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月恋(三)
打开自己的房门,走进小小的书斋,他开了灯,什么都顾不上,第一件事就是看这封信,这是新月的信!这个新月,明知我不在,还往这儿写信?他觉得有些奇怪。懊,是了,新月并不知道我哪天回来,先让这封信在这儿等着我呢;少女的感情是很柔很细的,用语言表达不清的,就写成文字吧?一股温情油然而生,什么烦恼都不存在了,他急切地撕开信封,抽出那几页素笺,坐在灯前凝神阅读,这还是新月给他的第一封信!
楚老师:
当我给您写这封信的时候,您还在两千里之外的上海,而当您看到它,就只有等回到各斋了,让它替我在那里迎接您!
谢谢您在那个月明之夜打来的充满真挚情感的电报,那十个字,不,十一个字,我已经反复看了千百遍,刻在了我的心上。我这封信,权做是给您的复电吧,但我不能把它寄往上海,在您忙于工作并且和全家团聚的日子里,我不愿意让您为我分心!
果然是这样!他想,新月为别人想得是那么多,感情又是那么细腻!其实,如果能在上海收到这封信该有多好啊,可以减轻我多少思念,又可以给我带来多少欣慰!一片深情使他陶醉,如饥似渴地继续读下去:
这封信该让我从何写起啊!感谢命运让我认识了您,永远忘不了前年秋天,我踏进燕园的第一天,首先见到的就是您!请原谅,我当时并没有“一见钟情”,那时看到的只是您朴素、谦逊的外表,后来才越来越了解了您渊博的学识和高洁的人品。是您,把我引上了事业之路,让我看到了那远在路的尽头的辉煌的峰巅;是您,使我懂得了人生的意义,自知、目信、自强,最大限度地无买目己,让生命之火在不懈的追求中点燃,在烛天光焰中获得永生;您是我今生最尊敬的老师、最信赖的朋友,如果命运让我忘掉一切而只记住一个人,那个人只能是您!
应当说,我真正开始自觉的人生是在认识您之后,我多么希望能永远在您的身边,做您的学生、您的助手,和您分担译事之难——也是共享译事之乐!可是,要实现这个平生最大的愿望、惟一的愿望,已经很难很难了,我像一只小鸟,刚刚试飞,翅膀就断了!
楚雁潮突然皱起了眉头,心缩成一团:怎么,笔锋一转,情绪一落千丈!新月,你……
我感谢您,由衷地感谢您,在我危难之际,您给了我帮助、安慰和鼓励,并且无私地献出了全部的、最美好、最宝贵的情感!我为此而感到幸福和自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已经可以死而无憾!
但是,当我真正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手术和复学都已经成了泡影,震惊之余,又深深地懊悔我的无知和自私!您给予我的已经太多了,怎么还能奢望得到您的爱情?您是一个健全的人,完美无缺的人,前途光辉灿烂的人;而我,却命里注定不能再返回事业之路,不能再陪伴您度过有意义的人生,有什么理由在您那负有重任的双肩上再增加负担?又怎么忍心拖着您和我一起坠入深渊!
原谅我,我不能接受您的爱情,仅仅做师生和朋友已经足够了,让我们永远记住这高尚纯洁的情感!也许,我们之间并不存在爱情?爱情是什么?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但我想,爱情总不等于同情、怜悯和自我牺牲吧?
“怜悯”?她怎么也使用了这个可恨的词!
楚老师,不要怜悯我,不要为了我而毁掉您自己,您有您的人生,您应该得到本应属于您的一切——事业的成功,爱情的美满!向前走去吧,不要回头,不要犹豫,不要让慈悲心肠误了您的终生,把我忘掉吧,您并不属于我,而属于您自己!
至于我,一个半途而废的人,今后的道路当然不会平坦,让我默默地独自走下去吧,我把自己交给命运,不再埋怨它对我不公平!我珍藏着美好的过去,并将在千遍万遍的回忆中度过自己的余生,直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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颗不可救药的心脏停止跳动。来日还有多少?也许还很漫长,也许非常短暂……
楚老师,不要为我悲伤。您对我说过:自知是一种幸运,现在我终于自知了,也算是一个幸运的人了。感谢您过去所给予我的全部关怀,但愿我今后不再打扰您了,您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能再占用您的宝贵的时间。希望您不要再来看我,只盼望您的书早日出版,请寄给我一本,留作永久的纪念。
对不起,您刚刚回来,就让您看到这封向您告别的信,又写得太长了,希望您能平静地把它看完,并且答应我的全部请求。
致以
深切的敬意!
您的学生 新月
像一枚重型炸弹从天而降,穿破书斋的房顶,轰然爆裂,把楚雁潮击垮了,击碎了!他的手剧烈地颤抖,双眼茫然地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新月为什么要给我写这样绝情的信?为什么她的热情突然降到了零点?这半个月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向她透露了病情,摧残一个少女的生命,蹂躏一颗尚存希望的心?
他从书桌前一跃而起,立即返回去,去找新月!可惜,太晚了,手表指针已经过了十二点!为什么刚才郑晓京要说那些昏话而不早点儿给他信?为什么下午见到新月的时候,匆匆告辞而没有看出她的情绪变化也没有深谈?太粗心了,男人的头脑总是太简单!可是,这一切谁又能够预料呢?
楚雁潮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悔恨交加,仰天长叹!他凄然地望着窗外的惨淡月色,盼着天亮,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求早一点儿见到新月!
又一个清晨到来了,“博雅”宅却依然像往日一样宁静。谁也没看出新月最近有什么反常,包括她那爱女如同爱玉的老爸爸。也许是因为新月把情感隐藏得太深,也许是别人已经习惯了家里有一个长期休养的病人,比起慌慌张张地送医院抢救的日子,现在还算好的呢。
韩子奇吃过了早点,锁上书房的门,就默默地上班走了。他至今不知道那本《内科概论》引起的波澜,他决心继续瞒着女儿,配合卢大夫,从药物和精神两方面进行治疗,争取病情好转,至少不再加重。他嘱咐姑妈想方设法调剂新月的饭食,并且告诫全家人都不要对新月提起复学的事儿,避免引起她的情绪波动。韩子奇的心情一直是十分沉重的,但他极力不让女儿察觉出来,他要让女儿心中继续保持着美好的幻想,不去击破它,就像欧·亨利笔下的那个老贝尔门,用画笔为病重的少女琼西留下长春藤上的最后一片叶子——维系生命的叶子。
“博雅”宅潜伏着危机,孕育着难以预料的未来。
吃早点的时候,陈淑彦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捂着胸口,想呕吐,却不吐不出来,憋得脸色紫红、眼泪汪汪。
天星生怕家里再添个病人,不安地望着妻子:“你怎么了?”
韩太太脸上却泛出喜色:“淑彦,你八成是有了!”
也许,“博雅”宅里的第三代已经在孕育之中了,这使韩太太由衷地兴奋,而在陈淑彦心中唤起的却是一片茫然:没有爱情的婚姻也能够制造生命?
天星心里一动,顿时觉得肩膀压上了更重的分量,他不仅是个丈夫,也将要是个父亲了,他必须彻底忘掉容桂芳,忘掉缠人的鬼“爱情”,跟淑彦好好儿地过日子!他扔下吃了半截儿的油饼:“是吗?我陪你上医院检查检查去!”
“一个大老爷们儿懂得什么?这得上妇产科!”韩太太甜甜地笑着说,“你上你的班儿去吧,我带淑彦检查去,要真是有喜,我可就当奶奶喽!”
韩太太迫不及待,领着儿媳妇说走就走!天星推着自行车,一直陪着她们走到胡同的尽头,送她们上了公共汽车,他这才骑上车,奔向他那忍着误解和屈辱挣钱养家的地方。
倒座南房里,姑妈沏上茶,慢慢地喝着,心里也喜滋滋的,她亲自奶大的天星要生儿育女了,韩家的孙子也等于是她的孙子,她等着那娘儿俩带回来好消息。
西厢房里,新月又懒懒地躺下了。想到这个家将增添新的生命,她感到欣慰;而一想到自己,却只有默默的叹息。在亲人面前,她极力保持平静,而胸中的那颗心啊,却正在被痛苦撕裂!昨天,送走了楚雁潮,她就懊悔了,啊,那封信,他马上就会看到那封信,想收回都不可能了;她希望邮递员一时失职把信弄丢了,或者因为她把收信地址写错而无法投递。这怎么会呢?那么熟悉的地址,每个字都是用血写的!那么,就只好让他看到了,那封信也许会使他痛苦,但既然已经无法避免,就但愿这痛苦赶快过去,闯过这个分别的关口,双方就都得到解脱了!
她躺在床上,全身软绵绵、轻飘飘,头脑空空,四肢无力。最后的情感寄托已经被自己切断了,楚老师从此不会再来,她将这样静静地躺着,一天天打发时日!不,她怎么能忘了那个人?一闭上眼就看见他,他说他今天来就一定会来,她怕他真的再来,却又在痴痴地等着他……
她打开了留声机,在那首贮满深情的乐曲中寻找失去了的一切,麻醉自己。琴声又响起来了,那熟悉的韵律,如今听来,声声都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乘坐早晨第一班车,楚雁潮匆匆进城,赶到“博雅”宅前已经将近八点钟,却又几经犹豫才终于拍响了门环,他害怕,他实在害怕门开了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新月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儿也没有!姑妈来开门,脸上没有一点儿惊惶,还带着笑意:“噢,楚老师……”
“新月……新月怎么样?”他像奔进急诊室似的问。
“歇着呢,听歌儿呢,”姑妈说,“我跟她言语声儿!”
楚雁潮长出了一口气,拦住她说:“姑妈,您别这么客气,我自己进去看她吧!”
他急切地走进里院,缠绵徘侧的琴声环绕在他的耳畔,仿佛又回到了两情相许、无猜无疑的过去……
他轻轻地推开西厢房的门,一眼就看见新月斜倚在枕上,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闭目沉思,长长的睫毛下面渗出了晶莹的泪珠,在脸腮上垂下两条小溪。
他朝着她走去,急于要向她倾诉,又不忍惊动她。
他默默地站在她的床前,凝视着她。新月突然睁开了眼,苦思苦想的那个人就在面前,她决不怀疑这是幻觉和梦境,深情地呼唤着他:“楚老师!我在等您……”
“新月!”楚雁潮俯下身去,冲动地抓住她的手,“为什么要给我写那样的信?”
“我……”新月却只能回答这含混不清的一个字,她知道,那封信的笔墨全部白费了!
“你糊涂啊!”楚雁潮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在冒火,他那激烈的言辞,像征讨、像报复,“胡说什么‘同情’,‘怜悯’?那种廉价的、卑微的情感能适用于你和我吗?我是一个感情泛滥、随处抛洒、随处赐予以换取别人的感激的伪善者吗?你是一个精神世界一贫如洗、仰赖别人感情的施舍的乞丐吗?你亵渎了我们之间的爱!你问我爱是什么?我告诉你:爱就是火,火总是光明的,不管那熊熊燃烧的是煤块还是木材,是大树还是小草,只要是火,就闪耀着同样的光辉!爱就是爱,它是人类自发的美好情感,我因为爱你才爱你,此外没有任何目的!不要用‘自我牺牲’这样的词藻来贬低我,我们双方都不是祭坛上的羔羊,我们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爱得深沉,爱得强烈,爱得长久,这就是一切!”
新月任凭他紧紧地握着她那纤弱的手,任凭他发出这一连串严厉的训斥。从来也没有见过他这样激动,这样暴烈,这才是个男子汉,他让一个弱女感到了实实在在的依靠!这情感的爆发,不但不让新月觉得委屈,反而痛快淋漓地冲刷着她心中的悔恨!
“新月,把那封信收回!”楚雁潮几乎是在命令她,“我不能离开你!”
“楚老师!我……”新月的泪珠洒在他的手上,心中的防线早被他冲垮了,她想扑在他的怀抱中,说:我早就想收回,我根本就不该写!但她没有这样做,清醒的理智在强制她的情感,而情感又在折磨理智,“……请您原谅,我不能收回它,这决不是因为我不爱您!正因为爱得太深,才惟恐它不能长久,总有一天我会把您丢下,那时您会更痛苦,还不如……早一点儿……分开!”
“分开?谁能把我们分开?谁说要把我们分开!”楚雁潮急切地摇着她的手,“谁说的?你到底听到什么了?”
“没有,谁也没对我说什么,您和卢大夫,还有我家里的人,都瞒着我,是我从书上找到了答案,我的病严重了,手术不能做了,也不能再上学了,我完了!……”新月痛苦地闭上双眼,心灰意冷!
楚雁潮愣愣地站在床前,两双紧紧握着的手都在颤抖,留声机上的唱片还在转动,凄绝缠绵的琴声令人心碎!
“我的一切梦想都破灭了,什么事业啊,爱情啊,都和我无缘了!放了我吧,楚老师!既然我已经是个不幸的人,就让我独自承担不幸;既然我只能做一个平庸的人,就让我躲开您,度过平庸的一生!碌碌无为是生命的浪费,我曾想结束它,但又怕刺激了我的父母双亲,只好听天由命,苟延残喘,安安静静地等待不知哪一天降临的死亡。而您,何必为我殉葬啊?离开我,您仍然拥有一切!”新月缓缓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放了我吧!没有我,您就无牵无挂了!”
楚雁潮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伸手关上了小提琴的痛苦呻吟,坐在床边上,重新拉住新月的手,他懊悔自己刚才过于冲动,这个病弱的学生再也经不起严师的训斥,那心灵上的伤痛,需要温暖的手去抚平。“新月,”他轻轻地叫着她,“你怎么能想到‘死’呢?你这点儿病算不了什么,任何医学权威、医学著作都不能下这样的结论!不能做手术,药物治疗也会有效的,何况科学还在发展,你还年轻!曾几何时,被认为是不治之症的肺结核,已经被征服了……”
“您不必安慰我了,我得的是心脏病。没有一颗健康的心怎么能活得长久?或早或晚,死亡将不可避免地来临。楚老师,我不愿意死啊,可是,没有人能够救我,您,不能;我,更不能!……”
“不对啊,新月!能够救你的不但有我,还有你自己,死哪有那么容易?你不是一只小鸟、一棵小草,你是一个人,人是大自然最光辉的杰作,地球上最顽强的生命!不要低估它,不要放弃它,要珍惜属于我们只有一次的宝贵生命!”楚雁潮用宽大的手掌为她擦去眼泪,抚摩着她的小手,“知道吗?新月,列宁在卧病的时候还念念不忘杰克·伦敦的一篇杰出的小说,让克鲁普斯卡妮读给他听,从中汲取战胜病魔的力量,小说的题目就叫《热爱生命》……”
“哦,我不知道,不知道……”新月喃喃地说,“杰克·伦敦……我钦佩他的作品,读过《雪虎》、《海狼》,可是没读过这一篇,写的是一个病人吗?”
“不仅仅是一个病人,而且是一个大写的‘人’,一个不朽的生命!他让你看到人的意志、人的力量怎样不可战胜,让你因为作为人而感到骄傲!”谈到文学,楚雁潮充满了激情,仿佛又登上了英语课的讲台,“杰克·伦敦早年曾经到阿拉斯加淘金,有过那种艰苦卓绝的生活经历,我一直认为这篇东西是他自己的化身。透过文字,我总是看到他那肤色略黑的脸,浓密的、鬈曲的黑发,闪耀着智慧和无穷的生命力的眼睛,自信地微笑着的嘴唇露出雪白的牙齿,那两枚尖尖的‘犬齿’,比狼的后代‘雪虎’更锋利、更坚硬!……”
“……”新月静静地听着他那富有感染力的讲述,仿佛回到了未名湖畔的书斋,她的老师是她汲取智慧和力量的宝库。
“在寒冷的、深入到北极圈的阿拉斯加地区,一颠一跛地走着两个淘金的人,饥饿、疲惫和寒冷折磨得他们筋疲力尽,已经很难走出这杳无人迹的荒原。而在这时候,其中的一个人又扭伤了脚,他的朋友丢下他朝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楚雁潮低声讲起那个故事,一开头就把新月深深吸引住了。
“这个失去了朋友的人,陷入了绝境。这是一个他从未到过的地方,没有树,没有灌木,没有草,只有一片辽阔得可怕的、死气沉沉的荒野。他的身上早已经没有了食物,猎枪里也没有了子弹,他甚至已经弄不清日期,只凭着猜测的方向,背着沉重的行囊,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地朝前跋涉,他欺骗自己,幻想着他的朋友在前面等着他……
“一天又一天,他在雪里、雨里挣扎着前进,浑身都是湿的,膝盖和双脚鲜血淋漓。饿得太久了,胃里像刀绞一样的疼痛感已经消失了,他的胃‘已经睡着了’。他四肢无力地倒在地上,起初偷偷地哭,后来就朝着无情的荒原号啕大哭,谁也不理睬他,这儿没有第二个人,只有飞奔的驯鹿和狂嗥的狼群。他已经极度虚弱,没有力量去猎取食物,费尽千辛万苦捞到了两条像小指头那么大的鱼,纯粹出于理智,逼着自己生吞下去,为了活,他必须吃!
“有一次,他从昏迷中被惊醒,一头大棕熊正用好斗的惊奇眼光看着他!熊向他发出试探性的咆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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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他没有逃跑,而竭力摆出威风凛凛的样子,也在朝着熊咆哮,声音非常粗野,非常可怕,在生死关头,那紧紧缠着生命根基的恐惧变成了勇敢!那头熊被这个站得笔直、毫无畏惧的神秘动物给吓跑了,他才猛然哆嗦了一阵,倒在潮湿的苔藓里。
“他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前进,白天黑夜都在赶路,摔倒了就休息,一到垂危的生命火花闪烁起来、微微燃烧的时候,就再慢慢地向前挪动。他已经不像一个人那样挣扎了,他的灵魂和肉体并排向前走,向前爬,它们之间的联系已经非常微弱,逼着他前进的是他的生命,因为他不愿意死!他不再痛苦,脑子里充满了怪异的幻象和美妙的梦境……
“他终于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了,只能一寸一寸地爬行,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他已经扔掉了空枪、行囊和金子,现在,比金子更贵重的是生命!强烈的求生愿望逼着他向前爬,一只无力捕食的病狼紧紧地追踪着这个生命垂危的病人,贪婪的眼光盯着他,希望他先死!而他却在想把狼干掉!一幕残酷的求生悲剧就开始了,两个生灵在荒原里拖着垂死的躯壳,一路爬着、跛着赛跑,等待猎取对方的生命!……”
新月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屏住呼吸……
“后来,他连爬行的力量也没有了,奄奄一息,但还是不情愿死,就是到了死神的铁掌里,他仍然要反抗它,不肯死!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清晰地听到病狼喘着气,向他逼近,伸出粗糙的干舌头像砂纸似的舔着他的两腮。他凭着毅力伸出手来要掐死狼,却扑了个空,敏捷和准确是需要力气的,他没有这种力气。对峙,继续等待时机,狼和人的耐心都同样可怕,等着吃掉对方的最后时机。”
“他又一次从昏迷中苏醒,狼正在舔着他的手!他静静地等着。狼牙轻轻地扣在他手上了,缓缓地扣紧,病狼终于用尽了最后一点力量,咬进了它等了很久的人的肌体……”
“啊……”新月紧张地惊叫着,手上渗出了汗,紧紧地抓着楚雁潮的胳膊,仿佛那头恶狼正朝她张开了嘴,她要求生,她要呼救。她不愿意死!
“听下去,你安静地听下去!”楚雁潮轻轻地抚着那只汗湿的、颤抖的手,“……你知道,这个人也等了很久,他决不甘心让自己的血肉喂这只令人作呕、只剩下一口气的狼!狼咬住了他的手,他那流血的手也抓住了狼的牙床!现在,双方的耐力和意志在缓缓的挣扎中对抗,像电影中的慢镜头,非常缓慢,可是,那是生死关头的最后一搏!他一只手抓着狼牙,另一只手缓缓地伸出去,抓住狼的脖子,他强迫自己翻滚,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狼身上,但他的手却没有足够的力量把狼掐死,他把脸贴近狼的咽喉,张开已经不会咀嚼的嘴,缓缓地咬下去……一股暖和的液体慢慢地流进了他的喉咙,灌进了他的胃,他的力气用完了,仰面倒了下去……”
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结束了,西厢房里寂然无声,静得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和呼吸。新月还在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两眼凝神望着他:“后来呢?”
“后来?”楚雁潮眼睛中闪烁着骄傲的光彩,“狼死了,人活下来了,他的生命胜利了!他乘坐一艘捕鲸船返回了人间,在阳光灿烂的南加利福尼亚,有他的亲人和花丛中的家园,他不能丢下这一切,终于活着回来了!这个淘金者没有得到金子,却得到了人间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不屈的生命!”
“生命,生命……”新月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新月!”他热切地望着她,“你现在也面临着一只‘狼’,那只‘狼’并不强大,并不可怕;而你又不是一个人在和它搏斗,还有我呢,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你,两个生命合在一起该有多大的力量?我扶着你、背着你、拖着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们就有美好的明天!”
“楚老师……”新月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听着他那心脏强劲有力的跳动,“我们……还走得出去吗?我不能再上学了,也不可能从事翻译工作了,‘明天’恐怕不属于我了……”
“不,新月,如果看不到明天,今天也就毫无意义;牢牢地抓住今天,明天才能属于你!谁说你不能上学、不能再做翻译工作?积极地治疗,把身体养好,一年不行,两年,总有一天,你会健康地返回燕园!人,最可怕的不是疾病,而是丧失了意志和信念,不要自暴自弃,不要消极等待,你不是早就在做我的助手了吗?”
“我算是什么‘助手’?”新月笑了笑,“我只会给您误事儿!要不是因为我,您的书早就可以译完了……”
“别,别这样说,对《铸剑》的译文你就提出了很好的意见嘛,让我们一起把这本书完成吧,现在只剩下两篇了:《非攻》和《起死》。我们先分头各译一篇,有了初稿,再讨论、修改,好不好?”
“我……行吗?”新月犹豫地问。
“试试看!”楚雁潮用信任的眼光看着她,“迈出第一步,才知道第二步该怎么走!用对事业的探索和追求把自己充实起来,我们一起朝前走,走一辈子!”
“楚老师……,我……跟着您往前走!”
新月毕竟太年轻了,太年轻了,人生的路,她才刚刚走了十九年,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怎么能放弃自己?即使命运剥夺了他的一切,只要楚老师还留在身边,她就要坚强地活下去!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但又望不到尽头的路,一个倒下了的人又支撑着站起来,不顾一切地朝前走去。那不是在阿拉斯加淘金的人,那是她自己,朝霞披在她的头上、肩上,闪烁着比金子还要灿烂的生命之光。不,那不是她一个人,楚老师和她在一起,肩并着肩,手拉着手,两个身影已经融成了一个生命……
韩太太兴致勃勃地回来了。儿媳妇确实是有了喜,这使得婆婆平添了百倍过日子的兴头,路过自由市场,还特地买了只活鸡,又绕道儿到清真寺请老师傅给宰了,回来就递给姑妈,叫她炒了,给淑彦换换胃口,补补身子。
这盘“辣子炒笋鸡”却招待了楚雁潮。饭桌上,新月的情绪特别好,忙着给他夹菜,一口一个“楚老师”。韩太太当然也不好说什么,赶上了吃饭的时候,她也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走。
等到楚雁潮走后,她对姑妈说:“这个楚老师……他怎么对新月这么好?”
“那是啊,”姑妈感慨地说,“人家是老师嘛,对待学生,还不就跟老家儿似的?”
“老家儿?他才多大岁数?”韩太太微微皱了皱眉头,“新月也是个大姑娘了,既然休了学,再这么样儿跟老师常来常往,也不是个事儿;咱们是本分人家儿,可不能让外边儿说出什么闲话……”
“噢?”姑妈心里一动,琢磨着她这话的意思。
“往后,他要是再来,”韩太太进一步嘱咐她,“您就跟他说,新月没在家,出去遛弯儿去了……或者干脆说,到亲戚家养病去了,啊?”
姑妈听着,却没言语。
又到放暑假的时候了。罗秀竹、谢秋思……又在归心似箭地打点行装,返里省亲,每个人都有许许多多的话要禀报他们那日夜盼儿归的父母。楚雁潮不准备回上海了,尽管他也思念母亲和姐姐,思念那个家。不,他在北京也有“家”,不仅是燕园里的小书斋,还有“博雅”宅,那儿也是他的家。
郑晓京今年的暑假将随着父母去北戴河休养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虽然太短了点儿,但毕竟是个难得的机会,班上的同学恐怕谁也不会享此殊荣。她还从来没见过大海,激动得心已经飞了!啊,“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下见,知向谁边?……”
在开始这次愉快的旅行之前,她动身前往“博雅”宅,去看望卧病的韩新月同学。和自己对比,新月真是太不幸了,如果不去安慰安慰她,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她有这个责任,并且也向楚老师表示过的,要比过去更关心新月。她想这恐怕不能算是“怜悯”,她批评楚老师在“怜悯”新月,用词也不大得当;但是楚老师由此激烈地大谈什么“奴才的摇尾乞怜和主子的怜悯恩赐”,也太过分了。在新中国,哪儿还有什么“奴才”和“主子”?这个楚老师,平时文质彬彬,可辩论起来还真冲!他能把他和韩新月之间的“爱情”描绘得比彩霞还要绚丽,比清泉还要纯净,他不再对学生回避涉及男女私情的话题,并且讲得那么振振有词、理直气壮!郑晓京也是一个刚刚步入青春妙龄的少女,怎么能对这种富有诱惑力的言辞无动于衷?她自己也曾悄悄地在内心深处憧憬人生旅途中那必不可少的一步,也曾读过不少描写爱情的文学名著,并且还亲自“导演”过《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对莪菲莉娅的那种真挚的甚至疯狂的爱,深深地打动过她的心,她为他们的爱情悲剧洒下过泪水!《哈姆雷特》到底没有在她手中搬上舞台,她曾为此遗憾了好久。但是,妈妈却对她说:“幸亏你那个女主角病了,不然,在‘五四’演那样的戏,恐怕要出‘方向问题’哩!”她又感到后怕。的确,《哈姆雷特》和她平时所做的思想政治工作是很难协调的,特别是她担任了总支宣委之后。
但她为什么对《哈姆雷特》总是有些留恋呢?为什么主动去帮助楚老师却又在他面前显得软弱无力呢?被他问得张口结舌!
她的脑子里翻腾着许许多多的理论:楚老师说的、系总支书记说的、党委书记说的,还有爸爸说的……显然,楚老师和他们的见解并不一致,甚至是矛盾的。为什么他们都宣称自己的观点是马列主义的,同一个“马列主义”怎么又有不同的解释?为什么互相矛盾的理论又都能打动她呢?也许自己的头脑里也有资产阶级意识,所以就缺乏识别能力?她为此认真地去查阅马、恩、列、斯的著作和四卷《毛泽东选集》,很遗憾,也没找到专门论“爱情”的文章……
她反而比原来更糊涂了!
郑晓京在“博雅”宅门前转悠了许久,不知道见了韩新月该说些什么。是默认班主任和她的恋爱,还是说服她“排除干扰,树立革命的人生观”?唉,谁知道她的“人生”还有多长?
突然,一个念头闲人郑晓京的脑际:学校不是有规定嘛,连续休学两年,即自动失去学籍?韩新月因病休学已经两年有余了,她已经不是北大的学生,和我们班也没关系了;她的事儿,我管不了就别管了吧?一个人的力量毕竟不能拯救全世界!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解脱,惟恐此时有人出来看见她,像逃跑似地离开了那座紧闭的“博雅”宅大门,尽管她也为此感到不安。
1962年9月24日至27日,中国共产党八届十中全会在北京举行。毛泽东主席在全会上做了重要讲话,指出:在整个社会主义历史阶段中,资产阶级都将存在,并且还有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他的讲话,在国民经济困难局面刚刚开始好转之际,为中国共产党人在政治斗争中提供了思想武器,敲响了长鸣的警钟……
《故事新编》的翻译工作还在继续,两个人反复讨论、修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部稿子,断断续续已经拖了两年,楚雁潮并不愿意拖啊,繁忙的工作,各种各样的干扰,新月的病,占去了他绝大部分业余时间,他不得不一次次地中断译文,一次次地推迟交稿日期。现在,不能再拖了,不是因为出版社催得太紧,而是为了新月!早在他这部稿子刚刚开始的时候,新月就那么热切地关注着,后来躺在病床上还一直记挂着,她对这项事业爱得那么深,这“第一个读者”又给了楚雁潮多少力量!现在,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新月未来的命运是什么,但他要改变她的命运,给她爱,给她事业的乐趣!他要和新月共同完成这部译著,署上两个人的名字!他在争分夺秒,希望这本书尽早交稿,尽早出版,他想象着,当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精装书送到新月的手里,她会得到多大的快乐!这将标志着,命运没有抛弃她,事业没有抛弃她,其乐无穷的译著生涯,就从这本书开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他固执地坚信,只要有他在,他和她并肩走在这条路上,新月就决不会倒下去!
韩太太眼看着新月的脸色一天天地变好,好长时间没再犯病,让家里人也觉着踏实了。但是,楚雁潮的频频到来却使她总觉得心里不安,一次次地埋怨姑妈:“您怎么不拦住他啊?”
姑妈却为难地说:“我……怎么好意思啊?人家好意来看新月,大老远地来了,我这个人,不会得罪人……”
“就我会得罪人?”韩太太心里不悦,暗暗感叹:一个人要是太能了,别人就都往后出溜,让你一个人能;别人唱红脸儿,让你一个人唱白脸儿!谁受得罪人啊?可是这个楚老师,早晚也是个得罪,有什么法儿呢?
这天,楚雁潮下了三年级的英语课,匆匆吃了午饭,又赶到了“博雅”宅。
“噢,楚老师?”姑妈像往常一样给他开了门,却说:“今儿不巧,新月出去了……”
“出去了?”楚雁潮感到很意外,“到哪儿去了?是不是病情又有什么反复?”
“是这么回事儿,”韩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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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声从里面迎了出来,“今儿个呀,我让她嫂子陪她上医院复查去了,这不是又够一个月了嘛!”
“复查?复查应该上午去嘛,我跟她说好了的,后天上午我陪她去……”楚雁潮说。
“下午看病的人少,大夫检查得仔细!”韩太太微笑着说,“她嫂子心细,也有文化,让她陪着去我放心;楚老师,就不麻烦您了,老是耽误您的工夫,我们当老家儿的心里也不落忍!”
“韩伯母,您不必这么客气,”楚雁潮心里惦记着新月,就要转身告辞,“那……我这就到医院去!”
“不用了,”韩太太却执意挽留他,“您到里边儿坐坐,喝点儿水,我还有话要跟您说呢!”
楚雁潮不好推辞,只好跟着她进了里院,却不知道她要跟他说什么。走进上房客厅,迎面看见韩子奇正坐在里面喝茶,心里突然明白了:两位老人家都在家呢,恐怕要问问新月什么时候才能复学!这个难题,他该怎么回答呢?
“噢,楚老师!”韩子奇客客气气地站起来,给他让座,这似乎更证实了他的猜测。其实,韩子奇并非有意在家等着楚雁潮,而是因为最近特艺公司天天讲阶级斗争,虽然没提他什么事儿,他却越听心越慌,总是疑神疑鬼地往自己身上联想。今天下午实在坐不住了,就借口自己肋条骨疼,要看病,请假回家来了。女儿不在家,他心里正无着无落,楚雁潮来了,他倒很想跟这位年轻的学者聊聊。
楚雁潮在他旁边坐下,韩太太亲自捧上了盖碗茶,不用姑妈代劳了。
“韩伯伯,韩伯母,”楚雁潮接过了茶,放在桌子上,并不急于喝。他心里有事,觉得今天不当着新月的面,把有些话和两位老人家谈谈也好,就主动说,“最近一段时间,新月的体质恢复得很快……”
“是啊,我看她情绪也比过去好,”韩子奇接过去说,“多亏了卢大夫那么费心给她治病,也多亏了您关心她,鼓励她,她还是个孩子,就得这么哄着,心情好,病也就见轻。您在编一本书?我看她对这件事儿很上心……”
这本不是楚雁潮要谈的话题,但既然韩子奇问到这件事,他就说:“噢,是鲁迅的小说集《故事新编》,我和新月共同翻译的……”
“这哪儿担当得起?不过是楚老师有意奖掖后学,用以激励她罢了!您的用心良苦,我看得出来,也非常感激,新月小小的年纪,怎么能和老师‘共同翻译’?”韩子奇叹了口气,想到女儿的辍学,他也不忍心再贬低她的能力,他是多么希望新月能够成材啊,可是……唉,如果不是遇上这么好的老师,已经很难设想还能够从事翻译了!
“不,韩伯伯,”楚雁潮说,“新月有很好的语言天赋,又非常喜爱文学,她对鲁迅的作品很有见解,翻译当中对我帮助不小,我们合作得很协调……”
“是吗?”韩子奇欣慰地笑了,虽然那笑容有些苦涩,听到老师赞扬女儿,他心里还是高兴的,“可惜,我还没见过她译的东西,倒是看过您译的那篇《铸剑》,的确是好文字!我对鲁迅虽然所知甚少,但干将、莫邪的故事还是熟悉的,译文很动人啊,我一口气看完,激动不已!”
“您过奖了,动人之处是原著的功劳,”楚雁潮不是故作谦虚,说得很真诚,“我在翻译中总怕走了样,比如那几首古怪的歌,开始是直译,很费劲。后来听取了新月的建议,改用意译,才觉得自如了一些……”
“噢!”韩子奇高兴地点了点头,他在看译文的时候也觉得其中的歌还可以再润色,却没好意思说出来,听到这儿,不禁为女儿感到一些骄傲。
韩太太在一旁已经不耐烦了,这些文绉绉的话,她既听不懂,也没有兴趣,就礼貌地打断他们,说:“要说新月有点儿什么能耐,那也是老师教的!难为楚老师这么关心她,耽误了这么多工夫,教她念书,一趟趟地来看她,叫我们该怎么感谢您呢?”
楚雁潮忙说:“韩伯母,这都是我该做的,我是她的老师,又不是外人……”
“话是这么说,可我们还是过意不去啊!”韩太太微笑着说,“要是新月还在学校里头上学,那让老师受累倒也值当,可是现如今,唉!这孩子也是命里该着,得了这样儿的病,看起来,一年半载,三年二年的也不是个头儿,眼瞅着这学也上不成了,往后,在家里念书、累脑子,还有什么用啊?还不是让老师白搭工夫?依我说呀,就叫她自个儿好好儿地养着吧,楚老师那么忙,公家的事当紧,就甭老来看她了!”
韩子奇皱起了眉头。妻子的话虽然不无道理,但却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刚才那点儿好兴致像一阵风似的吹跑了!“要是没有这点儿望兴,她怎么能安心养病呢?”
“就是啊,”楚雁潮忧郁地望着韩太太说,“您知道,这本书给了她战胜疾病的勇气,我们很快就可以完成了,我是希望……”
“您当然是希望她好!”韩太太接过了这个话茬儿,心说这个人怎么点不透啊?非得让我把话说明了吗?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心里这么想,脸上还是挂着笑容,“她能帮您什么忙啊?您的事儿,可别让她给耽误喽!再者说呢,新月毕竟是个女孩子,虽说在老家儿眼里还小呢,可也是奔二十的人了,大姑娘了,楚老师又那么年轻,跟一个休了学的学生走得太近了,怕你们学校里会有什么议论,要是损了您的名誉,又说不清、道不明,多叫我们对不住您?……”
楚雁潮一愣,这才是韩太太今天要说的事儿!
韩子奇没想到妻子会说出这种话,他越听越不对味儿,几次使眼色,无奈韩太太装做没看见,她心里想说的话,谁也堵不回去!韩子奇不得不打断她,面有愠色地说:“啧,啧,你怎么能想到那儿去?太无礼了!人家楚老师……”他为妻子的失言而深感不安,尴尬地对楚雁潮说:“楚老师,她这个人没有文化,被新月的病弄得头昏脑胀,爱女心切,急不择言,冒犯之处,还请您不要介意!”
“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比我这不识字的人明白人情事理!”韩太太微笑着说,“我也知道楚老师决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是及早提个醒儿,这样儿,两头儿都好;免得果真生出什么闲话来,那可就不好了!”
楚雁潮静静地听着她的一再表白,这意思已经全听懂了。韩伯母好眼力,她看出来了!怎么办?是否认这一切,欺骗他们,也欺骗自己?还是向他们公开?他想到新月,如果隐瞒他和新月之间光明正大的爱情,那是对新月的侮辱!片刻的沉默之后,楚雁潮选择了后者:“韩伯母,我完全理解您的好意!不错,我珍惜自己的名誉,也同样珍惜新月的名誉;我是她的老师,也是她的朋友,任何有损于新月的事,我都不会去做,这一点,请您绝对放心!不过,今天当着你们两位老人家的面,我倒是想说明白:你们是新月的父母,我知道你们爱她,不愿意让她受到一点儿伤害、一点儿损失;但你们知道吗?我也爱她,爱得和你们一样强烈!”
这毫不掩饰的真情表露,使韩子奇夫妇大吃一惊!
韩子奇对今天的谈话根本没有思想准备,事情的发展又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妻子的话本来就很唐突,楚雁潮的回答更让他吃惊,在老师和学生之间,竟然发生了爱情!韩子奇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老迈不堪了,耳不聪,眼不明,头脑糊涂麻木,对发生在身边的事情,怎么毫无察觉?女儿已经长大了,进入了青春妙龄,在这种年龄,思想最活跃,感情最丰富,对来自异性的诱惑缺乏抵御能力,一旦坠入情网便不能自拔,也许会结成佳偶,也许会酿成悲剧,而爱情的悲剧对人的戕害更甚于一切,足以毁灭人生!做父母的失职啊,这些,早就该为女儿想到,告诉她在人生的道路上有许多险路狭谷,必须小心翼翼地度过去……可是这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去做,楚雁潮已经先发制人了!如果韩子奇及早发现,他也许会果断地加以诱导和阻止,但现在已经落在后头了!
“噢!这么说,我今儿这话,倒是没说错!”韩太太尽管对楚雁潮早有猜测,但真正得到了证实,还是感到了震惊!她现在倒不后悔这话说得晚了点儿,反而暗自庆幸今天的果断措施采取得及时,亏得她的头脑比老头子清醒!她的心怦怦地跳,心说该对这个能说会道的、有学问的人怎么办呢?脸对脸地数落他一顿,把人家得罪了,她也不落忍,人家对新月有恩,不能那么着;还是好话好说,好离好散,把他请走了,从此不再来了,不就完了嘛!想到这儿,就依然面带笑容地说:“楚老师啊,我跟新月她爸,从来就没把您搁错了地方,您是新月的老师,是她父母辈分的人,‘一日为师徒,终生如父子’嘛,您对新月的好处,我们一辈子都不能忘!可这孩子还小啊,现在又在病着,哪儿还有心思提婚姻上的事?再者说,楚老师也不小了,今年都二十六七了吧?自个儿的终身大事,别让新月给耽误了,您那么好的条件儿,什么样儿的找不着哇?何必牵挂着这么一个病人……”
“韩伯母!”楚雁潮感情冲动地打断了她的话,“在我的眼里,新月是天下最好的姑娘、完美无缺的人,而不是一个可怜的病人!我早就在爱着她,她也在爱着我,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病,我决不会过早地向她表露这种感情!但是后来的情况变了,她病了,倒下了,您知道吗?一个离开了学校、离开了集体、离开了她的学习和事业的人最需要什么?她最需要的是感情,是爱!我要用我的爱温暖她的心,让她忘掉病痛,忘掉烦恼,和健康的人一样焕发青春!”他扶着桌子的手微微地颤抖,脸色由于激动而涨红了,两眼含着火一般的挚情,看看韩太太,又看着韩子奇,“请原谅我没有早一些征求二位老人家的意见,因为我相信你们的心和我是相通的,你们是新月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父母,在父母面前,我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我爱新月,正像她爱我一样,我将永远陪伴着她,永远也不分开!”
韩子奇愣愣地看着这个激情如火的小伙子,心被他深深地打动了!往日的景象一幕一幕地重现在他眼前,这位年轻的英语教师,过去在他的心目中是个可敬的人,现在更觉得可亲、可爱!楚雁潮,他向新月付出了多少爱,给了新月多少力量,为“博雅”宅带来了多少生气?既然在人生的道路上,爱情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女儿爱上了这样的人,应该庆幸还是应该阻拦?不,新月不是个幼稚蒙昧、毫无主见的孩子,她遇上了一个这么好的人!韩子奇只有一个女儿,十九年来,系着他的情感,牵着他的心,他至今还没有想过要为女儿挑一个什么样的女婿,现在楚雁潮闯进了家门,这难道不是最佳的人选吗?还需要“众里寻他千百度”吗?父亲老了,决不会陪女儿一辈子,总有一天要丢下她,到那时,他该把这个病弱的女儿托付给谁呢?楚雁潮!这个青年让他信赖,让他放心,是惟一可以托付的人,女儿的幸福、女儿的生命、女儿的归宿,都交给他吧,郑重地请求他对这个弱女尽到她的父母难以尽到的责任!
一股激情冲击着韩子奇,仿佛到了把女儿交出去的时候,恋恋不舍,又心甘情愿,说吧,对他说,把一颗老父亲的心都掏给他……
可是,心中有数的韩太太看出了老头子的那眼神儿,不让他插嘴,赶紧抢在了他的前面。
“楚老师,难得您这么看重新月,人敬人高,我们也是这么样儿地敬重您!”韩太太先把面子给他,然后再说底下的话,她本以为不必说那么多,楚雁潮又不傻,一点就透,知道人家的父母不乐意了,善退了,也就完了,没想到这个人的心那么实,越说还越来劲,口口声声“爱”啊“爱”的,让这个老太太听着都觉得脸红,看起来不把他辞利索是不成了,韩太太镇静了一下,接着说:“可是,这事儿明摆着成不了,您应该知道:您跟我们隔着教门呢!”
韩子奇的遐想被她打断了,他猛地醒悟:忽略了!他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楚雁潮不是穆斯林!
“教门?”楚雁潮一愣,“新月……也信教吗?”
“那是当然的!”韩太太毫不含糊地说,“回回哪有不信教的?我们信真主,你们汉人信‘菩萨’……”
“我不信‘菩萨’,不信任何宗教,”楚雁潮说,“但是,我尊重你们的宗教信仰,伊斯兰教主张和平和仁爱,这其实也是人类的一个共同的美好的愿望;信仰使人高尚,使人的心灵得到净化,虔诚的信徒是令人尊重的;我并且尊重你们的生活习惯,我想,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障碍……”
楚雁潮未免太天真了,他对伊斯兰教的一知半解毕竟太肤浅了,仅仅是“尊重”就够了吗?尊重并不等于信仰,他那一句“不信任何宗教”就足以使韩太太反感了!
“不成,”韩太太面色不悦,“我们穆斯林不能跟‘卡斐尔’做亲!”
楚雁潮惊呆了,他虽然不能完全听懂韩太太的话,但也无疑地知道这是拒绝,这个结果,他连做梦都没想到!
该怎么向他解释呢?韩太太所说的“卡斐尔”,是《古兰经》中的一个专有名词,指那些亲眼看见穆罕默德的圣行、亲耳听见穆罕默德的功谏,而不信奉伊斯兰教,昧真悍道的人,这些人都是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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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归宿是火狱!
但是,穆罕默德生前并不曾到中国传教,不了解伊斯兰教教义的中国人不应该统统归入“卡斐尔”之列,西域的伊斯兰国家古时称中国汉人为“赫塔益”,词义为异教徒,与阿拉伯的“卡斐尔”有明确的区别。而这些,又有谁去向韩太太解释呢?她固执地把楚雁潮称为“卡斐尔”!
也许楚雁潮并不关心自己死后是否要下火狱,他只希望活着的时候和新月相爱,而这也是不可能的!
他感到困惑。两年来,他和新月从相识到相爱,彼此的心灵一览无余,他和新月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国籍,一样的肤色,使用一样的语言文字,并且一样挚爱着他们共同的事业,为什么在他们之间还会有这样森严的界限?为了新月,他这个无神论者真诚地表示尊重穆斯林的宗教信仰和生活习俗,难道还不行吗?
同样的困惑使韩子奇深深不安。他痛苦地沉默着,突然,眼睛中闪烁着希望的光彩,对韩太太说:“如果……如果楚老师能够皈依伊斯兰教呢?吐罗耶定巴巴说,只要……”
是的,当年云游传教的吐罗耶定巴巴确曾说过:真主是至慈至恕的,伊斯兰教有大海那样的容量,任何人,只要他诚心皈依真主,在清真寺虔诚地宣誓:“我作证,万物非主,惟有安拉;我作证,穆罕默德,主之使者。”那么,他就成为一个穆斯林了……
但是,且不管楚雁潮对此做出什么反应,韩太太就已经做出了坚决的回答:“那也不成啊!我们回回,男婚女嫁,历来都找回回人家,不能跟汉人做亲,万不得已,也只有娶进来,随了我们,决没有嫁出去的!新月还是个孩子,不懂这些,你还能不懂吗?”
韩子奇瞠目结舌!是啊,他应该懂,一个年近六十的回回,应该懂啊!回回民族是中国众多民族当中的一个非常特殊的民族,在她诞生以来的七百多年中,不仅虔诚地保持着自己的信仰,而且像爱护眼睛一样保持着血统的纯净,她的人数太少了,她希望回回的子孙永远是回回,不要忘了祖先,不要蔓生枝节、离开了自己的根。因此,总是极力避免和异族通婚!尽管这在事实上是难以绝对避免的,元、明以来,以至当代,回男娶汉女、回女嫁汉男的都不乏其例,但这毕竟不能被视做回回的传统,更不能帮助韩子奇来说服他的妻子!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韩子奇无法再向楚雁潮表达他的情感,他深深地为失去这样一个“女婿”而惋惜,但是……他又并没有完全死心。
第十二章 月恋(四)
“楚老师,您的府上是在……?”他突然问。
“上海。”楚雁潮愣愣地回答,他记得这个问题是韩子奇早就问过、他也明确回答过的。
“祖籍就是上海,还是……?”
“不,祖籍南京……”
“噢?”韩子奇抱着一线希望追问他,“南京的回族人数不少,您的祖上会不会是……?”
“不,从来都是汉族,”楚雁潮说,他此刻多么希望自己变成回族,但是他不能撒谎啊!“家里传下来一部《楚氏族谱》,我看过的……”
“那么,您的旁系亲属有没有回族呢?比如:母系、祖母系,甚至更早一些……”韩子奇仍然穷追不舍,他希望楚雁潮能够多少和回族沾亲带故,哪怕有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的回族血统,性质就立即可以改变了。
“没有……”楚雁潮悲哀地答道。
韩子奇失望地叹息,这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那可就没有法子了,”韩太太沉下脸来,对楚雁潮说,“咱们两家没这个缘分,您也别怪我们无情无义,只能怪您自个儿不是个回回!叫我还能说什么呢?”
楚雁潮愣在那里,他的心,他的全身,他的灵魂都在战栗!这是韩太太代表女儿向他宣布绝交了?这就是对他的判决吗?为什么这一天到来得这么突然,使他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遭到了这样致命的打击?一道人间天河横在他的面前,他怎么能离开新月,新月又怎么能离开他?两颗紧贴在一起的心,分开了还怎么能活下去!
“韩伯伯,韩伯母……”他喃喃地说,那声音已经不是口中流出的语言,而是心中涌出的血,“我不能……不能丢下新月,离开了我,她……她会死的!……”
“主啊!”韩太太惊惶地呼唤着主,楚雁潮所说的那个不祥的字眼儿使她反感,“楚老师,我们家摊上这么个病丫头就够‘鼠霉’的了,您怎么还说这种话?”
“韩伯母,我能愿意她……死吗?我是怕啊!”楚雁潮悲伦地望着她,“您难道不知道她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吗?手术治疗根本不可能了,只能靠药物一天天地延长生命,她的心脏十分脆弱,再也经不起感情的刺激和病情的反复了,说不定哪一天,我害怕真有那么一天……可是病魔无情啊,随时都会从我们身边夺走新月!”
韩子奇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扶着桌子,垂下了头:“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些日子,他白天不能安心工作,晚上常常被噩梦惊醒,他怕啊,怕失去女儿!他抬起眼睛,恐慌地盯着楚雁潮,“可是,我没有回天之力啊,连卢大夫都已经束手无策!我把她托付给……不,没有人可以托付,谁也救不了我的女儿!……”
楚雁潮的眼睛里涌出了男儿泪,动情地握着韩子奇那瘦骨嶙峋的手:“韩伯伯……”
“楚老师!”韩子奇也不禁老泪纵横,“您把我们看做长辈,我……不揣冒昧,也真愿意把您当做自己的孩子!可是,您也是父母所生,培养您苦读成材,很不容易;您很年轻,很有作为,我不能让新月连累了您!既然如此,就不要让感情折磨自己了吧?把新月交给她的父母,您走吧!我虽老迈,也会尽心照顾她,不让她受委屈;人寿几何?谁也不能预料。您有您的前途,不要再为她费心了,孩子,好自为之吧……”
“不,韩伯伯!”楚雁潮泪眼望着他,“如果天上真有神灵,我愿意祈求让我来代替新月承担一切痛苦和灾难!我请求您,不要赶我走,有我在,还可以为您分担一些忧愁,助您一臂之力!我的心既然已经属于新月,就别无他求,只希望她……别丢下我,决不能让她丢下我!韩伯伯,您应该相信,爱的力量能让她活下去!”
韩子奇完全被这种炽烈的情感征服了,他动情地抚着楚雁潮的双肩:“雁潮!”
“这叫干什么?”韩太太不悦地扭过脸去,她不愿意看着这两个男人哭哭啼啼地越说越近乎!哭,算什么能耐?眼泪这东西是骗人的玩艺儿,它能把穆斯林和“卡斐尔”之间的界限泯灭了吗?能让韩太太乱了方寸、做出什么让步吗?“爱的力量”?她听见这句话就各漾!她压着心里的火儿,对楚雁潮说:“楚老师,您的这份儿好意,我们领了,我替孩子谢谢您!可是,一人一个‘乃绥普’(命运),谁也救不了谁,新月摊上了这样的病,能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吧,我们不能破了回回的规矩,这婚事,万万不能答应您!”
“婚事?”楚雁潮含着热泪,回头望着韩太太,“您以为我和她之间还会有什么……婚事吗?我是求您答应我把她娶走,去……生儿育女吗?命运对她并没有这么宽容,人间的许多美好的事物已经很难再属于她了!她是一个病人,面前时时都潜伏着危险,现在,她需要爱,需要力量,需要希望,为了她,我一切都愿意献出来,只要她不失去对生活的信心,只要她能活下去!韩伯母,不要夺走她心中的这点儿希望,我求您!”
韩子奇心乱如麻,他眼巴巴地望着妻子:“孩子的命,就攥在咱们手里了,给她一条活路,别打破这点儿希望……”
上房里的这一番难分难解、摧肝动腑的密谈,并没让姑妈参加,她却完全可以猜得出所谈的内容,也猜得出结果,在“博雅”宅生活了二十七年,她对这个家庭太了解了!坐在倒座南房,她暗暗垂泪。她心疼新月,这孩子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事事不顺呢?她担心待会儿新月回来,赶上了上房里的这出戏,该怎么好?她更担心今儿个韩太太把楚雁潮得罪了,再也不来了,新月又该怎么好?这孩子心里受得了吗?她的心思,姑妈猜个差不离,姑妈不傻,姑妈是经过事儿的人!可是那个楚……唉,是个“卡斐尔”,明摆着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姑妈早该提醒新月,可又心太软,不忍伤了这孩子!这不,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正在这么胡思乱想,心里理不出个头绪,外边“啪,啪,啪”地门环响,新月和陈淑彦回来了!
姑妈吓得一哆嗦,慌着去开门,见了新月也不知该说什么,就问:“这么快就回来了?检查得怎么样啊?”
“挺好的!”新月的心情好像挺顺当,脸上红扑扑的,走路赶得直喘气,“姑妈,楚老师来了吗?”
唉,这个新月,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还这么一个心眼儿地等着楚老师,你知道楚老师今儿个该怎么出这个门儿?
“噢,来了,跟你爸、你妈说话儿呢!”姑妈神不守舍地说着,抢在她头就往里院跑,有意大声嚷嚷,“新月倒是回来得真快当,这么会儿工夫就检查完了,大夫说挺好的!”
这毫无疑问是让上房里赶快煞车!
楚雁潮骤然一惊,倏地站了起来!
“楚老师!”韩太太神色严峻地盯着他说,“咱们把话可就说到这儿了……”
“韩伯母,您什么话都不必说了,我……答应您!”楚雁潮匆匆擦去眼泪,“但是请您……决不要告诉新月,我作为她的老师,求您了……”
“楚老师……”韩子奇恐慌地拉住他的手,“您可别从此不进门了,该来还是要来啊,救救这孩子!要不然,她……”
楚雁潮什么话也不能再说了,新月和陈淑彦已经进了垂华门!
“楚老师!”新月老远就喊着,“您来半天了吧?”
“楚老师,”陈淑彦也尊敬地向他打招呼,“妈让我陪新月去医院了,省得老麻烦您……”
“谢谢你,淑彦;”楚雁潮强制着自己,把痛苦咽到心里,脸上做出笑容,从上房客厅走出来,“新月,你先休息一下,我……把最后一部分稿子带来了……”
韩太太随着楚雁潮走出来,站在上房廊下,白净的面颊上泛出微微的笑容,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对姑妈说:“大姐,您把茶给楚老师端过去啊!”她现在心里踏实了,酝酿已久的一件大事总算解决了,也没费她多大的气力。
韩子奇垂着头,不忍看女儿那天真的笑脸,幸好新月没进上房,从院子里就回自己屋里去了。韩子奇强撑着身躯从八仙桌旁站起来,默默地走进书房,关上门,像一段朽木似的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处于黑暗之中,但是仍然不得安宁,眼前是爆炸的火光,耳畔是轰鸣的炮声……折磨着他那老迈之躯和脆弱的神经。黑暗中,一个声音在呼喊:“我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啊,啊,韩子奇痛苦地呻吟,不能忘情,不能忘情!现实,历史;历史,现实……人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情感啊?命运为什么要专和人作对啊?
一个古老的故事搅扰着他的心,那是吐罗耶定巴巴告诉他的……
真主造了大地山川、日月星辰,造了众天使,也造了魔鬼伊卜里斯。
接着,真主又要创造人类。
众天使对真主说:有我们赞美你,颂扬你,你怎么又要在大地上造别的呢?他们定会做出伤风败俗的事,争权夺利,相互残杀,弄得污血四溅……
但是真主还是用泥土造了亚当——人类的祖先。
真主命令众天使向亚当跪拜,他们服从了,只有魔鬼伊卜里斯拒不从命,被真主逐出了天园。伊卜里斯对亚当怀恨在心。
真主让亚当和夏娃住进了天园。天园里应有尽有,美不胜收,赏心悦目。他们悠闲地徘徊在树林中,摘取鲜花,品尝美果,啜饮甘泉,享尽了天园之乐。但是,真主禁止他们接近其中的一棵树,禁止摘取这棵树上的果实,否则就会获罪。
伊卜里斯恶意煽动说:那棵树上的果实最甜、最美,真主不让你们摘食禁果,是怕你们成为天使,在天园里永远住下去!
亚当、夏娃经不起诱惑,上当失足了,一颗禁果使他们获罪,被真主逐出了天园,贬到下界,成为人类的始祖。
人类从一开始就有罪吗?没有禁果也许就不会有人类?人为什么偏偏要搞食禁果?
禁果,禁果!禁果是苦涩的!
……
西厢房里,新月还是像往常那样,请她的老师坐在写字台前,两人字斟句酌地讨论最后一篇稿子:《起死》。
那一场决定新月命运的谈话,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但愿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岁月永不停息地向前流去,根本不理睬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每度过一天,楚雁潮都要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每天都盼着和新月见面,而每当走进“博雅”宅的大门,又都怀着深深的恐惧。他答应了韩太太,永不再提“婚事”了,但他根本不能斩断自己对新月的爱,他仍然要用这虚无缥缈的爱,救活新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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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什么?未来是什么?他不敢设想,只要他楚雁潮活在世上,就不能让死神夺走新月;只要新月的心脏还在跳动,脸上还能浮起笑容,他就拥有一切!他仍然每个星期都要来“博雅”宅一两次,但现在和过去不同了,他和新月之间隔着一道界河,新月却完全不知道,他还必须谈吐自若、不动声色,太难了!但是,只要能给新月带来欢乐,他愿意忍受这欲爱不能的折磨!
残秋过去,冬天到了。朔风卷着尘沙,抽打着“博雅”宅古老的砖墙,瓦棱中枯黄的草瑟瑟发抖,廊子前的海棠和石榴连一片叶子也没有了。
腊月里,轮到了伊斯兰历的九月,这是一年一度的“麦莱丹”——斋月。在这一个月里,虔诚的穆斯林要遵从真主之命而戒斋(或称“封斋”、“把斋”)。每天从日出之前开始,一直到日落之后为止,整天不吃不喝,克己禁欲。“麦莱丹”的意思就是“炼”,穆圣规定这项制度就是为了磨炼穆斯林的信仰和意志,克服人们的世俗私欲,激发人们对饥渴的人的同情怜悯之心。
在天寒地冻的隆冬腊月,韩太太和老姑妈虔诚地把着斋,一天一天,对美食热茶连眼皮儿都不翻。她们在完成神圣的善功……
风刀霜剑、冰雪严寒并没有割断燕园通往“博雅”宅的路,楚雁潮依然如约前来,信守着和新月的爱情,也信守着和韩太太的协定;他不再惶恐,极力让自己坦然地来,坦然地走。而新月正在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译文上,种种烦恼都被冲淡了。
天太冷了,楚雁潮走进西厢房,头发、眉毛上都是水汽凝成的冰碴儿,手和脚都冻得麻木了。
“楚老师,您先喝口热水吧;哦,我给您暖暖手吧……”
新月盼着他来,又不忍让他这么受苦,看他冷得那个样子,她既怜惜,又惭愧,伸出自己的手温暖着那双冰冷的手。
楚雁潮迟疑地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怎么可以呢?那双温暖的小手轻轻抚摸着、揉搓着他僵硬的手,使他恢复了知觉,使他那颗被冰雪包围的心有了寄托,那是温情,那是爱,他怎么能够拒绝?
“不冷了,我已经不冷了,新月,你的手好温暖……”
“您不是说过吗?爱情,是火!”
西厢房廊下,韩太太默默地从窗外走开了。深重的忧虑笼罩着她的心头,再容忍下去,还像个什么样子呢?
在欢乐与痛苦的交织中,译文终于全部定稿了,它耗去了两年的生命、两年的心血,不,这一切都凝聚其中了,在这些无生命的文字中间,跳动着两颗深深相爱的心。
当“杀青”的时刻到来之际,西厢房里一片庄严的寂静,只有献身于笔耕、以此为生命的人,才能享受这种艰辛之后的欢乐。整齐的稿纸摆在写字台上,两个人默默无语,久久地对望,两双眼睛中洋溢着海一般的深情。
楚雁潮展开一张素笺,郑重地写上书名和作者的名字,然后写上译者的姓名:楚雁潮、韩新月。
“哦……”新月羞涩地看着他,“我怎么能和老师相提并论?”
“我的名字,愿意永远和你排在一起!”楚雁潮喃喃地说,“它们将印成铅字,传遍世界,每一个读者在认识我的同时也认识了你,我……多高兴啊,新月!”他的眼睛中闪烁着泪花,“书的生命比人要长久得多,几十年、一百年之后,我们都已经不存在了,可是这本书还在世界上流传,未来的人还会记着我们这两个并排的名字……”
他茫然地停住了,突然意识到不该对新月提到“死”!
可是,这却并没有引起新月的伤感,她深情地注视着那两个名字,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仿佛期待着那永恒的爱,爱的永恒……
暮色降临了“博雅”宅,楚雁潮怀抱着珍贵的手稿,起身告辞。新月要留他吃晚饭,他微笑着但很固执地谢绝了;新月要送送他,他拦住了,叮嘱她注意休息,就匆匆走了。新月站在廊子下面,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垂华门外,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她计算着他回去的路程和时间,久久地站在院子里……
“新月,他早就走远了,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回屋去吧,院子里齁冷的!”韩太太从上房出来,瞅着她说。
“哎……”新月答应一声,慢慢地往回走,两眼痴痴的,还在挂念着那个赶路的人。
“唉!”韩太太叹了口气,忍不住说,“瞧你,魔魔怔怔的……”
“妈,”新月甜甜地一笑,“我哪儿‘魔怔’了?您不知道,我跟楚老师在做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儿呢……”
韩太太没再言语,往垂华门走去,心说:哼,有意思,有什么意思啊?老是这么样儿下去,还是个事儿!
“我们的书,明年就可以印出来了!”新月明知道妈妈不懂,还是忍不住要向她炫耀,可是妈妈对这些并没有兴趣,她已经走远了,也不知听清没听清。
……
一路上,楚雁潮小心翼翼地护着手稿,怕被雪水沾湿,怕被车上的小偷当做什么值钱的东西偷去——这是用金钱可以买来的吗?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像鲁迅笔下的那个华老栓,怀里揣着“人血馒头”,如同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
回到书斋,他急忙到书架上去翻找,想找一个大牛皮纸袋来装手稿。
这时,他无意中看到在书架旁边紧挨着房门的地上有一封情,显然是他不在的时候别人从门缝里代为塞进来的。信封的右下方印着五个红字:外文出版社。
一定又是催稿吧?不用催了,明天我就可以送去!他欣慰地想,伸手捡起信封,急忙撕开。
这不是责任编辑个人写来的信,而是一纸加盖公章的公文。他看下去,信上说……说……“由于目前纸张困难,压缩出版计划,《故事新编》的书槁暂缓安排,翻译工作亦可相应推迟”!
楚雁潮麻木了!出版社怎么能这样言而无信?难道纸张真的这样缺乏,七亿人口的中国穷得连鲁迅的书都出不起了?他不信!
他立即冲出门去,直接打电话到总编辑的家里,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总编辑猝不及防,支吾了一阵,只好叹息着说:“纸张困难是一方面,另外,我们也要尊重北大组织上的意见,他们希望我们不要影响你安心教学……”
楚雁潮明白了!他在业余时间译的这部稿子,原来“组织上”也在关切。也许这种“意见”和职称问题同出于一辙?我楚雁潮何罪?——即使罪大弥天,又怎么能牵连到伟大的鲁迅?
楚雁潮又不明白:这部译稿,是出版社直接向他约稿的,并没有通过什么“组织”手续,他也从未向任何一级领导汇报,那么是谁在如此“关心”他呢?在他周围的人当中,了解此事的只有新月——新月直接参与了译著,这里边也有她的一份心血,这是她生命的精神支柱,她当然决不会……那么,还有谁?
对了,还有一个人!几乎被忘得干干净净的一幕突然闪现在楚雁潮眼前,他的另一个学生曾经在无意中看到过一部分手稿!难道真是她吗?谢秋思?是她向……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我楚雁潮伤害了她,还是韩新月妨碍了她?要“报复”吗?一个入了“另册”的不幸的人,为什么还要向别人射来暗箭呢?
楚雁潮放下电话,双腿沉重地走回自己的书斋。他真不知道,下次见了新月,他怎么向她交待?简直不敢去见她了!
他默默地关上门,又关上灯,把自己湮没在黑暗里。
1926年,鲁迅“一个人住在厦门的石屋里,对着大海,翻着古书,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写作《故事新编》。
1962年,楚雁潮一个人在黑夜中抱着译完了却只能尘封的《故事新编》,独自发呆。在中国的现代文学史上,我们还有比鲁迅更值得拿到世界上的作品吗?省下的纸张又用来印些什么?鲁迅先生!如果您在天有灵,请您不要发怒,不要悲伤,我知道,您是一个最能耐得住寂寞的人!
“博雅”宅中,全家吃过了晚饭,韩太太来到女儿房里。
新月已经躺下了,开着台灯看书。
韩太太拨了拨炉子里的火,关上炉门,走过去,坐在女儿的床沿上:“新月,一到冬天儿,妈就怕你犯病;可我瞅着你这阵子气色还不错!”
“妈,”新月放下手里的书,温柔地看着妈妈,“楚老师也是这么说的,说我创造了一个奇迹!他还说……”
“是啊,人家当老师的,为学生也真不容易,这么大冷的天儿还跑来跑去的!”韩太太打断了女儿的话,新月张口就是楚老师,她听着就各漾,可是她下面的话也就是因为这个楚老师才说的,“新月啊,你瞅人家老师,对待学生就跟对自个儿的儿女似的,咱们可得记着人家的好处!日后,你的病好了,或是能做点儿事,或是聘个人家,过自个儿的日子,也得逢年过节地去瞅瞅老师,人家为你费过心嘛!”
韩太太像说闲话儿,给新月描绘了另一个未来,为的是让她摆正自己和楚老师的位置,让她领悟这里头的意思,不逼到“肯节儿”,就不愿意把话说白了。
新月却觉得她这番话好笑,脸一红,说:“妈,您说的这叫什么话?”
“妈说的是实在话,”韩太太耐着性子说,“甭管到了什么时候,老师还是老师,学生还是学生,这个位分不能搁错!新月啊,你如今不是不上学了嘛,人家的工作那么忙,路又这么远,往后就别再麻烦楚老师了!”
“唉,我也不愿意老让他这么辛苦,”新月说,“可是,我又没这个力气去找他,我们不是有很重要的事儿嘛!”
韩太太心说:我怕的就是你们有事儿!话当然不能这么说,她还得换一种说法儿开导新月:“妈知道!你们编的那本儿什么书不是完了嘛,就别再贪别的事儿了;你不知道自个儿正病着吗?这么大的姑娘了,心里应该有点儿回数!上回,我跟楚老师也说了……”
新月心里一动,急着问:“您跟他说什么了?”
“也没说别的,”韩大太尽量把温度往下降,把话说得平缓,“就跟人家道个‘辛苦’吧,孩子的病眼瞅着见好,请他放心,往后就甭老来看望了……”
“妈,您怎么能这么说?”新月的脸色顿时变了,她似乎明白了妈妈的用意,“不让他来?……”
“不让他来,这碍什么事?”韩太太的脸色也变了,心里说不动气,她却不能不气,“你离开他就不能活了?你有爹、有妈,他算是你什么人?值得这么牵肠挂肚的!”
“妈!”新月愣愣地看着妈妈,这明显的不友好态度使她吃惊,甚至使她恼怒,她不允许别人贬损她心目中所崇敬的人,本能地要维护他,“您过去不是对楚老师挺尊重的吗?他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我也没说他不是好人!天下的好人多了,都能管你?”韩太太咽着怒,叹了口气,“你有病,大夫给你治;上不了学,爹妈养着你。这个病又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利索的,往后日子长着呢,你指望谁啊?只能指望你爹妈!新月啊,妈养活你,不图得你的济,不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只要你不给我惹事儿,我就念‘知感’了!妈老了,经不起事儿了,唉,这一辈子!外边儿的人都瞅着我的命好,日子过得滋润,可谁知道我的苦啊!”无数的辛酸涌上心头,她不能都对女儿说,韩太太是个要强的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她都要维护自己的尊严,话到舌尖,打了个弯儿,又回到正路上,“妈没有文化,也给你说不出成套的做人的道理,可有一条,这是妈一辈子的主心骨儿,你也要一辈子记住:人啊,自个儿的路自个儿走,自个儿的脑袋挑在自个儿的肩膀上,可不能拴在别人身上,别把命交到别人手里,靠不住的人,别指望!”
新月静静地听着妈妈的话,这话也并没有错,正是新月做人的准则。可是她听得出来,妈还有别的意思,那里边也包括楚老师吗?“妈,”她试探地说:“楚老师不是那种靠不住的人……”
韩太太的心里咯噔一声,她磨破了嘴,说了这么半天,还是白费!“楚老师,楚老师,你怎么老丢不下这个楚老师啊?趁早把他忘了吧,我都跟他说明了……”
新月骤然一惊:“说什么?”
“叫他也死了这份儿心,这门亲事根本成不了!”韩太太忍无可忍,索性跟她兜底儿!
“啊?!”新月的头脑轰然爆裂,她紧紧地抓着妈妈的胳膊,摇晃着,“妈!您怎么能这么做?怎么能这么做!”
韩太太的手和嘴唇都在哆嗦:“你说我该怎么做啊?我还错了?”
“妈!”新月的眼泪夺眶而出,严峻的事实已经无可回避了,妈妈要干涉她的爱情,要拆散她和楚雁潮!“妈,您……刚才还说,自己的路自己走,这是我自己的事,求您别管了!……”
“什么?”韩太太的声音高了起来,“我别管?不管你你能长这么大了?你这话说得晚了点儿,早干吗呢?告诉你,你是我的女儿,我才管你!你要是个扔在街上的‘耶梯目’,我管得着吗?”
“您管我什么都是应该的,可是我没做什么错事儿啊,妈妈!”新月痛苦地摇晃着妈妈的肩膀,“楚老师有什么不好?您这么恨他,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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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我恨我的女儿糊涂,恨我自个儿没管教好女儿!”韩太太甩开新月的手,“这话,我早就该嘱咐你,总觉得你还小,心里没有这些事儿,又病着,我就没敢说什么,也不敢往这上头想,可谁知道,你还蔫有准儿!你就不知道自个儿是个回回吗?回回怎么能嫁个‘卡斐尔’!”
韩太太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像一声惊雷!新月的心仿佛突然从空中坠落,她懵了,呆了,傻了!炽烈的爱使她忘记了楚雁潮原是另一种人,他们属于两个不可跨越的世界!难道她真的忘了自己是个回回吗?当然不会。但对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来说,她的绝大部分生活是在学校里度过的,和所有的同学受的是一样的教育,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之外,没有任何人敢于宣称还有什么另外的信仰,尽管谁也没说那是违法的。除了饮食习惯,她自己也没有感到和别的同学有什么不同,只是在有人以轻蔑的语气说她是“少数民族”时,她感到有一种“少数”的孤独和压抑。但是,在“博雅”宅中,却又与此相反,楚老师是汉人,在这儿成了“少数民族”!难道他和新月不是一样的、平等的人吗?非要把他赶走不可吗?
“不!妈妈,我不能啊!”新月疯狂地扑到妈妈的怀里,痛哭着说,“我离不开他,离不开他……”
“不害臊!”韩太太愤愤地推开她,“亏得你病成这样儿,心还这么花哨!哼,想嫁人?那好哇,要是为主的能给你这条命,我就快快地找个回回人家打发你走,倒也省了我的心了!”
新月愣愣地看着妈妈,妈妈怎么完全不能理解她?她的心该怎么才能让妈妈明白啊?
“妈妈!我的心里只有他一个人,这是谁也不能代替的!妈妈,您替我想想,您也有过年轻的时候……”
“胡说八道!我当姑娘的时候要是像你这样儿,你巴巴能打断我的腿!”
“您不用打了,我跑不了、飞不动了,我的病,把一切都断送了,女儿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他还拉着我这条命,不让我死!妈,我求您,把我这一点儿活着的希望留下吧!”
“我宁可看着你死了,也不能叫你给我丢人现眼!”韩太太厉声说,“我就不信,在这个家能反了你?”
新月恐惧地看着妈妈,妈妈的脸色冷得像冰雪,目光锋利得像刀剑,母女之间的距离拉得这么遥远!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她绝望地倒在床上,无言地痛哭!
这一夜,“博雅”宅里没有一个人能安眠,西厢房的母女交谈牵着大家的心。低声絮语突然变成了争吵和哭声,他们都被惊动了!
西厢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慌慌张张地涌进来韩子奇、老姑妈,还有天星和腹部隆起的陈淑彦。
韩太太本不想惊动他们,扫了一眼,说:“都来干什么?你们都睡去吧,这儿什么事儿也没有,我们娘儿俩说话儿呢!”
但是,她只能掩饰自己的情绪,却无法掩饰新月的哭声!
韩子奇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争吵,他跌跌撞撞地奔到女儿的床前,急得手足无措,愤愤地瞪着妻子说:“你呀!咱们不是说好的嘛,孩子病着,什么话都不要说!新月经不起……”
“我经得起?我什么都经得起?”韩太太愤怒了,这个男人哪,他只想着女儿,从来也没把妻子真正放在眼里!“我受了你一辈子,还要接茬儿受你女儿的吗?我倒是造了什么孽?让她这么锉磨我,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病病恹恹的,全家伺候着都不成,还没忘了犯贱!这是从哪儿传下来的贱根儿啊?……”
“别说了!”韩子奇抖动着凌乱的白发,一双深陷的眼睛埋藏着痛苦,闪射着愤怒,“我求你闭上嘴!别把人逼上绝路!”
“我逼你还是你逼我啊?”韩太太怒不可遏,伸手指着他的脸,“韩子奇,当着儿媳妇的面儿,我给你留脸,别招我把话都说出来!”
“得了!”天星大吼一声,震得砖地都嗡嗡作响!他怕妈妈真的再说出什么话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个家还没到拆的时候呢,留着点儿吧!”
韩太太果然不言语了,只用冰冷的目光逼视着韩子奇,韩子奇那双愤怒的眼睛终于黯淡了,惶恐地垂下头去。
陈淑彦过门以来还是头一次见着婆婆发这么大的脾气,作为这个家庭的一个成员,她不能袖手旁观,理当劝解,却又不知深浅,就扶着婆婆,试着步儿地说:“妈,您别跟爸爸生气,当父母的都一样疼儿女,分不出个里外来;您也不用避讳我,我还不跟新月一样都是您的女儿吗!唉,您不说,我也知道您的心事,不就是替新月着急吗!其实,我也早就寻思过这事儿,按说楚老师倒是真好,跟新月也般配……”
这真是找不自在!韩太太正在气头儿上,没想到她亲自挑选的儿媳妇倒跟她拧着,威严地瞥了陈淑彦一眼,说:“这里头没你的事儿,你甭搭茬儿!‘般配’?你怎么不嫁个‘卡斐尔’去啊?”
陈淑彦的脸上像被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低下了头:“我……我……唉,我是说,可惜楚老师不是个回回……”
韩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那还可惜个什么劲儿?”
陈淑彦不敢再言语,低着头,心里暗暗感叹:爱情!人要得到爱情怎么这样难啊?
旁边的床上,新月伏在枕头上痛苦地抽泣!
老姑妈坐在新月的床边,抬起袖子不断地擦泪。今儿这事儿,她心里都明白,可是她能说什么呢?只能感叹新月这孩子的命大苦,事事不顺,为她流下那擦不净的泪!
天星梗着脖子站在床边,妹妹的哭声让他心碎,他知道,一个人的心里要是爱着一个人,把他摘去是多么痛苦!他想冲着妈妈说出他憋了好久的话:您能容得下谁啊?容桂芳不是个回回吗?不是活活地让您把我们拆散了吗?但是,他抬头看见他的妻子,妻子给他怀着孩子呢,这个话能说吗?说了还有什么用?完了,他毁了,现在又轮到妹妹了!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额头上的青筋乱蹦,浑身的血肉都要爆裂,他要憋死了!可是,心里的话又朝谁去说啊?这个倔汉子突然像一座倒了的铁塔似的蹲到地上,两手抱着脑袋,发出愤懑的、谁也听不懂的悲鸣:“完了!完了!”
到后半夜了,风还没停,像有一万头猛兽在怒吼,要掀翻屋顶,要毁灭这个世界!而“博雅”宅里人和人之间的那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却已经平息。各怀心事的老夫妻和小夫妻都离开了西厢房,老姑妈陪着新月躺下了。
屋里黑着灯,没有声息。
风暴真的平息了吗?
新月的那颗心怎么能够安宁?她闭着眼睛,却分明看见楚雁潮站在她的身边,一双炽烈的眼睛喷射着爱情火焰:
“新月!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感情,当两颗心经历了长久的跋涉而终于走到了一起,像镜子一样互相映照,彼此如一,毫无猜疑,当它们的每一声跳动都是在向对方说:我永远也不离开你!那么,爱情就已经悄悄地来临,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它们分开了!”
“新月!我献给你的是一颗心和全部感情,我交给你的是整个生命!”
啊,这样的爱情,能够忘却、能够斩断、能够背叛吗?
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在最艰难的时候,促使人活下去的往往不是水,不是食物,也不是药物,而是心中的一片真情、一线希望,当这些全部归于毁灭,人就没有活着的动力和勇气了。没有希望、没有爱的人生还不如死,死也许并不那么可怕吧?新月想,人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死,人和人不同的是在死之前有各种各样的追求。得到了的,可以含笑死去;没得到的,也只好抱恨终生!那么,她呢?她曾经追求过,也曾经得到过:她痴迷于事业,平生没有第二志愿,北大西语系让她如愿以偿;她憧憬过爱情,在茫茫人世中,她得到了一位肝胆相照的知己!但是,这一切又都失去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像一场梦,一阵风,她以为已经牢牢地抓在手里,伸开十指,却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了!她说过,不再埋怨命运的不公平,也许这一切都是命运事先为她安排好的吧?把给了她的再夺走,把她的心折磨得千疮百孔,再让她在清醒的痛定思痛中等待着死?
人不愿意死啊,她那颗被普水浸泡的心仍然不肯休息,仍然在胸膛里跳动,缓缓地,慌慌地,悠悠荡荡地,像一棵无根飘萍……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她伸过软绵绵的手,打开了桌边的台灯。
“新月,”姑妈急忙坐起来,“你是要喝水,还是要吃药?你别动,姑妈给你拿……”
“不……”新月惶恐地睁着大眼睛,“姑妈,我……我害怕,屋里太黑……”
“瞧瞧把这孩子给吓的!”姑妈心疼地搂着她,给她擦去脸上的冷汗,“新月,姑妈陪着你呢,别怕!人哪,谁都得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心可得放开啊!你妈给你说的那些话,也是为你好……”这言不由衷的安慰,她自己都觉着心跳,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可是除此之外,她还能说什么呢?
“我妈……”新月喃喃地说,一想起妈妈,她的心就冷得发抖!
台灯下,那个雕花镜框里,妈妈正在向她微笑……
哦,妈妈!她的手颤抖着,把镜框拿过来,看着那张发黄的照片。仿佛十多年前的那一个瞬间重现了,她看到了逝去的时光,那时候,妈妈年轻,温柔,慈祥,拉着她的手,亲着她的脸,甜甜地微笑着……突然,一张冷漠无情的脸覆盖了照片,严厉地注视着她,这也是妈妈的脸,是她在生活中亲身感受到的妈妈的形象,和照片上多么不同啊!为什么?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妈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然女儿只能给您带来烦恼,您何必要生下我?既然您现在对女儿只有怨恨,那时何必又爱得那样深?也许,照片上的慈爱是您有意做出来的假象?那又何必呢!我早就感觉到,在我们之间很少母女的情感,我只不过是您的一个负担、一个累赘,我曾经想给您以解脱,也给自己以解脱,可是命运没有让我离开家远走高飞,我只在空中兜了一个小小的圈子,又回到了原地,倒下了,倒在您的身边!我不想乞求您的怜悯,不想勉强得到您的母爱,可是您为什么还要夺走我寻求到的、属于我的爱呢?实在说,我根本没有想到我和他的爱情还要得到您的同意,我只认为爱是自发的、天然的、无条件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却没有料到会被您扼杀,并且不惜以女儿的生命为代价——您明明知道这是女儿活在人世的最后一点儿希望了!您所维护的一切都远比女儿的生命更重要吗?……
大滴清泪落在照片上,落在妈妈的脸上,缓缓地流下来。新月十几年来一直如履薄冰地和妈妈相处,一直在猜测妈妈的心,一直在寻找自己在妈妈心中的位置,现在,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姑妈疑疑惑惑地看着她:“新月,半夜三更的,你又瞅这相片干什么?……”
“姑妈,”新月轻轻地抚着照片上的玻璃,擦去滴在上面的泪水,突然问,“她……是我的亲妈吗?”
“什么?”姑妈吃了一惊,“你怎么想起来说这样儿的话?你又不是抱来的、捡来的,还能有几个妈?她当然就是你的亲妈,你瞅瞅,你们娘儿俩的脸盘儿、眉眼儿都像是一个模子磕出来的……”
“不,不像,我早就觉着她不像我的亲妈……”新月喃喃地说。她想起过去妈妈和爸爸无数次的争吵,那都是因为她!她想起今天晚上妈妈说过的话:
“你要是个扔在街上的‘耶梯目’,我管得着吗?”
“我受了你一辈子,还要接茬儿受你女儿的吗?”
“……这是从哪儿传下来的践根儿啊?”
“韩子奇……别招我把话都说出来!”
这难道像一个母亲所说的话吗?那没有说出来的话又意味着什么呢?新月的心评怦地跳,也许自己真是个扔在街上的孤儿,被韩家捡了来,十几年来一直寄人篱下?啊,如果是那样,倒好了,她不再悲哀了,她要挣扎着离开这里,去寻找自己的生身之母!
“新月,别瞎猜,别瞎猜……”姑妈替她擦着眼泪,自己的眼泪却又涌流不止,嘴唇哆嗦着,话说得吞吞吐吐。
看着姑妈那躲躲闪闪的目光,新月更坚信了自己的猜测!尽管那种猜测使她恐惧,她过去每当心里闪过那个念头就赶紧掐断,不敢往下想,生怕……她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姑妈,告诉我……”
姑妈双手捂着眼睛,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十几年前的往事又翻腾起来,搅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真想抱着新月大哭一场!可是,她必须忍住,把心里的话憋在嗓子眼儿里,一个字也不能说!
“告诉我,告诉我!”新月突然抓住姑妈的胳膊,仿佛有一股疯狂的力量,卡得紧紧的,眼泪汪汪地望着她,“姑妈,我是您带大的,您比妈妈对我还亲!可是,我的亲妈到底是……是谁啊?是谁生下了我?告诉我吧,姑妈,这辈子我就只求您这一件事了!”
强烈的感情风暴泰山压顶般地向姑妈袭来,她的手麻木了,血液凝固了,心脏窒息了,仿佛有一把尖刀直刺进她的胸膛,五脏六腑都破裂了!她什么话也没告诉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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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都没来得及呻吟一声,两眼一黑,就栽倒在新月的床前!
“姑妈!姑妈!”凄厉的呼唤震动着黑沉沉的“博雅”宅!
医院的抢救没能挽回姑妈的生命。医生说,她死于急性心肌梗塞,还埋怨家属:她患有严重的动脉粥样硬化,你们都不知道吗?过去没发生过心绞痛吗?不知道!家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姑妈也有心脏病,她这个人从来就没看过病、没吃过药!
姑妈死了。这个在苦难中流落到京城的女人,在“博雅”宅度过了平凡却不平静的二十七年,一半是主人,一半是女仆,她活着完全是为了别人,从来也没有心疼过自己,血肉耗尽了,心操碎了,终于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她最终没有等到苦苦思念的丈夫和儿子的任何信息,没有实现把新月抚育成人的愿望,没有回答新月那没法儿回答的问题,也没有来得及向她所崇拜的主做临死前请求“恕罪”的“讨白”,灵魂就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了承受过深重灾难的躯壳!
“博雅”宅失去了一个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义仆,韩家的人要把她的遗体安葬在西山脚下的回民公墓。奇珍斋的祖坟地皮早已被征用,历代祖先的遗骨都迁到公墓去了,那里安息着相逢未必曾相识的穆斯林。
姑妈的遗体停在上房客厅里,蒙着洁白的“卧单”,等待那庄严的葬礼。这个贫穷而卑贱的人,在生命结束之后才真正受到庄严的礼遇。在“博雅”宅再度过最后一天,她就要到永恒的归宿去了。
新月痛哭着,要求去守姑妈一夜,韩子奇却无论如何不答应,他知道,昨夜新月和姑妈的生离死别,已经给了她重大的打击,决不能……决不能再让她遭受刺激了。
夜深了,韩太太和天星在上房守着姑妈,西厢房里,韩子奇忧心忡忡地看护着女儿。
失去亲人的巨大痛苦使新月倒下了,她也根本没有力气去为姑妈守夜和送葬了,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无止无休地哭泣。
“新月,别哭了,”韩子奇流着泪,劝慰女儿,“你姑妈是个苦命的人,一辈子无儿无女,天星和你就算是她的儿女吧,你们都孝敬她,有这份儿孝心也就行了,别哭,让她的灵魂安宁吧!你……还要珍重自己的身体……”
“爸爸……”新月泪眼望着父亲,拉着他的手,“爸爸!姑妈是为我而死的!我害了她……”
韩子奇骤然一惊:“新月!你……说些什么呀?”
“是我害了姑妈,昨天晚上,我问了她一句话……”
“你问她什么了?”
“我问她:谁是我的亲妈?她就……”
“啊?!”猝不及防的感情冲击使韩子奇面如死灰,“她……她告诉你什么了?”
“没有……”新月痛苦地摇摇头,“她什么也没说,可是,我看得出来,她的心里藏着秘密!为什么不告诉我啊?爸爸,你们为什么都一直不告诉我啊?”
“新月!”十多年前的往事猛然涌上韩子奇的心头,不,时时都记在他的心头,折磨着他的灵魂,摧残着他的肉体,又逼着他艰难地往前走!但他一直信守着诺言,决不告诉女儿!女儿已经够苦的了,不能再让她知道更多的苦难!他避开女儿的目光,垂下白发苍苍的头,声音颤抖着说,“新月,没……没有这样的事,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也是你妈妈的……”
“不要再瞒我了,爸爸!”新月把脸贴着父亲的白发,泪水洒在那缕缕银丝上,“十几年了,我总是看着您在痛苦中沉默,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都是因为我吧?爸爸,不要再为我痛苦了,女儿……不会再麻烦您太久了,恐怕要离开您了!您该告诉我了,到底是谁生下了我?即使您和妈妈都不是我的生身父母,也应该告诉我,不管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事,都告诉我吧!别让我……到死都不认识自己的妈妈,我想她!她到底是谁啊?”
“新月!”韩子奇痛苦地叫着女儿,“别……别问……”滚滚的热泪涌出了那深陷的眼眶,洒在女儿的脸上、手上。他战栗着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女儿,女儿那晶莹的眼睛正期望着他!啊,新月,不是爸爸狠心地欺骗你,是因为还没有等到你长大成人、开始独立的人生!也许……那一天已经没有了?!深深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那瘦骨嶙峋的手在颤抖,在痉挛,他伸出手臂,搂着女儿的脖子,抚摩着她那柔软的头发,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她会突然离去!
“爸爸,告诉我!”新月固执地仰起脸,两眼定定地盯着他!
女儿的目光直刺到他的心里,那深深地埋藏着的秘密,已经很难再向她隐瞒,也不能再隐瞒了,早晚是要告诉她的!告诉她吧,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她,她病成这样,也许……也许以后就会失去这个机会,那将使父女两人都遗恨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