚假休得不短啊,今儿才冒影儿!怎么着,给我们带喜糖来了吗?”
天星猛然想起,自从结了婚,今儿是他头一回进食堂,这些天,家里吃的东西过剩,都是结婚时候富余的,姑妈就让他带饭,每天装满一饭盒。今天没带,是姑妈忘了给他?还是他忘了带来?早晨走得匆忙,想不起来了,反正是没带,肚子饿了才想起进食堂,却忘记了他还没请食堂里的师傅们吃喜糖!其实,天星婚假结束来厂里上班的时候,因为妹妹的住院,他心里的那点儿兴头早没了,本车间里的同事因为比较要好的都去吃了喜宴,他也就没再散发喜糖。可是,忘了别人不要紧,不该忘了清真食堂里的师傅,他们都是穆斯林,有着比别人更近一层的感情。可是他偏偏给忘了!
“哎呀,这……”实心对人的天星不好意思了,红着脸,站在买饭窗口前,感到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过错,支支吾吾,“那什么……我明儿带来吧!”
没想到,里边儿掌勺的大师傅用铲子敲打着炒勺说:“明儿你也甭带来了,这样儿的喜糖,我们不待见!”
天星一愣,觉得受到了侮辱!他这个人,历来吃软不吃硬,没受过这样的冷言冷语。和同事相处,他礼貌待人,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结婚送喜糖,送是情分,不送是本分,他也不欠谁的,就是晚一天送,也不至于招人“不待见”,当面挨撅!心里憋不住火,就说;“师傅,您这是怎么说话呢?”
大师傅斜眼瞅着他,慢悠悠地说:“你没听明白是怎么着?那糖啊,变了味儿的,就没人吃了,吃了也得吐出来!”
天星的脸像猛地被人抽了一巴掌,憋得发紫,脖子上的青筋直蹦,他听得出来,这决不止是挑他的礼,话里还有话!“师傅,明人不说暗话,您把话说清楚,我韩天星哪点儿对不住您了?”
“嘿,对不住我?我又没跟你搞对象!”大师傅把炒勺一撂,转过身来,两只胖胳膊往胸前一叉,冷着脸说,“你小子不地道!小容子哪点儿对不住你、比不上你?你翻脸无情,愣把人家给甩了!”
食堂里,吃饭的、卖饭的、做饭的,一片哗然!当着新郎提旧情,真是哪把壶不开专提哪把壶!人们轰地围过来,有的等着看热闹,有的急着去劝解,怕韩天星这个倔小子犯了拧劲,能把那个胖者头儿打扁喽!
天星心里咯噔一声,他本以为,他和容桂芳好也罢,歹也罢,厂子里无人知晓,谁料这种事儿是根本瞒不住人的,如今当众被抖落出来了!如果这个胖老头儿今天因为别的事儿说他两句,也许他看在对方是个穆斯林长辈的面子上,还能忍;可是,一提起容桂芳,他的怒火就一冒三丈高,拳头攥得咯嘣咯嘣响:“老头儿,你屈心!到底是谁甩谁啊?!”
“新鲜!你说是谁甩谁?”大师傅两眼瞪着他,左胳膊抱着右胳膊,等着他来打,毫不畏惧,“哼,你小子不是瞅不起‘切糕容’,才甩了她,娶了‘玉器陈’家的姑娘吗?你可了心了,就不管人家小容子是死是活!你们家里大办喜事儿的时候,她在这儿眼泪叭嚓,谁瞅着不难受?问她什么,她也不说,端起饭盒就走……”大师傅动了感情,周围的人也安静了,显然受了这个胖老头儿的感染,人心所向悄悄地都往容桂芳那边偏了!大师傅的情绪十分激动,声音却低下来了,也许他本不想让韩天星当众丢丑,只是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说:“因为你是个‘朵斯提’,我这几句话才不能不说,告诉你,韩天星:回回不能贱遇回回!你们‘玉器韩’没什么了不起,卖切糕的也不比你们低,我们‘勤行’凭手艺、卖力气吃饭,不丢人!我瞅着小容子对你太真、太实,你不识好歹!欺负这样的人,你昧了良心!”
天星听得直发懵,紧攥着的拳头不知不觉松下来了。他瞅着大师傅,胖者头儿一脸正义;他望望周围的人,旁观者对他流露出鄙夷的神情。他今天算“栽”了,被人家这么样儿当着众人一场好骂!他嗓子里噎着一大堆话,要为自己辩解,不能受这样的侮辱!可是,他能在这儿详详细细地叙述他怎么样顶风冒雪去张家口买羊,他妈怎么样辛辛苦苦为容桂芳准备盛宴,容桂芳又怎么样临时变卦、断然拒绝吗?这些话,该跟容桂芳说去!是她,这个反复无常的女人,甩了他韩天星,还不算完,还在厂子里造谣,臭他!这个女人太不地道了!
天星也不买饭了,转脸就走,出了食堂就往车间跑!
车间里,中午轮番儿吃饭,停人不停机。这会儿,容桂芳已经上了机器了。
天星气呼呼地跑到她面前;“小容子,咱们说道说道!”
容桂芳脸上毫无表情,眼皮儿也没翻,手里的活儿也不停,冷冷地说,“韩师傅,别影响别人干活儿!”
天星瞅着她那假模假式的样儿,恨不能劈脸给她一巴掌!但他不能这样做,一个男子汉,怎么能跟女工打架?他是个好工人,怎么能破坏车间里的规矩?上班时间,和印票于无关的一切事情都是被禁止的!他梗着脖子,红着脸,讪讪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干活儿!旁边儿的那几个年龄和他不相上下的小伙子,瞅瞅他,没说话,可是那神色,显然是好奇之中又带着讥笑:怎么这小子娶了媳妇了还找人家小客子套近乎?这不是自找挨撅吗?
此时的天星,像一头捆住了四肢的公牛!他等待着机器停止转动,好去跟容桂芳“见干见湿”!
好容易等到了下班时间,他也顾不上洗澡、换衣服,就到车间门口——不,到厂子门口去等着,别当着同事的面儿,到外边儿谈去!
雨下得正邪乎,天星站在厂门外五十米远的一棵老柏树底下,两眼盯着走出来的人群。一个刚刚结了婚的人,等着和过去的对象见面儿,这叫什么事儿?不是旧情复萌,而是旧账还没有算清!
容桂芳终于出来了,穿着那件淡绿色的塑料雨衣,雨帽拉得很严,脸被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出了厂门,她把雨衣裹得更紧了,侧着身子避开风头雨势,踏着地上的积水,快步拐上了旁边的马路。
她想也没想到,当她低着头走过那棵柏树旁边的时候,会有一个汉子厉声叫住她:“小容子,你等等!”
她吓了一跳!但她立即反应过来,是天星。她站住了,猛地回过头来,瞅见那棵柏树,瞅见站在树下的、浑身湿淋淋的天星,她似乎颤抖了一下,眼中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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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温情,但也只是一闪,就熄灭了.她垂下眼睛,睫毛上亮晶晶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花,压低了声音,说:“韩师傅,咱们没话说了,好好儿地过你的日子吧!”
“不成!”天星的眼睛在冒火,他在这儿苦苦地等了好久,决不能就这样放她走了,“小容子,你不要看错了人!我韩天星不会贱遇人,也不受人贱遇,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我已经是成了家的人了,还会求着你、赖着你吗?你甭躲我,我只问你一句话:我跟你有什么仇啊?你不愿意跟我好,拉倒,犯不上前心扎我一刀,后心再射我一箭!咱俩到底是谁甩谁,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
容桂芳惨然一笑:“韩师傅,算了,过去的事儿用不着再提了,都怪我糊涂,瞎了眼。我要是会耍明枪暗箭,也就不至于落到这一步了!”她转过脸去,不再看天星,冷冷地说,“韩师傅,这一辈子还长着呢,往后,做人得讲点儿起码的道德!”
“什么?我不讲道德?”天星伸出湿漉漉的手,猛地抓住她的腕子,“我不讲道德?”
“不是你,是我?”容桂芳甩开他的手,“我不讲道德?哼,瞅不上我,就明打明地吹吧,不碍事的,用不着从上海拉出个表妹来打马虎眼!”
天星完全傻眼了,容桂芳说的这些,他根本听不懂!
“什么‘表妹’?”他莫名其妙地问。
“我哪儿知道谁是你的‘表妹’啊?”容桂芳冷冷地说,“闹了半天,原来就是‘玉器陈’家的姑娘!”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呀?”天星如入五里雾中,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和容桂芳之间好像被什么人插了一杠子,弄拧了!容桂芳跟他吹的时候,他还根本没正眼瞧过陈淑彦,更谈不到什么闻所未闻的“表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他的心怦怦地跳,嚷道:“造谣!你听谁造的这样的谣?”
“造谣?”容桂芳冷笑了一声,“我就不信,你妈还能造你的谣?”
“我妈?!……”天星惊呆了!一股冷风裹着急雨猛地扑在他的脸上,蒙住了眼睛,一个踉跄,他的头撞在身旁的树干上!
他扶着树干站稳了脚跟,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水,容桂芳已经走了,急风暴雨中,只看见一块淡淡的绿色在远处飘动……
天星没有再追上去,愣愣地看着那一点淡绿色消失在风雨中。容桂芳什么时候见过妈妈?妈妈为什么要对她编造什么“表妹”的谎话?啊,难道是妈妈有意要拆散我们吗?为什么?为什么!
他抱着湿漉漉的树干,剧烈地摇晃,老柏树不能回答他,只能被摇落满身的水珠,“噼噼啪啪”打在他的脸上,啊,这棵树,是他过去等着和容桂芳见面的地方,今天完全下意识地又站在这儿等她!这是一次什么样的“约会”?他心头的谜解开了,心却被撕碎了!他找回了失去的小客子,而她,却永远永远也不可能属于他了;他甚至连让她理解他都不可能了!明天,还有以后漫长的日子,他将怎样见这个被他伤害了的小容子?怎样见那些藐视他的同事?韩天星在厂子里没法儿做人了!而毁了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妈妈!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使他朝前冲去!回家去,回家找妈妈算账!他踏着满地的水,披着一身的水,顶着风雨往前跑,把雨衣、自行车都忘在厂里了。
暴雨猛浇在这个发疯的人身上、头上、脸上,把他浇醒了。他猛然想起正月初二那一天,他为小容子的毁约而痛苦不堪,而妈妈招待起陈淑彦来却是那么兴高采烈;他想起春天的时候,他正陷入失恋的苦闷不能自拔,妈妈却喜滋滋透露给他,说陈淑彦对他“有意”,他茫然地看着妈妈,感激妈妈对他的关切。现在想来,那时妈妈早就有了主意了;还有,夏天,匆匆忙忙催着他和陈淑彦去办理结婚登记手续;秋天,声势浩大的婚礼……这一切,再清楚不过了,陈淑彦是妈妈早已相中的儿媳妇,为此,就必须搬掉容桂芳这块绊脚石,不惜使出任何手段!而他却从头至尾一切听从妈妈的摆布,一点儿都没有察觉,他太傻了!不,是太爱妈妈了,一个儿子怎么会怀疑自己的妈妈呢?可是,正是妈妈害了他!不然,他的婚姻不是这个样子,不是!他和小容子会永远生活在一起,生死不渝!为什么妈妈不能容忍他自己选定的爱人?为什么人不能爱自己所爱的人?为什么他必须接受别人指定的生活道路?为什么妈妈要硬塞给他一个陈淑彦?……
他在风雨中奔跑,不辨方向,不管马路上的任何标志,连疾驰的公共汽车都不得不急煞车,让开这个忘了自己性命的人!跑着跑着,他的脚步放慢了,不是身上的力气用完了,而是眼前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和容桂芳相对立的女人——陈淑彦!啊,陈淑彦是什么人?是他韩天星的妻子,正在家等着他呢!他回去能说什么?能说这个妻子是妈妈“硬塞”给他的吗?不,妈妈没有强迫他,是他点头认可的。他和陈淑彦虽然没有像和容桂芳那样的深交,没有那样的痴情,可是,要说淑彦怎么不好,他说不出来,那样太屈心了!他要是回家因为淑彦而和妈妈大吵大闹,那就太对不起自己的妻子了!他不傻,他什么不懂?从婚前的有限接触和婚后半个月的共同生活,他完全感到淑彦的纯洁、温柔、善良,她把她的心都给了丈夫,给了这个家,他还能忍心去伤害这样的妻子吗?那样,韩天星就不单在厂里不是人,在家里也不是人了!
铁打的汉子被感情的重压击垮了,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飞蛾,无法挣脱!他在马路上踟蹰徘徊,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天早就黑透了,乌云压顶,暴雨倾盆,银蛇似的闪电撕裂了他的胸膛,重炮似的惊雷震昏了他的头脑,他失神地望着天,天上不是有一个主宰万物的真主吗?主啊,告诉我!人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的苦难?主啊,救救我!你既然让我做了个人,就指给我一条人走的道儿吧!
夜深了,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连公共汽车也绝迹了。风雨之中,天,漆黑;地,漆黑;路灯投下一片光亮,撕开了沉沉夜幕,照着幽灵似的韩天星,游游荡荡,形影相吊,像置身于一个阴森森的大舞台。
人生的舞台上,悲剧,喜剧,喜剧,悲剧,轮番演出,不舍昼夜,无尽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