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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 字数:31255 更新:2022-09-23 00:11:51

弓九野

内容简介

1986年,云岭市财经大学女学生陈洁在教职工宿舍西三楼内被残忍杀害,陈洁班主任、传闻中的凶手苏嘉麟于光天化日之下凭空消失,多年未遭缉获,只留下了一个恐怖的“鬼楼吃人”传说。

2004年,历史再度重演,只是死者换成了女职工杜蓝,而她的丈夫、传闻中的凶手刘绍岩再一次神秘消失。

是灵异事件,还是精心谋杀?鲜血之后,隐藏的是仇恨还是爱情?

楔子

  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血。

  以前父亲说:粮食吃下去,就化成血气,血气足了,才长成骨肉。那这满眼的血肉模糊,是吃了多少粮食、花了多少年月才生长出来?

  它们散落在夜幕下的寒气中,铺满这条狭窄逼仄的小街,一片死寂。

  街道尽头恍惚有人在走动,颤动的黑影被路灯拉长了映照在死灰色的墙面上。影子的身体两侧似乎晃动着什么东西。她忽然醒觉过来,那是棍和刀。

  她用手轻轻的从脚边的死尸上抓了一把污血涂满头脸。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阿姨,被人从背后砍倒在马路牙子上,身上的棉袄被血浸成她从未见过的凄惨色彩,腥甜的气味熏得她几欲作呕。以前姥姥说过,做好人死后就上天去做神仙,做坏人就下地当小鬼。姥姥睁着昏黄的眼睛吓唬她说:“地下都是死人,满地都是血,做小鬼就得给阎王爷搬尸首干活。不想到地底下就要听大人话,做好孩子。”

  “我听话!”

  “我没做坏事!”但她已经在地狱里了。

  三个体型各异的人影从远处晃晃悠悠的踱了过来。她把涂满血的脸朝那个方向侧了一点,就着惨白的灯光,看见三人穿着款式一致的军绿色大衣,手里握着砍刀、提着斧子,锋刃的白芒上沾染着黑色的人血。

  其中有两人似乎很年轻,另外一个年纪稍微大些。他们走的漫不经心,随手在身边的死人身上翻检着什么。

  她悄无声息的把脸埋在一具尸体旁边,用平生最大的力量……屏住、屏住,一丝呼吸都不能被听见,听见了就是死。

  “我不想死,我听话……爸爸!救我。”

  来人似乎也不愿在这阴阳不分、生死难辨的鬼界久留。三个影子分头散开,从喉咙里发出粗重厌恶的声响,随意粗暴的挑着大人翻检,却没有人发现街角的黑影下微微颤抖的她。

  “怎么样?”

  “这几个都挺了!”

  “我说咱都赶紧回吧,这他妈一堆烂肉有什么好看的。”

  “走吧、走吧,一会儿就该来人了。”

  “狗子!”年纪最大的那个人高吼道。

  那个叫狗子的青年蹲在一间百货商店门口,很仔细的翻动着一具尸体。

  “还弄啥呢?走!走!走!”

  狗子站起身来,大步跨过横七竖八的尸体,走到两人身边。

  “有什么好看的?翻尸首也不嫌晦气!”

  脚步声渐渐远去,血液仿佛重新开始流动。她呼出了屏住的气息,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几乎窒息的心脏又重新回到了身体里,骨髓里的回暖一点点刺激着四肢,反而让人觉得更加寒冷。她踉踉跄跄的跨过死人堆,向那间百货商店走去,每一步都阴风阵阵,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心尖上。

  父亲就躺在狗子刚才站过的地方。他双目微睁,眼皮半遮的瞳仁里已没有一丝生气,鲜血干涸在挺秀俊朗的鼻梁上,喉咙上开了一道深深的裂口,深的像是地狱的大门。

  她终于哭了出来!

  

第一章 旧楼旧事

  班中怪事小问题

  云岭市财经大学里面晨风微荡,激浊扬清,连日的暑气被一洗而尽。我是个略有些迷信的人,相信冥冥中的定数,常常在心里把不相干的事物联系起来,用一个变化去揣测另一个变化,譬如掌纹和命运,龟裂与灾难。而美好的事物总是相通的,沁人心脾的清爽空气,似乎也意味着好的开端。

  “顾老师。”有人站在教研室门口恭谨地叫我。

  “旭东啊,有事吗?”

  “有些情况想反映一下,能不能麻烦你……”班长孙旭东有些紧张地踩在门槛上,一副欲言又止的谨慎模样,同他那副高大健壮的体型颇不相称。班上可能又出事了,我心下暗叹一声,与身旁伏案忙碌的甘俊英老师打过招呼后,便招呼着孙旭东出了门。

  2003年研究生毕业后,我便就职于母校云岭财大经济学院,教授经济法课程,同时担任2003级会计专业02班的班主任。一年的时光里甘苦自知,但经常会头疼于角色感的混乱:既要时时换位到学生的思路和立场上去解决他们的问题,又要打起精神应付成年人世界里的道貌岸然。我不清楚别的带班老师有没有这样的心理冲突,但自己却时时转不过弯来。

  班上三十来号人,有一大半是女孩,剩下可怜兮兮的不到十个男生坚守着阳刚气息的半壁江山。刚开始我还以为自己是进了百花园,前方有风光旖旎、柔情万种等着自己,真开始工作了才发现,女生事务远比男生那边复杂得多,以至于我渐渐产生一个认知,教师最需要的禀赋其实是:想象力。

  师生关系有别于一般的人际交往,有父母师长的威权,却没有亲子的血系;有树人疗救的探求,但没有医患的平等。你若是一丝不苟,学生对你敬而远之;你若是打成一片,学生又蹬鼻子上脸,不把你当回事儿。在这钢丝上想走得平衡,光靠霹雳手段是不够的,更多时候还得有些剑走偏锋的发散思维。

  开班伊始,我亲自指定了几个脑子灵光、干活利索的班干部为左膀右臂,并粗略交代了一些要进行的工作。想不到他们立即开了个碰头会,把各自的分工明确下来,并将工作计划汇成报告交了上来。晚上我批改完作业,翻开那份报告,只见格式规整、题头醒目、内容翔实、言之有物,底下还有各人签名,禁不住对他们刮目相看。

  班长孙旭东来自辽宁,做派强硬,且粗中有细,在男生中颇有威信。担任团支书的兰州女孩刘畅思虑周全,处事得体,是我做女生工作的好帮手。但即便是班委得力,班上仍是麻烦不断,今天男生打架要去修理鼻子,明天女孩互摔饭缸得好言相慰,都是些狗屁倒灶的小琐碎。

  我在校内的超市里买了两瓶饮料,和孙旭东走到教研室外的花坛边上。

  “怎么了?脸绷得跟扑克牌似的。”

  孙旭东一脸铁青:“顾老师,这两天班里面有点儿问题。”

  “问题?”我把饮料递给他,接着说道:“没错,问题很多啊,比如甘老师的课上班长带头打瞌睡。”孙旭东缩着脖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那天从旁边路过,看见你小子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虽说大学的要求不那么严,可总得对人家老师尊重点儿吧。你又是班长,以身作则的道理不懂?”

  “晚上他们呼噜打得太响,搞得我睡不着……”

  “少找借口,我还不知道你?你爱玩我管不着,但该休息就给我休息,别上课打马虎眼。”

  “是是是,一定。”

  “现在又有什么新问题?”

  孙旭东神色一正说:“9月4日,就是前天晚上,崔鹏带着邢然她们几个女生出去唱歌,整整一夜没回宿舍。我当晚有些担心,就给崔鹏打电话,谁想这小子一直不肯接听。第二天刘畅好心提醒她们几个要注意安全,却不知邢然说了些什么。回来后,刘畅气得脸色铁青,整整一天没说话。

  “我去找邢然想问个明白,人家却直愣愣给我来了句‘这不关你的事’,噎得我气都上不来。你说这算什么态度?我们还不是为她好。不领情就算了,说话还这么伤人。今天早上下了

第一节课,崔鹏赶上门来指着刘畅胡说八道,还让刘畅以后小心点儿……”

  “你没动手吧?”我熟悉孙旭东的性子,打起架来绝对是好把式,跟崔鹏真要开练两招,估摸着这会儿就得去医院找人了。

  “顾老师,要不是你提前交代过,我早把他抡出八丈远了。”

  我脑海里浮现出刘畅那张清隽秀美的脸蛋和深如潭水的清亮瞳仁。这班里大多数时间能气象平和,刘畅是出了力的。女生那边有什么事情,她都能出头料理;谁要是有个困难麻烦,她也会热心地伸出援手。除了自己课业上努力,还做了很多分外的事情,女生也都信服她。现在这小管家受了委屈,我要是不安抚一下就说不过去了。

  班上那个崔鹏的确不是省油的灯。这小子会来事,会说好听话,但身上沾染了些浮夸气。还没选班干部之前,他便主动上门来表示要参与班级工作。我交代了几件事情让他办,他却转个身以我的名义给别人派活,让我对他的印象大打折扣。后来选班委没定他,崔鹏便往我宿舍里跑了好几回,说这个说那个的。我是真的有些无奈:小子你岁数不大,野心不小,问题是你干点儿正经事啊,好好学点儿知识啊,怎么把个微不足道的班干部身份往人生规划里放?

  最后我笑着劝他:“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小小一个班里面的学生干部有那么值钱吗?”崔鹏犹如醍醐灌顶,再不跟我提班干部的事情,开始张罗着往学生会里钻。

  他平时瞧不上处事周详的刘畅,认定她“没魄力”;对孙旭东也看着不顺眼,觉得他“没脑子”;上下撺掇着同学搞什么班委改选。我对此倒没当一回事:小孩子玩骑马打仗,大人最好别掺和。学生进入高校后,社会意识开始觉醒,急于为自己寻求一个身份上的肯定,彼此间会玩些拉帮结派、勾心斗角的游戏。我认为这都是良性的,对他们认知社会规则、锤炼生存技能都是有益的演习和前奏。

  对崔鹏这类学生只要多管管,上上嚼子,自然就老实了。但孙旭东口中的另一人,却不那么好对付了。

  邢然在班里的女孩中,是真正算个异类的,用“特立独行、阴沉难测”之类的词来形容她都不算过分。她冷漠、沉静,却又不像刘畅那样通晓人情世故。这个女孩……说实话,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可能也不会有人知道。第一次注意到邢然,不是因为她那张冰雕玉琢似的漂亮脸蛋,而是成绩单:她的高考分数上名牌大学绰绰有余,但不知怎么会流落到云岭财大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破落户里来。

  刚开班那阵子,我忙着和学生们联络感情。彼此都是初来乍到的,学生支持我,我也照顾他们,但邢然却给我留下了个软硬不吃、水火不浸的第一印象。我请大家一个个站起来介绍一下自己。众人为了给老师和同学留下好的印象,无不是对自己详尽描述,表达着对大学生活的向往以及彼此相识的愿望。轮到邢然时,这女孩起身淡淡说了句:“我叫邢然。”随后便看着我缄默不语,全班也鸦雀无声。直到我冲她伸着脖子,不明就里地“啊?”了一声后,她才又补充道“家在成都”,然后继续保持那副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的缄默样子,我只得无奈地示意她坐下。

  这姑娘头脑是没得说,综合考试成绩在本专业四个班里从没掉出过前三名,而且严格遵守课堂纪律,积极配合教学工作,却独来独往不跟任何人走近,也从没见她有个好友闺蜜什么的。就算迎面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表情冷漠地微微点头致意。别的女孩在宿舍里披红挂绿、缀饰装点,她的床头却只有书,满架子的书。

  某次公寓办检查安全防火情况,我跟着去了女生宿舍一回。刘畅的床铺干净整洁,各类生活用品、学习材料安排放置得井井有条。轮到邢然宿舍,我第一个感觉是进了图书阅览室,满床的书籍,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架子上、枕头旁、床头床尾的书垒成了一个战壕。公寓办老师对此也无可奈何,笑着说这孩子真用功,但满床的书万一遇上火就完蛋了。

  我站在邢然床边观察了一会儿,那里除了课本和教辅书籍外,还有很多西方小说:君特?格拉斯、杜拉斯、狄更斯、博尔赫斯……把人看得眼花缭乱,当真是进了“盘丝洞”。令我有些意外的是,她居然和我一样,也喜欢雷蒙德?钱德勒的侦探小说。在床铺左手侧,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钱德勒作品全集。据我所知,鲜有女孩会关注这种冷硬题材的作品。

  邢然的生活我了解不多,但知道她是个朴素的女孩子,身上的衣服常年就是那么几件换着穿,从未见过她置办什么新潮时装。现在看来,大概是全花在这上面了。

  我临出门前朝她枕头的位置瞥了一眼,看到那里很醒目地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我随手拿起看了看封皮,是弗洛伊德的《少女杜拉的故事》,下面还压着一本《精神分析导论新编》。

  《少女杜拉的故事》是弗洛伊德为一个患有癔症的少女做精神分析治疗的病历,其中深入探讨了童年的精神创伤与压抑的愿望,而《精神分析导论新编》则是弗洛伊德晚年关于人格结构与心理过程的论述。他的理论涉及了大量关于本我原力、压抑释放的内容。邢然手头这两本书已经有些陈旧,显然是她经常翻阅所致。

  这两本书艰深晦涩,少有学生会去关注。我上学的时候有阵子慕其盛名,读过多本弗洛伊德的著作,结果发现并非开卷就会有益。对不明就里、一知半解的人来说,贸然走近这个由意象、幻觉、梦境、欲望编织的世界是危险的。

  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女孩反复阅读这两本书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心中到底有什么样的困顿需要解答?她身后到底有什么样的迷茫需要去追索?我感觉自己陷入迷惑当中。

  按原样给她放下,转身准备离开,我却猛然看见了侧面不远处的邢然。她穿着白领边的淡蓝色连衣裙,有些苍白的脸庞正对着我,整个人像幽灵般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我吓了一大跳,像个被抓了现行的贼,磕磕巴巴地说:“邢然啊,你们下课了?”

  邢然还是那样让人猜不透地笑了笑,没搭腔径自走过我身旁。我实在摸不透这个学生的脾气,也就准备出门走人,却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老师也看过这本书吧?”

  我微微有些错愕,回身看着她说:“哦,跟你一样,上学时候读过。”

  “你刚才翻书的表情就像是见到了老朋友一样。”

  看来她已经观察我一阵子了,但我太过出神,竟没有丝毫察觉。

  “哦,我看得很粗略,而且总觉弗洛伊德的书看了没什么好处。”

  “看书一定要有好处吗?老师你一定要有好处才和别人做朋友的吗?”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

  “很高兴和老师聊这些,希望以后有机会找你请教。”

  这算是下逐客令的话了,我也想早点儿离开,还有好几间宿舍需要巡视。

  “你休息吧,咱们下次再聊。”

  “老师再见。”

  那是我唯一一次与邢然略有深入的交谈,以至于我都有点儿受宠若惊了。我也曾经想找她好好谈一次,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她所固守的个人姿态只要不影响到别人就行,我若是穷根究底反有窥人隐私之嫌了。

  听说崔鹏这样的小油皮居然能把邢然约出去唱歌,我还真有点儿吃惊,好似是听说焦大娶了林妹妹。况且以我平日的观察,邢然虽然性格孤僻,但绝非刻薄傲慢的人,与同学们相处时也颇显宽厚。刘畅的一片好心,为什么会激起她的反感?

  想到这里,我问道:“除了邢然,还有谁?”

  “还有黄娟和王娅莉。”孙旭东答道。

  黄娟和王娅莉在班上是很不起眼的女生,相貌平平、好随大流,也没什么鲜明的个性和主见。想必是崔鹏单独邀约邢然很难,便请她俩做个陪衬,掩护下自己的目的。想到这里,我不禁心说:崔鹏你小子可以啊,水平不咋地,花花肠子还挺多的。

  “辛苦你了。回头我要去找崔鹏好好说说。”我拍着孙旭东的肩膀说。

  “旭东,让你别来你非要来。”

  一个好听的女音忽然响起,像四月的风声拂过树梢,落在两个面目阴沉的男人中间,驱散了周遭略有些沉郁的气氛。刘畅纤瘦苗条的身形不紧不慢地移到了我们身边,玉藕般的右臂抬起,轻轻理着鬓角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清亮的明眸闪烁着夺人心魄的美好光芒。她微嗔着走到我俩身边,话说给孙旭东听,眼睛却看着我。

  刘畅瘦高清隽,容貌标致,留着标准的马尾辫。她骨架子大,但皮肉单薄,配上那格外醒目高挑的个头,顾盼流连之间总给人一种高傲的感觉,仿佛看谁都不屑一顾,但稍一接触就会发现,刘畅其实是个很“中庸”的人,做人不偏不倚,做事不紧不慢,四平八稳,颇有城府。听说她妈妈是当地的一个企业家,经营管理相当有一套,她在这种环境下长大,耳濡目染中可能也受到了母亲的影响。

  孙旭东跟她因为男女有别,且性子相左,也曾经很不对付,两人明里暗里别着劲。我那段时间就有意无意地给两人制造相处的机会,带着他们跑跑腿、办点儿事,各自指派、明细分工,闲了坐在一起吃饭聊天。刘畅冰雪聪明,当然懂我的意思;孙旭东只要两杯酒下肚,什么话都好说。一来二去,两人互相习惯了对方的脾气秉性,配合也就越来越默契。某次崔鹏在宿舍里想搬弄刘畅的是非,被孙旭东瞪着眼睛生生骂了出去。我听后暗笑,这样下去促成一段美玉良缘亦未可知。

  “刘畅,别这么说。你们出了力还受委屈,我怎么能不闻不问?”

  “也没多大的事情,我当时态度并不是太好,以邢然的性格可能不好接受。”

  “什么呀,你就别替她说话了。”孙旭东在一旁很不平地说。

  刘畅没理会他,继续说道:“我和旭东那晚真的急坏了。班上几个女孩子半夜出门,万一出点儿什么事情,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跟你交代。所以后来跟邢然说话的时候口气有些重,换作是我自己,恐怕也会不高兴。另外,我想邢然生气,也不是针对我的。”

  “怎么?”

  “邢然不是个喜欢跟人多打交道的人,更别提出去通宵唱歌了。崔鹏软磨硬泡,邢然磨不开面子陪了一ye,心情也肯定不会好。”

  看着刘畅仰着小脑袋的认真样子,我着实打心底里怜爱她。这是多好的一个女孩子啊,做事有理有节,说话不偏不颇。谁将来能娶她回家,真是修来的福气。

  我笑着说:“人不是钞票,不可能讨所有人的喜欢。放心干你们该干的事情,别的有我呢。”

  刘畅没说话,只是冲我微笑着点点头。

  两人离去的时候,我正暗中叹息生活的庸琐:昂藏七尺,大好男儿不能建功封侯,却整日为些小男生、小女生之间的鸡零狗碎而低落郁结。

  但我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这貌似平淡如水的班级事务中,潜藏着怎样的诡谲波澜。

  在之后那些恐怖离奇事件到来的时候,谁都无路可逃。

  西三楼迷案

  成立于1956年的云岭市财经大学在本地是一所颇有影响力的经济类专业院校,坐落在云岭市北郊,占地1800多亩,毗邻莲云山,校园内绿树成荫,环境优雅。一道宽阔的防洪渠将校区从中间分隔成两个区域,东侧是教学区,西侧是福利区,一座坚固的钢筋混凝土桥承担起了贯通两部分校区的任务。校园边上立着近三米高的围墙,上面密密麻麻地竖着碎玻璃尖刺防人攀爬。南边有一片城乡结合部的旧屋群落,三教九流的人常混迹于此,也经常会有学生情侣在里面私筑爱巢。

  每逢雨季,北面不远处的莲云山顶上便乌云密布,仿佛倒卷在天上的洪水般汹涌奔腾,一副压城欲摧的凶险气魄。从孟加拉湾和西太平洋上滚滚卷来的暖湿空气,四季吹拂着这座北半球中纬度的小城。

  在云岭财大读研的几年时光里,我没什么过从甚密的朋友,每日在校园里神情漠然地来去,只有同级的沈城算是莫逆之交。此君一米七八的个子,生得剑眉星目、器宇轩昂,而且果敢干练,思维缜密,能写一手好文章,绝非空长一副好皮囊的银样镴枪头。从研一开始,他便被校办杂志《晨夕经纬》聘为国际时政版块编辑,与我这般乌合之众自有天渊之别。

  1995年以前,云岭财大一直没有比较正规的校内刊物,《晨夕经纬》是为了填补校内精神文明建设空缺而创的非营利性印刷品,除了校内发放外,还定期免费向市委和市政府投送,目的是内情外达、交流信息、谏言献策,扩大学校影响力。但时间长了,校方看着银子哗哗外流,难受得就像是被人掘了祖坟。该杂志的创办人,老资格的校办公室李主任退休后,《晨夕经纬》的印刷规模便急剧缩水,同时为节约人力资源成本,大量起用学生担任编辑。

  在办刊方面,学生无论是业务水平还是执行能力都远远比不上专业人员,往往既摸不准宣传口径,也把握不住政策形势,稿件的采选、编辑、排版更是江河日下。那段时间学校正忙于新校区设施的验收,这份校办期刊也就渐渐受到了冷落,不再向外投送,仅限校内发行,从学校的宣传窗口沦落为学生工作的一部分。

  凭一手洗练的文笔,沈城在实习了半个月后走上了时政版编辑的岗位。因为在云岭市《莲云晚报》上发表过一些文章,我被沈城约出来长谈,邀请参加校刊工作。在此之前我们俩并没有什么交集,他是呼风唤雨的骄子,我是略显沉默的凡人。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和今天的邢然还真的有些相像。

  虽然没多久我便辞了这份兼职,但混得久了,和沈城在舞文弄墨中产生了些惺惺相惜之情,彼此就成了相当亲密的朋友。

  那段日子过得实在颇富理想主义色彩。我俩在编辑室里靠着椅背,一边灌着啤酒一边海侃。沈城见识之广令人咂舌,我们从诸子百家聊到唐诗宋词,从美国军事战略聊到量子力学,最后用校领导的私生活来收尾。

  毕业典礼将近的那段时间,大家各自为了前程奔忙,见面越来越少。沈城早早离校南下,拿到毕业证之前就和深圳一家待遇优厚的日资企业签了合同。2003年6月,他风尘仆仆地赶回云岭财大参加毕业典礼。离校前一晚,我俩坐在教学区和福利区中间的防洪渠边上推杯换盏,把酒临风,畅抒胸臆。想想那些空谈闲扯的日子就这么随风远去,知交好友从此要天各一方,各自踏上前途未卜的旅程,感逝伤怀之情在我俩中间顿然升起。

  “顾念,你有没有什么没做完的事情?”他冷不丁地问道。

  “空混几年,心满意足。你难道还有什么未了之缘?上火车的时候可别跟小姑娘似的哭成个泪人儿。”

  “我这又不是什么昭君出塞。”

  我俩大笑着在河堤上重重地碰了一杯,种种离别的伤感在这笑声中随轻风飘散。不远处的桥上人头晃动,河道另一边的校福利区明灭着万家灯火,浓浓的人间烟火气在潺潺流水声中凝结,把我们拢进一个格外温柔的胸怀。

  “你打算去哪里?”沈城问道。

  “目前还没定,不过有意向去成都。”

  “成都好地方啊,天府之国、人杰地灵……反正去哪都行,只要别留在这个鬼地方。”

  “留校没什么不好吧。”

  沈城在我肩上拍了一把说:“顾念,你喜欢猜谜吗?”

  “猜谜?我这两年是听你讲黄段子过来的。”

  他大笑着说:“我给你出个谜面,看你能不能猜出答案。”

  我以为他是要玩什么脑筋急转弯之类的整人花样,谁知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对失踪这种事情怎么看?”

  沈城问得没头没脑,让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不知道是受了风邪还是酒劲上来了,我身上忽然一阵冰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什么意思?”

  “全世界每年有一百多万人失踪,其中能得到解释的只占百分之六十到七十。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案件都没有任何结果,人就那么无缘无故地消失了。也许在路上,也许在家里,也许在野外……对于这些人,你可以说他们被外星人劫持,可以说被鬼怪吞噬,也可以说误入什么时空隧道,但总而言之,没有结论、没有答案、没有下落、没有形迹。在日本,将那种没有结论的失踪浪漫地称为‘神隐’,意思是被神灵所摄去的人。”

  “我怎么听不懂你想说什么?”

  大概是在校刊编辑部里混久了,沈城说话总也脱不开弯弯绕的毛病。但我此刻却没有任何不耐烦,他莫测高深的话里面,似乎潜藏着某种神秘而危险的气息。

  “失踪是最具悬念的意外,也是最能激发想象力的意外。你难道不觉得,”失踪“这两个字所具有的魅力远超什么变态杀手、雨夜屠夫之类的俗套吗?”

  沈城将酒罐放稳在身边,看着夜空接着说:“在我上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个女孩就这样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消失了,到今天也没找到。最后一个看到她的是个烟摊的老板,而那里距她家只有不到三百米的距离。”

  “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吗?”

  沈城神色诡秘地笑了笑:“失踪意味着一个思维上的死结,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一道条件不全的试题,一个你会倾向于用常规的、平庸的答案去解释的现象。但你心里始终会留着一个角落,这个角落里藏着无数的可能性,藏着一些你相信它存在却想象不到它是什么的东西。”

  “我想说,我受够你绕的弯子了,说主题。”

  他把脸转向南边示意了一下。我不明就里地看了半天,说:“那边怎么了?”

  “我让你看的是那五栋楼。”

  沈城口中的“五栋楼”指的是位于云岭财大教学区西侧,紧挨综合楼后方的大操场修建的一片职工宿舍楼群。

  这些四层高的灰色砖混结构楼房比邻而立,修建于1978年。从南向北依次编号为西一楼至西五楼,内部每户面积30平米,水池和洗手间是公用的。这五幢楼修建得格外紧凑,楼宇相隔仅十几米,中间栽培的树木长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无论白天黑夜,只要不开灯楼里面就是昏黑一片。遇有山风吹来,树叶便飒飒作响,如鬼哭神嚎般瘆人。

  夜沉沉,黑如浓漆,我们的视线越过防洪渠边的围墙,落在那五座形状压抑的建筑上面。它们在乌云掩映下的微光里隐约可见,像直立在荒野中的五具尸体,寂静中散发着邪恶的气息。尽管夏夜暑热,但我仍然打了个寒噤,一种莫名的刺激窜上身来,仿佛自己深夜独身去撬一口乱坟岗里的棺材。

  “这五栋楼有什么问题吗?”

  “在西三楼里曾经发生过一件怪事。”

  “怪事?有你怪吗?”沈城不愧是谈狐说鬼的好手,气氛铺就十足,让我不得不用讪笑来应对心底蠢动的不安。

  “1986年,一个男老师诱奸了班上的女学生。女孩要把事情公之于众,他便将女孩约到自己宿舍里谈判。大概是谈崩了,在情急之下他用刀将女孩捅死。几个居住在楼内的退休职工亲眼看见了这一幕,吓得拼命逃下楼去,并告知了楼管。楼管听闻后,当即锁了大门并向保卫处报告。保卫处在向公安局报案的同时,组织人手将整栋楼围了起来,待警察到来后实施抓捕。然后怪事发生了,警察把整栋楼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个杀人犯。”

  “趁人不备,翻窗子逃了吧。”

  “问题就在这里,那起命案发生时正值上班时间,各住家的窗户都是从里面反锁的。警察搜查时发现,西三楼各住户的窗户都关得严丝合缝,插销从里侧扣好防止小偷翻入。如果他是翻窗逃跑,又怎么从外面把里侧的插销扣上的?”

  我也陷入了迷惑之中,沈城接着说:

  “西三楼只有一个大门、一个楼梯。那几个目击者比凶手更早下楼,通知楼管锁闭大门。因此,无论从地形上,还是从时间上来说,凶手都没有逃脱的通道。”

  “莫不是……还有暗道什么的?”

  “警察难道不会这么想吗?他们封锁西三楼,挨家挨户搜了一天一夜,几乎要把楼都拆了,却仍是一无所获。那个杀人犯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一直到今天都没有找到他。”

  沈城看着我笑了笑,接着说:“有意思的是,从此后西三楼里面就有了传言:那个杀人犯一到夜里就会出现,在楼道里走来走去,只要在深夜的时候悄悄走到门口,趴在门上,就会听到走廊里有轻微的脚步声。”

  “这哪儿是宿舍啊,分明是形容太平间的话。”

  “嘿……关于那个西三楼,学校里还有一种说法。”

  “什么?”

  “那栋楼吃人!”

  在防洪渠边的夜晚,是我和沈城最后一次长谈,他第二天便启程去了深圳。而我,鬼使神差地在人生路上绕了一个圈,留校当了老师。

  学校里的诡奇故事永远不会消失,一批批旧的故事慢慢离开,一批批新的故事又到来,在阳光和夜幕下交织成岁月中日渐稀薄的回忆。

  我的教师生涯虽然谈不上什么风生水起,倒也风平浪静。尽管各种各样物质上、肉体上的欲望常常令我心中偶有不甘,但只要一个人静下来翻翻书,那些焦躁火气也就烟消云散了。如今我生活波澜不惊,气定神闲,收入虽然不高,但对于单身汉来说,一切都还过得去。真正让我不愉快的是另一件事情。

  我住在沈城口中那“吃人”的西三楼上。

  这座楼正门朝南,门前是水泥砌成的台阶。楼门口安装着锈迹斑驳的漆绿色铁栅栏门。因为被附近的小偷频频光顾,校方便应教师的要求在一、二层每户住户的窗户上安装了防盗网,把本就有点儿压抑的楼房搞得愈发像监狱。

  楼门厅的右手边是收发室,墙上开着一扇狭小的收发窗,楼管在里面可以将来往进出的各色人等尽收眼底。向楼梯方向走上几步,就是横贯东西的漆黑走廊。

  筒子楼本身采光就差,加上总有人偷电,楼道里的廊灯十天有八天不亮,搞得楼内白天阴沉昏黑,晚上伸手不见五指。两名楼管24小时轮流值班,入夜后他们就会关上那扇铁栅栏,从门厅里插上铁销、扣上锁,谁想进来都得站在外面先把他们喊醒开门。

  这五栋宿舍楼本是为了缓解教职工住房紧张的情况而建,但住进去的职工嫌房屋格局不好,天天闹腾,家里有老人小孩的隔三岔五跑到院办里念叨,胆子大点儿的甚至在路上堵住校长要求换房。

  大概沈城口中的“杀人犯白日失踪”事件成了诱因,学校借1988年征地建设新校区之机修起了新的住宅大楼,而这五栋老楼则草草粉刷后作为学生公寓使用。到了1998年,云岭财大新校区落成,学院又将居住在这五栋楼里的学生迁进新校区的学生公寓中。

  此后,西侧宿舍楼群便用来安置像我这样的毛头小子和一些因种种缘故不得不栖息于此的老职工。有人开玩笑说西侧宿舍楼是云岭财大的西伯利亚,专门用来流放那些领导不待见的人。

  我居住在西三楼四层406房间,楼梯东侧第三间。刚搬进来的时候,我还怀有几分戒心,有时在走道里踱步,寻思着那个杀人犯是如何消失的,或者……如何被这栋楼吃掉。如今,我已经在这里独身居住了一年有余,除了那长长的过道有些阴森背光外,从未见天花板上长出牙齿来咬人,或者门外溜进来一条舌头把我卷走。

  不知怎么的,和孙旭东、刘畅谈过班上的小琐碎之后,竟会想起沈城和他所讲述的诡奇往事来。

  风突然吹得急了。

  师生恋

  直到晚上,我的精神都显得有些委顿,被同一个教研室的周敬老师硬拉去打牌时,依然提不起什么劲头来。

  周敬老师三十多岁,性子懒散,与世无争,对工作和生活中发生的事总是持着无所谓的态度,闲来无事便满楼吆五喝六地拉人下棋、喝茶、海侃、打牌,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散仙”。就因为这性格,妻子和他发生了多次冲突,一怒之下于去年带着女儿离了婚。他的屋子朴素简单,没什么像样的摆设,唯有窗边的半截柜上搁着的《圣经》、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和一些宗教用品很招人眼球。

  早在19世纪末,就有欧洲的传教士来云岭市兴建教堂,此后这里便没有断过朝拜的信徒和执事的神父。“文革”期间红卫兵小将在“破四旧”时,因修筑坚固的教堂拆起来太费劲,便将其作为造反司令部使用。而莲云山上那些瓦砌木构的寺庙道观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座座都被夷为平地,到今天也没有恢复往日的香火。周老师跟我谈起这些历史的时候,戏谑地说这是“上帝扯旗闹革命,老君佛陀干瞪眼”。

  周老师隔三岔五就要跟教友聚会交流,听说他还是甘老师的入教介绍人。

  牌过三巡,周老师问我有没有结婚的打算。我笑着回答:“结什么婚啊?就凭这又黑又潮的30平米,别说结婚,就是请人家过来坐坐,还得先把楼道的厕所门关严实了。”

  话匣子开到这里,旁人立即“怒愤填膺”起来。教政治经济学的王立新为了住房问题把学校上下骂了个遍。我待他唾沫横飞、剑指昆仑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推了一个炸弹。

  坐我下家的教务处干事田荣在洗牌之际,忽然说:“这两天老刘家倒还消停啊,不吵不闹的。”

  牌桌上四个人包括我都不出声地笑了,周敬老师说:“杜蓝昨天出差回来了,刘老师的安生日子就要结束喽。”

  “要说老刘这人确实不错,咋就讨了这么个老婆?”

  “好汉无好妻,赖汉娶个娇滴滴。”王立新叼着烟无精打采地说,他老婆面黑体壮、粗声大气,在学校主干道边上开了个小超市,也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是不是在自嘲。

  田荣可能也这么想,想笑又不敢出声,低下头去装作掐烟灰。一缕青烟升腾起来飘到周老师脸上,后者皱起眉头用手扇了扇,对着田荣说:“呛死了!你们几个也少抽点儿烟,你看人家刘老师就是烟酒都不沾。”

  我赶忙把手里的烟按灭,田荣也不好意思地在烟灰缸里泼了一点儿水,只有王立新又不紧不慢地深吸一口,眼皮都不抬地把烟灰弹了弹说:“周老师,你可别小看老刘,平素里看着四大皆空,你们知道暗底下是什么样子?”

  听到这里,我们都把眼光转向他。王立新天性刻薄,喜欢挖苦讽刺,但刚才这句不似一般的风凉话,仿佛意有所指。

  “哼哼。”王立新见大家把眼光都转向他,这才得意地冷笑两声,把烟头重新放回嘴里,一边摆牌、一边歪着脑袋含混不清得说,“咱们财大里面女孩多,又都不懂事,难免给某些人以可乘之机。”

  我闻言禁不住心头一悚。

  前不久,我确实和班上的女学生之间发生了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现在还心神不宁,难道被人知道了?

  “你是说刘老师他……跟学生?”周敬老师有些惊讶地说。

  “跟谁啊?”老田像只休蛰醒来的蚂蚱,眼睛一亮精神起来。

  看我还没什么反应,王立新故意顿了一顿,扫过来一眼。我像被蜂蜇了一样挺起身来,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他。周敬老师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眼神复杂地望了过来。

  但王立新并没有指证我的意思,而是故弄玄虚地压低了声说:“上学期快放假的时候,老刘晚上跑到图书馆后面的小树林里跟女学生幽会,两人在一起抱着……。”

  王立新做了一个亲嘴的动作,让每个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确定是他?”田荣眼睛冒着绿光问道。

  “咳,现在都传开了。”

  “你们啊……”周敬老师颇有深意地笑着,打了一张牌出去。

  “周老师,你还别不信。老刘一表人才却娶个母夜叉,这心里能舒服得了吗?杜蓝又迟迟生不下孩子,我看老刘是早想离婚了。去年闹了一次,眼看着要离了,杜蓝她爸妈出面又把这事按下去了。”

  田荣忙不迭地接口道:“我看也是,上一次杜蓝把他赶出了门。老刘穿个背心裤衩站在门口,眼睛死死盯着家门,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要杀人一样。我跟他打招呼都没听见。”

  周敬老师看他们几个越扯越神,中间截断话茬儿说:“刘老师确实是有个魅力的男人,就算有些个女生喜欢他也不奇怪。”

  他们说的这个老刘,名叫刘绍岩,四十多岁,教授工商管理课程,相貌英俊,气度不凡,谈吐间还颇有些魏晋风范,很受校内女生的青睐。逢他的课,女生少有缺堂早退的。

  刘绍岩担任管理学院副主任,同校方高层领导关系密切,是很受重用的少壮派干部,也是内定的下一任管理学院主任的人选。以其身份本不用跟我们挤这小黑楼,但刘绍岩是个尽孝道的人,分了新房后,让年迈的老母亲和在云岭市就职的弟弟住了进去。学校考虑到他的情况,提出在福利区为他再安排一套房子,但被刘绍岩以避人闲话为名婉拒了。最后校方将西三楼四层靠近楼梯的两栋房间打通,改成六十平米的套间供他和妻子暂时居住。

  他虽早年丧父,却勤奋刻苦,不负家人所望考上大学,毕业后与身为云岭财大子弟的杜蓝结了婚,又在丈人一家的支持下考上复旦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返回云岭财大任教,不久就成校内业务骨干,收入节节攀升,加上性格谦和有礼,进退有节,在校内颇有美名。

  或许是至善者天妒之,他爱人杜蓝却有着另外一种名声。这女人性情刻薄,做事不知变通,倚仗家里的关系在财大当个小领导,把拿鸡毛当令箭看作责任,把挑刺刁难、摆谱作势当成尊严,谁要在她手里办个什么事,非看着她的冷脸转几个来回不可。

  某次校长孙殿飞在餐桌上笑谈所谓:“云岭财大,金童玉女。”金童自是刘绍岩,玉女指的则是跟我上班坐对面,成熟貌美的甘俊英老师。自从这“金童玉女”的招牌封了出来,刘绍岩的日子就愈发不好过了。杜蓝虽然自负,却也明白自己的魅力同甘老师比起来是天壤之别。人家没地方求着她,平日里也打不上交道,满肚子的醋意和无名火就通通撒在丈夫身上了。

  我睡眠浅,经常夜半时分被隔壁的叫骂声惊醒,然后一个人点根烟在被窝里叹息:究竟是无人问津的单身生活落寞,还是鸡犬不宁的夫妻战争痛苦。

  王立新皮笑肉不笑地又打了一张牌出去,说:“小顾,你不知道这事?”

  周敬老师和田荣两人的眼睛登时就朝我盯了过来,我不动声色地推倒“长城”,说一声:“和。”三个人忙不迭低头看自己的牌。周老师懊恼地说:“光顾耍嘴皮子,你看人家小顾不声不响光赢钱了。老王你怎么打的,炮手一个。”

  王立新没接周敬老师的话,歪着脑袋、莫测高深地看着我说:“小顾,你可得把自己的学生都看好了。”

  “怎么?”

  “刘绍岩也给你们班带课吧。你是班主任,要真有个什么事可少不了你的麻烦。”

  “这跟我们班会有什么关系吗?”我看着他说。

  老王眼皮垂着笑了笑,说:“跟刘绍岩在一起的女学生,可能是你们班的。”

  虽然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我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怎么可能是我们班的?”我若无其事地说。

  “当然是认出来的,这事还能信口胡说?”

  我有些坐立不宁,1986年的那件血案,不也是师生恋闹起来的吗?想着想着,一张娇俏的小脸在眼前慢慢清晰起来,最近发生的那件事情在我心里也渐渐浮出水面。

  那是9月3日午后,我把一道经济纠纷的案例写在黑板上,交代大家自己分析讨论便走出门去。开学才三天,学生的精神还都比较振作,纷纷趴在自己的课桌上抄写,只有班上的林雪涵第一个走出座位,蹬蹬蹬几步赶上我,两只手背在身后,微弓着腰把小脑袋从我右侧探出来,笑得一脸诡异。

  “怎么?有事吗?”

  “顾老师……”

  “嗯?”

  “有件事想给你说一下。”

  “说啊。”我停下脚步。

  “你不要生气啊。”

  “生什么气?你干什么了吗?”

  “嘿嘿……当然不是坏事。”

  “那就是好事了?说吧,我喜欢听好事。”

  “那我可说了啊……顾老师你这个人啊,最宽宏大量,而且最能理解学生。”

  “就这个?没更好听的了?”

  “当然不是……重要的在后面。”

  林雪涵小脸微微一侧,压低声音说:“顾老师,你知不知道,有个女孩喜欢你?”

  我第一个反应是:“谁啊?”随即把那愚蠢的俩字咽了下去。

  “想不想知道是谁?”林雪涵脸颊飞红,眼光灼灼,在午后的阳光下艳若桃李。

  “不想。”我真不知道怎么把这个话题接下去,就故作冷漠地举步要走。

  “哼哼,如果是我呢?!”林雪涵粉嫩的脸蛋已经红到了脖子根,但依然不依不饶地硬撑着场面,两眼死死盯着我,让我想起猫抓耗子时的神情。

  我就那么傻了似的站在原地,想动弹又不知道该怎么动弹。在这么一个大胆直接的女孩面前,无论是拔脚就走,还是驻足观望,似乎都不是好的选择,就又艰难地憋出一句:“把注意力放在课堂上……别胡思乱想。”

  这是我当学生的时候,班主任常常就男女关系问题告诫我们时的用语。此时兵临城下,我又苦无拒敌之策,只能唱唱高调掩饰一下自己的心虚。

  林雪涵穿着嫩绿色修身的T恤和牛仔裙,把她那曲线玲珑的身段衬托得呼之欲出,挺秀小巧的鼻梁上闪烁着一双寒星般的闪亮眸子,晶莹白嫩的小脚上蹬着一双细缕银环的坡跟凉鞋,着实让我有些惊艳。

  我一直认为,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应该同我是没什么交集的,故而总是下意识地回避。另外最重要的:我是老师,而她是学生。

  但扪心自问,这么好的少女,我真的没点儿想法吗?云岭财大女生多,单身的我看着班上那些花骨朵般娇艳的女孩子,如果没点儿心动是不可能的,也常常做点儿师生情缘的白日梦。但毕竟为人师表、不敢放肆造次、越雷池半步……

  越想越心慌,越想越心乱,越想越有不该有的想法,我便提议早早结束了牌局。

  去水房洗脸时半道刚巧碰上刘绍岩。就着水房里透出的夜灯,我发现他脸色憔悴,毫无往日的风采。

  刘绍岩微微地笑了笑,我也点头致意。看着他像个影子般飘过,我皱了皱眉头。

  奇怪的声音

  9月7日下午,

第一节课后各个学院单独召集师生召开关于综合治理工作的会议,强调安全防范方面的一些事务。我因家事请假离开,走在人丁稀疏的主干道上,身边一派冷清的萧瑟景象。

  不经意间,看到副校长宋远哲从校门口的自助银行走出,怀里还紧紧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子。我有些奇怪,像他这样的高层领导为什么不参加下午的会议。

  将近五点的时候,我办完事正要坐车返回学校,却接到了从教研室打来的电话。

  “小顾,你在哪儿?”甘俊英老师的声音在电话里有点儿小,我大声喂了几下,她才把声音放大一些。

  “刚忙完,正要回学校,你在哪儿?”

  “不看看我从哪里给你打的电话,当然是在教研室里。”

  “你怎么不用去开会啊?”

  “程老师病了,明天得替他上课。我现在教研室里赶着备课,还真不如去开会呢。刚才去你们西三楼帮史云喂金鱼,把最后一点儿鱼食用完了。你能不能帮我买一包,牌子你知道。”

  “没问题……下午会上大概讲了什么你知道吗?”

  “说是省公安厅通知各市局,有个全国挂号通缉的、绰号‘刀子’的杀人犯在本省露出形迹。还说这个人手段残忍、反侦察能力很强,曾经犯下多宗血案,手上有近十条人命……。”

  “听着蛮刺激的。”

  “事事平安才好,什么刺激不刺激的,路上小心点儿。”

  ※※※

  挂了电话后,我到市场给甘老师买了鱼食,快六点才回到学校。周敬老师那辆破旧的蓝色桑塔纳轿车停靠在西三楼旁边,仿佛一个苟延残喘的疲惫老人。我急着赶回宿舍,往西三楼大门里行进的步子快了一些,差点儿与迎面而来的那个人撞在一起。待看清副校长宋远哲皱着眉头的脸时,我赶忙闪开身形。

  “哦,小顾啊。这么急急忙忙干什么去?”

  “宋校长,我在这里住着。”

  “这里?”他有些不解地回头朝楼上望了望说,“你在这里住着?”

  “是的。”

  “哦……这地方的居住条件是差了点儿,不过呢,对你们年轻人也是个锻炼。”

  看着他双手负在背后慢慢走远,我感觉有些诧异。

  宋远哲是校内风光无限的骨干领导之一。此君身材颀长,相貌英俊,颇有几分翩翩出世的佳公子范儿,年轻时恐怕也是一等一的帅哥。年龄的痕迹在他脸上并不明显,反而平添了几分成熟男子的威严。美中不足的是他身材异常瘦削,脸色黯淡,好像患有某种消化不良的疾病。

  宋远哲虽不是教学口出身,但执掌校内招生、教学及行政工作以来,每年的生源数量节节攀升,也算是政绩斐然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认识了我,见了面还主动打招呼,令我受宠若惊之余,又有些惶恐。

  按理来说,他是杀伐决断的高层领导,而我只是默默无闻的升斗小民,能被他认识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楼道和往日一样安静,楼管老于坐在门房里,无精打采地写着什么。

  “于师傅,吃饭了吗?”

  “等一会儿老伴就送来了,顾老师……你说这下午开会就开会吧,还非得让人写个啥安全保卫整改建议书。有啥整改的吗?”老于把圆珠笔往桌上一磕,百般不情愿。

  “哦?你们也被叫去开会了?”

  “可不,今天下午四点半,保卫处打电话让我也去旁听,我说要值班看门,他说不管,必须来开会,开完了就让我写东西。你说保卫处这些人是不是神经病?你都不让我把门看好,还怎么整改?要我说,先把他们保卫处整改整改才对。顾老师,以后要是楼上丢了东西别找我。”

  我笑笑没说话,跟他寒暄两句便走了。楼管老于多少年没提过笔,突然间要他有模有样地写个报告出来确实强人所难,而且这“整改”两字也真伤他的心。老于脾气倔、责任心强,在这五栋楼的管理员当中最尽职尽责,但也因为脾气耿直,跟保卫处的领导总处不到一块去,事事吃亏。

  才走到三楼,我就听见有人在歇斯底里地诅咒。

  刘家的夫妻会战格外激烈,两人激动之下连门都忘了关,清晰的叫骂声一句句跟长了脚似的直往我耳朵里钻。

  “……我以为你只是老不要脸,谁曾想脑子都不好使了。偷腥连嘴都不知道擦净,还好被我发现了,不然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我跟你这么多年受了多少罪?连个像样的房子都住不上!靠着我家才分上套房子,你却让你家老东西跟你那猪一样的弟弟住进去。我全都忍了,跟你挤这又黑又臭的破楼。我回去看看自己的房子,你家老东西还给我脸色看!你他妈凭什么给我脸色看?你住的房子不是我们家的?现在好啊,你个老流氓口味还变了啊?不爱甘俊英了,改玩小姑娘了……”

  “你自己有脑子吗?听别人给你瞎掰两句就回家来喊。哪张狗嘴给你说的?你让他过来跟我对质!”

  “哼!用得着吗?学校里面都传开了,谁不知道!谁不清楚!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哎!姓刘的,你不知道丢人啊!你要不要脸啊!”

  “我不知道丢人,你知道丢人!我不要脸,你要脸!捕风捉影,血口喷人,三天两头里喊,隔三岔五地骂,这楼里面谁不知道你是个泼妇?”

  “我泼妇……刘绍岩,没有我你个穷鬼能有今天?不是我爸我妈在背后帮你拉关系,你能混到今天?现在你翅膀硬了,翻脸不认人了……你有种跟我离婚啊!你有种跟我离婚啊!没我们家看你怎么混……”

  听那边的叫骂声,似乎是刘绍岩的纠葛被老婆知道了,我朝那边瞥了一眼,冷笑着进了门。

  从王立新那里听说了刘绍岩的事情之后,我又找刘畅和孙旭东谈了谈。两人确已风闻此事,但都说不知道那个女孩是谁。我狐疑地看着他们诡秘谨慎的神情,不清楚他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现在的大学里,老师和学生之间发生些什么,已经不像过去那样以“乱伦”视之,遭众人乱棒以待。一段干净、适度的师生恋情,还能给他人以美好的观感,若结局圆满传为佳话美谈也说不定。但问题是刘绍岩年逾不惑,有家有室,夫妻不睦搞点儿婚外情被人嚼嚼舌根也就算了,但你不能糟蹋学生啊。就杜蓝那二百五脾气,弄不好会毁了人家女孩一辈子。学生不懂事,你老刘走南闯北,难道也狗屁不通?

  我承认,这愤慨中也夹带着私货:我年近而立还打着光棍,你个老家伙青春期都过去十几年了,还想折回来插队?原先我还因为杜蓝的蛮横而同情他,现在连这点儿同情也没了。

  在房子里稍事休息,一阵熟悉的音乐传入耳中,随之而来的是校广播站每天下午六点半播送的固定节目,清朗的男声和绵柔的女声抑扬顿挫地交错播报着今日校内校外的要闻。我看饭点已至,就拿起饭盒出门。

  楼里面黑漆漆一片,只有楼道两端小窗口射入的光线能微微照亮脚下的方向,刘家的叫阵喝骂声也已经偃旗息鼓。我正要回身锁门,只听得不远处嘎吱一声响,抬眼之间,一个暗影里潜行的人影极迅速地闪入了刘家的房门。

  我被那倏然闪过的影子吓了一大跳,慌乱中差点儿把饭盒掉在地上。惊疑不定地从刘家门前经过时,竟嗅到一阵女人香。

  杜蓝是个简朴到几近吝啬的女人,平时化妆品都用得很少,更不用说香水了。而我所嗅到的,是一种淡雅、清冽的,蕴含果香、花香和极细微麝香的味道。

  闪身进入刘家的是个女人吗?会是谁?

  我正要往楼梯踏下第一只脚,嘎吱一声刘家门开了,一个黑影从里面佝偻着探出身子,朝我这边看过来。在楼道尽头的晚光中,他的身形模糊不清、人鬼难辨。

  扫到我后,刘绍岩仿佛有些惊慌,不尴不尬地咳了咳嗓子说:“小顾……吃饭啊?”

  “哦,刘老师还不去吗?”

  “马上就去,马上就去。”

  说完,他迅速缩回身子,随后那扇黄门不轻不重地关上了。

  刘绍岩鬼鬼祟祟的神情颇引人怀疑,引得我一边下楼,一边拧着身子朝那个渐渐消失的角度看个不停。

  老于和他的老伴,一个有些矮胖的中年女人,在收发室里一边吃饭一边聊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好像是儿子结婚要盖房子什么的。说到钱的问题,老于长吁短叹,唉声叹气,连我出门都没注意到。楼外天色渐晚、夕阳西下,一片祥和气象,我忽然感觉心境敞开了一些,刚才那种古怪的直觉在暮色低垂和人间烟火中渐渐消散,直至无从回味。

  我逼着自己咽了两口米饭,看着菜盘里那些连毛都没拔净的肉皮,半点胃口也提不起来。正准备推盘子走人,一个好听的女孩声音在身旁响起。

  “顾老师,浪费粮食啊。”

  林雪涵歪着小脑袋盯着我,眼睛笑成了一弯新月。小丫头将不锈钢餐盘放在桌子上,大大喇喇地坐在我对面。

  “你胃口不错嘛。”我盯着她那钵满盆盈的餐盘道。

  “我在长身体嘛。”林雪涵斜着瞥了我一眼,那不是学生看老师的眼神,而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我不瞎,很清楚这一点。

  “呵……现在才长?来不及了吧。”我把眼睛从她脸上稍稍挪开,不留神扫到了她雪白脖颈下健康饱满的胸脯。这丫头今天穿了件开领的衬衣,低头时乳沟若隐若现,一双藕臂仿若溪水般从短袖口里流出。我赶忙把眼睛朝桌面上低了低。

  “老师,你平时挺厚道的,怎么一见我嘴就变损了。”

  我看着她笑了笑。其实我不讨厌这个女孩,课堂上认真,平日里乖巧,但最近见到她总是觉得有些尴尬,仿佛自己有什么把柄在人家手里捏着似的。

  “我报名参加演讲赛了。”

  “那好啊,给咱们班争口气,我脸上也有光。什么时候比赛?”

  “10月25号,国庆节之后。”

  “如果需要资料或者修改稿子就尽管来找我。”

  “谢谢顾老师啦,到时候可别找借口推脱啊。”

  “怎么会,你们的事情就是我的工作,到时候随便开口。”

  “嗯,一是想请你帮我看看稿子;二呢,是想麻烦你抽空陪我预演一下。”

  “这没问题,你准备的演讲题目是什么?”

  林雪涵顿了顿抬起眼睛说:“师生情缘的沉沦与救赎。”

  我全身一个冷战。

  林雪涵咯咯咯笑了起来,说:“你还真信啊!”

  我自己也笑了,摇摇头说:“真没见过你这么没大没小的学生,平时绵得像只羊羔,怎么说起话来这么二啊。”

  “顾老师你比我大很多吗?”

  “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诲人者即为师长。年龄不是问题,关键在于,自己在哪个位置上就要做哪个位置上的事情。”

  对于林雪涵的直接和大胆,我有些左右为难。被人喜欢,尤其是被漂亮女孩喜欢是好事,但我真的很难去把握这种关系。上班没两年就跟学生缠在一起,校办、院办、人事处、学生处那些老家伙还不把我嚼碎了。常言说“举手不打笑脸人”,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红着脸,跟你表白她喜欢你,你要是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就显得脑子有些问题了。

  林雪涵也不看我,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温柔似水,用勺子拨弄着盘里的东西,说:“顾老师,还记得那个喜欢你的女生吗?”

  我把盘子往旁边推开,做出一副冷淡的表情说:“怎么还提这个,上次不都跟你说了吗?”

  “我没胡思乱想,我是很认真地问你。”

  我无奈地用右手撑住脸颊,长叹一口气说:“林雪涵同学,你就别再拿顾老师寻开心了。”

  “我倒觉得,老师你该高兴才对。”

  我很想说:“是啊,我挺高兴的。”可这句话真说不出口。

  忽然间,我脑子里面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一个念头像是水里的游鱼猛然窜出水面。

  “林雪涵,我有个问题问你。”

  “什么?”大概是我表情忽然变了,林雪涵的眼睛里略有些警觉地看着我。

  “最近,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关于咱们班女生的。”

  林雪涵把眼睛低了下去,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她说:“是关于刘老师的吧?”

  “那你知道另一个人是谁吗?”我禁不住有些心惊肉跳。

  林雪涵摇了摇头。

  我长叹了一口气,把身子重重地靠在塑料椅背上,身下的金属支架嘎吱嘎吱响了两声。

  “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林雪涵把身子往正里坐了坐,说:“当然可以啊。”

  “如果你听到同学中有人谈及此事,用你的方式来制止。我不希望那些流言蜚语对大家造成什么影响。”

  “顾老师。”林雪涵看着我忽然说道。

  “嗯?”

  “你真的是个好老师。”

  我一时错愕,林雪涵的表情格外真诚,那句话送入我耳朵里,让我觉得这个时候的她才真正像个学生。

  “怎么?突然学会甜言蜜语了?”

  “嘿嘿,可能吧。”

  或许就是林雪涵那句“你真的是个好老师”突然间让我心有所触动,她的话像一味清凉消暑的散剂,把我心里的焦热烦躁化得无影无踪。

  虽然比我小不了太多,但她们是孩子,是热腾腾的灵魂和鲜活的生命。那些混乱躁动的激情只是她们对这个世界美好的憧憬和期待而已。

  而我应得的本分,就是这么一句:“你是个好老师。”

  “谢谢你,林雪涵。”

  她没有说话,一双大眼睛深深地看我。

  “那我拜托你的事情,你答应了吧?”

  “呵呵,期末考试放我一马就答应你。”

  “我就知道。”我摇摇头,站起身准备要走。林雪涵盯着我起身,张着嘴想要说什么,但又欲言而止,最后在我起脚的那一刻看了她一眼,居然发现她脸上有些焦急和惶恐。

  她很小声地道了句:“老师,有好事……就会有坏事的。”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一天都在想些什么啊。”转身步出了饭堂,我知道林雪涵在身后看我,但我已经轻松下来,刚才那可笑的心理矛盾如云烟般消散。

  有了本分,人才能算是个人。

  “我是老师。”这么想着,我越走越快。

※※※

  我在图书馆看书入了神,待回到宿舍已是十点多钟了。西三楼走廊里的黑暗浓如古墨,几近伸手不见五指,只剩水房里的灯泡还亮着昏暗幽弱的光,像个气若游丝的病人。

  从刘家门口走过时,隐约能听见杜蓝说话。令我诧异的是,她的声音平心静气,全无往日的暴躁。

  周敬老师端着一盆子衣服走出门来,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杜蓝今晚转性了啊。我听他们两口子叨咕一晚上了。”

  “她会这么有耐心?下午那会儿还吵得不可开交呢。”

  “人总是会变的嘛。”

  “是啊,连老哥你都开始亲自洗衣服了。”

  周老师哈哈大笑起来,腾出一只手把露出盆外的衬衣袖子往里塞了塞,脚下趿拉着拖鞋往水房去了。

  快到4020电子书的时候,突然从刘家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仿佛有人在争斗踢打,随后贴着墙壁传来咚咚几声闷响。

  有个奇异的欲望在心里滋长起来:我想过去看看,看看墙的另一边。这个想法就像腊月里的一丝寒风,从我前胸直透后背,让我入了魔怔般死死盯向那痕迹斑驳的墙面。

  时钟显示的时间是11点55分,之后隔壁再没有任何声音传来。我的魂魄仿佛重新飞回了身体,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烦扰着,机械地拿起脸盆出门洗脸。从刘家那扇无声无息的木门前走过时,我忽然打了个寒战,心里涌起极度强烈的不安。

  “离开!离开!快点离开!”一个声音在心里响起。

  随着“嘎吱”一声,刘家老旧的木门在我身旁缓慢地打开。刘绍岩像傍晚时候一样神情诡秘的探出身来,发现我后很是惊慌地“嗯”了一声,然后轻咳一下说:“小顾,还没休息啊?”

  “洗完脸就睡,怎么?刘老师出去啊?”

  “哦,一会儿去买点儿东西……你先,你先。”

  我点点头提醒他:“那得赶紧去,老于一会儿就锁大门了。”

  “好的,好的。”刘绍岩答应两声又缩回屋里去。后退时,他的身子微微让开了一点儿,我眼睛的余光便像泄了闸的洪水一样涌进那间房子。

  地上平摊着一双脚。

  那是双中年女人的脚,上面的肌肉枯瘦干瘪,青筋饱绽,左脚套着浅红色的塑料拖鞋,右脚却光着。

  那是杜蓝躺倒在地板上。

  这只是刹那间的惊鸿一瞥,正待开口询问,刘绍岩已经毫不迟疑地关上了门。

  周老师端着衣服迎面走来,陪我一起诧异地看着。

  整整一夜,杜蓝都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初次见面

  门外嘈杂的人声将我惊醒。

  在阴沉的房间里摸索着穿戴齐整后,我望了望窗外。一道红练似的蛇形云团从北方向西伸去,仿佛虚空中探出的一条长舌,这怪异的天象隐隐透着不祥。隔壁楼上间隔明灭着晨间的灯光,凉风轻柔,拂面微爽,一切都如往日般熟悉,但门外细琐不停的脚步声却让我生出了隐隐的不安。

  我从小就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每当大灾或某种劫难即将来临的时候,总会感觉一阵恶寒不适从脚脖子直上到后颈,持续很久……小学四年级的某个下午,我的后背突然间又凉又硬,像针扎一样的刺痛。放学回家后发现院子附近挤满了人,一辆消防车停在大门口,消防员紧张地来回奔走着,浓烟从我家那栋楼的正中央滚滚直冒。母亲从人群中冲出,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满脸是泪。后来我才知道,隔壁单元的一户人家煤气泄漏后被短路的电火花引燃起爆,我们家所有的玻璃制品全被震碎,幸好母亲买菜未归,躲过了一劫。

  而现在,那种仿如蚂蚁上身似的不适感觉又重新在我背上蔓延开来。

  开门第一眼看到的是周敬老师的脸。王立新、田荣和其他住户环立在另一侧,谁都没有说话,我也被脚边一个黑乎乎的物体吸引去注意力。

  当眼睛适应了楼道的昏暗,终于看清“那个物体”的时候,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带着针刺麻痹感的恶寒开始向全身每个角落扩散。

  就着刘家洞开的房门里透出的晨光,我看清了半截身子在里,半截身子在外,躺倒在地板上的杜蓝。她的两条胳膊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形态,纠缠凌乱的头发披散在地面上,脸色惨白、双目微张,脸上斑驳的血渍已经凝结成痂块。

  我本以为看到死尸的人们会像电影上那样惊恐慌乱地尖叫。但那一刻没有人出声,身边一片死寂,时间像水泥混凝土那样沉重,每一秒钟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杜蓝松松垮垮的尸身横陈在灰白色的晨光里,那双微阖的眼睛露出半截死气沉沉的瞳孔,它凝视着身边每一个人,每一个人也屏住呼吸凝视着她,像是聆听着死者无声的言语。

  我像是睡在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里,张着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昨天傍晚还生龙活虎的健壮女人转眼之间被抽空了生命力,像一具被撕碎的布偶,破破烂烂地倒在一个不可理喻的位置。

  而这一切,离我只有一堵墙的距离。

  “来了!”

  这个念头像只七月的马蜂,带着不祥跳进了我的脑海。

  学生们已经得到了消息,个个在课堂上交头接耳,心神不宁。我把书在讲桌上放下,看着台下没有出声。片刻后,他们终于注意到我的眼神,稍稍安静了些。我待满堂无声后方开口说:“大家应该都知道出什么事了。如果我是刑法老师,可能会就这个问题跟你们深入探讨一下。不过你们必须明白,事发地点就在我隔壁,所以希望你们也理解一下我的心情,不要在这件事情上过多纠缠,至少这节课专心听讲,。K?”

  随后课堂安静多了,男女学生均正襟危坐、目光专注地盯着我。但我还是觉得他们没有听讲,那一道道灼热的眼光不是在留意黑板上的知识,而是有点儿肃然起敬。他们大概在想:“顾老师真了不起,在死人旁边睡了一夜。”

  下课后我回到西三楼,抬头向那栋熟悉又陌生的建筑望去:它就像所有年迈老旧的楼房一样,暗灰色墙砖和绿得透黑的苔藓里透着平静和气,丝毫没有早上那股慑人胆寒的乖戾气象。

  门口停着警车,各色人等来来往往、神情紧张。我忽然感觉有什么在蹭我的腿,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黄影在我小腿肚子处蹭来蹭去。楼管老于养的那只大黄猫胜子绕着我摇尾乞怜,但我却没什么可以喂它,只能蹲下去摸摸它那热乎乎的脑袋。

  “这是你的猫?”

  我回过头,一个瘦削的男人站在我身后,微侧着头看着这边。

  “不,楼管的。”

  “你喜欢猫吗?”

  我站起身来,看清了他的脸。这人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齐整笔挺的警服,相貌平常却眼光灼灼,亮得像把刀子。他左颊上有处明显的伤疤,像是火器烧伤,好似一只暗红色的蜘蛛趴在脸上。

  “你是?”

  “我叫严峻,市刑警支队的。”他给我亮了一下证件。

  “你是顾念老师吧?”

  我点了点头,正诧异他怎么认出我的。

  “听说你上课去了。有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一下。”

  西三楼门口聚着不少人,副校长宋远哲带着校办主任索兰、保卫处长陈涛在楼下嘀咕着什么。我把目光收回来,问:“就在这里?”

  “到我车上吧,不介意的话。”

  “没事,可以。”我点点头。

  “小王,来一下。”严峻冲不远处一位穿着警服的年轻人招招手。

  我随着两人坐上一辆宝莱警车,严峻一条腿放在车外,一只手架在方向盘上。那个叫小王的年青警察沉默地坐在后座上,托着本子准备记录。待我在副驾驶室里坐稳后,严峻侧过身子来问道:“当老师没多久吧?”

  “去年才留校。”

  “哦?你是这里毕业的?”

  “是的。”

  “咳,去哪儿不好,待这破地方?”

  “严警官,你这么说会影响我工作情绪的。”

  “说明你也这么想。”

  我俩同时哈哈笑了两声。三两句寒暄过后,我感觉轻松了点儿,同时对这个面色有些阴沉的警察产生了些许好感。

  “你就住在死者隔壁吧?”

  “是。”

  “什么时候住进去的?”

  “去年,一留校就分到西三楼了。”

  “死者呢?”

  “比我早几年。”

  被警察讯问总不会是件愉快的事,我还是控制不住局促和不安。严峻的眼光像照在我脸上的台灯,左颊的那块蜘蛛样伤疤似乎也膨胀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第一次被警察询问,有点儿不习惯。”

  严峻盯着我的脸看了几秒钟,然后挪开视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白沙香烟,掏出一根递向我。

  “抽吗?”

  我点点头接过来。

  “不用紧张,例行公事而已。我们也觉得很麻烦,但流程必须走到,这你明白吗?”

  我放松下来,把点燃的烟放在嘴里深吸了一口,冲他点点头。

  “你和死者平时关系怎么样?”

  “还行吧,点头之交,工作上没太多联系,也就是见了面打个招呼。”

  “他们平时夫妻关系怎样?”

  “不太和睦,经常吵架。”

  “吵得厉害吗?”

  “我隔着一堵墙,经常被吵得睡不着觉。”

  “他们经常为什么争吵?”

  “一是房子,二是……吃醋吧。”

  “吃醋?吃谁的醋?”

  我忽然觉得在死者身后谈这些有些不敬。无论她是个怎样的女人,平日里与我相处尚睦。何况现在无论提到谁,对其都不是件好事。

  “在我看来,杜蓝是很爱她丈夫的,但这种爱里掺杂着过多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只要刘绍岩同别的女人稍微接近,两人就会发生激烈的争执。”

  严峻点了点头,把烟灰在车外弹了弹,接着问道:“你刚才说的房子是怎么回事?”

  我说这是人家家里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2002年的时候,学校在市北购置了一批价格优惠的商品房,刘绍岩两口子分得一套三室一厅。但刘绍岩因为母亲身体不好,弟弟在云岭市打工又找不到合适的居所,就将两人都迁了进去。为这个,杜蓝心里虽然不痛快,却没拗过他。两人暂时栖身于西三楼里,前段时间新买了套房子,大概很快就会装修好。

  “他们跟周围的人相处得怎样?”

  “刘绍岩还好,杜蓝个性比较强,常得罪人,所以朋友不多。”

  “就是说不受欢迎了?”

  我点了点头。

  “你昨晚见过他们两口子吗?”

  “见过。昨天五点五十,我回宿舍时听到他们两口子在房里吵架。”

  “他们吵些什么你听见了吗?”

  “没太留意。”我对警察撒了谎,实在是不想节外生枝,拿些捕风捉影的事情给自己添堵。

  “然后呢。”

  “我吃过晚饭回到宿舍时,他们两人已经停战了。随后我去图书馆看书,十点钟左右回到宿舍,但没听见刘家有什么动静。不过……”

  “什么?”严峻反应很快地问道。

  “昨晚快到十二点,大约十一点五十三或者五十四分的时候,我听到从隔壁传来几下撞击声,像是……”

  “像是什么?”严峻目光炯炯,让我想起盯上兔子的猎犬。

  “像是某人的头与墙壁猛烈撞击的声音。”

  “然后呢?”

  “我去水房洗脸,看见刘绍岩正要出门,但看见我后又很紧张地退了回去。”

  严峻示意小王将这个情况记下来。我咽了一口唾沫,决定把自己亲眼看到的那幕说出来,张嘴的时候舌头像是灌了铅,因为接下来的话是在决定另一个人的命运,甚至是生死。

  “那个时候,我看见了……一双脚。”

  “说下去。”严峻眉间的距离猛然缩短,面部的肌肉同时被牵动起来。我好像看见那只暗红色的蜘蛛在他脸上激动地跳跃着。

  “在他关门的一瞬间,我看见地上有一双脚。虽然上半身被门挡住了,但那双脚应该是杜蓝的。”

  严峻看着方向盘点了点头。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找到刘绍岩了吗?”

  “你知道他在哪里?”

  “他不在学校?”严峻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脏地方

  从警车里下来后,胜子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校办公室主任索兰拍拍我的肩膀说:“怎么样,问完了吧?”

  我强令自己笑了笑说:“就说了些昨天晚上的情况,有什么讲什么就是了。”索兰也笑着点了点头,副校长宋远哲在身边不声不响地看着我。

  “宋校长。”我点头打了个招呼,他也冲我点了点头,眼神却冷得像是在腊月的井里泡过。

  “出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也受惊了。不过呢,要相信公安人员,更要相信组织,稳定自己的情绪,以大局为重,明白吧。”

  我点了点头,不该讲的不要乱讲,少评论,少议论。

  “大局为重”这句话是领导永远的情人。

  “你来一下,有事情给你说。”宋远哲此话出口之后,便背着手向旁边走去。索兰知趣地没有跟上,保卫处长陈涛甚至还朝另一个方向又挪了两步。

  听到校方的高层跟我这经济学院里的小老师有事情讲,我非但没有什么受宠若惊之感,反倒有点儿惶恐不安,总觉得要有什么麻烦事来了。

  特别是在当下这个非常的时期里。

  我原本以为宋远哲会就今天西三楼的命案对我做出某些嘱托,譬如嘴要严、话要少之类的。但他对此只字未提,只是对我说要抓好学生管理工作,而且从具体措施上加强执行。我虽然没搞明白一个普通班级的学生工作同校方高层领导的业务之间有多大的交叉,但还是恭谨地点头应是。

  “现在的学生,特别是女学生,思想上容易乱。”宋远哲没有绕太多弯子,开门见山地指出了他的意见。

  “是有这样的可能性。”

  “现在社会上诱惑越来越多,学校里也不见得有多么单纯。如果教育督导跟不上,她们很容易闹出乱子,造成难以收拾的后果。”

  “应该不会吧,我班里的学生平时都很规矩。”这句话完全是出于一种自我防御的心理,但我忘了一点:“对年轻人来说,领导放屁,你就必须趴上去闻。”这是沈城曾经总结的一句话。

  果然宋远哲皱了皱眉头,脸色猛然沉下去说:“你们这些年轻老师,对工作就不能多上点儿心吗?”

  我心说这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轻轻咳了一声把自己已经捅到喉咙的反驳之词压了回去。

  “你看你还不服气?”宋远哲从我脸上看出了不满之情,声音又尖锐了一些说:“上个礼拜,有几个学生夜不归宿,是不是你们班的?”

  我顿时心头一悚。

  “有没有这回事?”宋远哲把身子朝我转过来,横眉冷眼地瞪着我。

  我没有作声,说不上来心里是紧张还是恼火。

  宋远哲却适时地改换了口气,嘱托我要多关心女学生工作,对她们的行动、习惯、性格特点要多了解,并及时向他汇报。

  为了保证自己的精神和意志能传达到位,宋远哲绕了很大一个圈子,还说了一些貌似掏心窝儿的话以增强感染力。

  “我年轻时候啊,也是受过挫折的,都是靠自己努力,并且服从指挥才干出来的,你可不要走弯路啊。”

  我没听出这话里软硬兼施、威逼利诱的意思,只是满脑袋考虑这件领导交办的工作该怎么处理,略有些为难地道出了一些客观情况:女生工作很难做,考虑到这个年龄段女孩的心理特点,加强教育和指导是必要的,但是具体到她们的个人生活上,我不认为自己有权力做过多干涉和监控,一个不小心就会造成很坏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算是部分婉拒了他的指示。

  宋远哲没有再多说什么,背着手转身离去。

  ※※※

  回到房里,我把身子狠狠摔在床上。仅仅过去了几个小时,这栋黑灯瞎火、乏人问津的破楼房里面却已经沧海桑田。我盯着那堵昨晚发出诡异闷响的、已经有些发黄的白墙,像是盯着一道防线,那后面似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东西,冷血地、恶意地、耐心地、悄无声息地在另一侧徘徊。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个叫严峻的刑警似乎很喜欢说话,他甚至告诉我:杜蓝死于脑后的重击,头盖骨粉碎性破裂,法医正在鉴定死亡时间。最后他递过来一张名片,告诉我如果再想起什么,或者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就联系他。

  昨天傍晚从隔壁房间传来的撞击声,在我脑子里仿佛卡带般一遍遍重复着,来回碾压着。草草打发了午饭后,我忽然很想运动一下。疲惫和恐惧在强烈的侵蚀着我的神经,只有大量的流汗才能冲刷掉这些负面情绪。我给孙旭东打了个电话,让他叫几个人到操场打球。

  走到刘家门口,几名站在楼道里的警察冷冷地盯着我。刑侦技术人员在各处检查取证。西三楼里的客人从没像今天这么多,反而让我感觉空荡荡的。

  在等待孙旭东诸人时,我独自在球场上热身。上篮时手腕有些僵硬,右手小指戳飞了篮球,我懊恼地低吼一声,全速向篮球追去。

  球弹了几下滚到旁边的羽毛球场中间,正准备挥拍的那个人停下胳膊,三两步赶上去用脚将篮球停住。我提高声音朝那个方向喊去:“谢谢啦,甘老师!”

  甘老师冲我挥挥手,弯腰把篮球托起抛了过来。她穿着天蓝色的T恤衫,白色短裤,一双修长结实的大腿在太阳下格外惹眼。看到她,我的心情忽然轻松起来。

  甘俊英老师天生貌美,鹅蛋脸、高鼻梁、一对柳叶眉和形状完美的丹凤眼格外明亮有神,年纪快四十了,人却显得格外年轻,脸上看不出什么岁月流逝的痕迹。她不仅相貌出众,且气度雍容,举手投足间流露着成熟女性的妩媚韵味。我上学时听过她的课,教室里男生们鸦雀无声、全神贯注的阵势,足可与刘绍岩麾下的胭脂军团媲美。

  甘老师也是基督徒,且独身未婚,我还曾暗中揣摩这是不是要把贞洁献给上主的意思。

  看我走近,甘老师冲拦网对面的伙伴示意暂停休息。我接过篮球说:“甘老师,你交代我买的鱼食就放在教研室里。”

  “多谢啊。史云的金鱼快饿死了,我就多撒了些鱼食。”

  “你早上替程老师上课了?”

  “是啊,本打算上午练球的。”

  “下个月的比赛准备得怎么样了?”我问道。甘老师打羽毛球可是一把好手,每年都代表学校参加市直属机关工委组织的运动会。

  “这次我参加不成了。”

  “怎么?”

  “肩周炎犯了,医生说偶尔打一打还可以,要是持续上场恐怕吃不消。”

  “那太可惜了,我可是甘老师的球迷啊,都准备好去给你呐喊助威了。”

  甘老师看着我一边笑,一边用手背轻轻抚去额角的汗水。

  “看你说的,我这纸老虎全是被你们给吹起来的,很多单位的代表比我厉害多了,每次都是被你们撺掇着上场然后被人家修理一番,几次以后我都对自己失望了。”

  “去年混合双打不是得了第二名吗?”我这话出口后就觉得不妥,但想收回已经来不及。甘老师苦笑一下说:“搭档今年已经没了啊。”

  去年和甘老师搭档上场的是刘绍岩。

  我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甘老师问道:“找你谈了吗?”我点点头,叹了口气说:“哎,真想不到……他们两口子平时虽然吵吵,但其实都是很不错的人,却遇到这么惨的事情。”

  “别对你有什么影响,人生际遇无常,有太多事情我们想不到的。”

  “一想到睡觉时隔着墙发生的事情,我心里面就不舒服。这以后还怎么在那屋里住啊?”

  “怎么能这么脆弱呢?男孩子要勇敢一点儿。”

  “甘老师……”

  “嗯?”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风言风语?”

  甘老师看着我,眼神有些不快,说:“这些事情就别乱传了,以前有些人联系过我,最近又扯到会计班的小姑娘身上去了,今天上午还有些人在乱嚼舌头根。人家尸首还没凉呢,真不怕报应。”

  我有些惭愧,说:“甘老师,你放心,这些话我只当放屁。”

  “别担心了,晚上把门锁好,该睡就睡。”

  “我知道了。”

  “最近在学校里自己小心,无论去哪里,最好不要落单,特别是晚上。”

  听到这里,忽然有什么在我心里震动了一下,我看着甘老师的眼睛,清亮的瞳仁里辉映着下午的阳光,眉宇间颦着一丝忧愁,就像有些让我捉摸不定的东西。

  正想开口,孙旭东他们几个张牙舞爪地扑进篮球场,远远地向我招呼。我和甘老师互相致意后,便转身慢步跑去。

  这班小子打起球来兴奋得过了头,下手没轻没重。孙旭东一记三分球出手轻了,敲在篮环边缘弹起,我不失时机地跃起捕捉,班上个子最高的边笑天急了眼似的扑了上来争抢。一百八十斤的庞然大物挟着风将我像只纸鸢一样撞飞出去。孙旭东第一个冲过来把我从地上拉起,边笑天一脸惶恐地上前来问道:“顾老师,没事吧?”

  孙旭东拧着眉毛冲他斥道:“你怎么抢篮板呢?身子都是从空中横着飞过去的,有你那么起跳的吗?”

  我拍拍土挥手表示无碍,半开玩笑地说:“看来你们真的对我有情绪啊,这老腰都快被撞折了。”边笑天歪着脑袋很不好意思地笑着。再跑了两步,我觉得左腿膝盖处隐隐有些作痛,便退出了比赛。

  ※※※

  晚饭时,楼管老于一脸铁青地坐在饭堂角落里,像啃仇人的肉一样恶狠狠地咀嚼着嘴里的东西。我端起餐盘朝他走过去,老于脸上有点儿恭维地笑着招呼我坐下。

  “于师傅,找你问话了没?”

  说到这个,老于恨恨地骂道:“今儿个真他妈晦气!姓陈的又没事找事,把我叫去骂了一顿。”

  “陈涛?”

  “不是那狗日的还是谁,妈的一天就知道狗仗人势,啥鸡巴东西!”

  “他骂你干吗?”

  “还不是为早上那破事儿?!”

  “啊?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老于看看身边,压低了声音说:“这事挺怪的。”

  “怎么个怪法?”

  “昨晚过了十二点没多久,刘绍岩下来说自己不太舒服,托我给他去买点儿藿香正气水。我虽然觉得有点儿奇怪,但人家好言好语求咱帮个小忙,我也不能说不答应,就到王立新老婆的商店里给他买了一盒,来回几分钟的事情。然后我就眼睁睁看着刘绍岩上楼,他也再没有下来,怎么今天早上人就不见了呢?”

  我立即意识到这里面的问题。西三楼的一、二层窗户都被铁栅栏封死,从三楼、四楼空手往下翻又太不现实,那么刘绍岩行凶之后是怎么从西三楼里脱身的?除非他能用根绳子把自己放下去,但那样绳子又势必留在原地无法拆解。能出入的通道就只有正门,但钥匙却在老于那里。

  “你几点锁的门?”

  “第一次锁门是十二点整,给刘绍岩买完药回来又锁了一遍。”

  “你确定亲眼看着刘绍岩上楼了?”

  “绝对没有问题,我亲手把药交到他手上,怎么会错?顾老师,你也信不过我?”

  “不是,不是,我也觉得这事情挺怪的。”

  “陈涛非说是我把人给放出去的。顾老师,你听听这是人话不?我凭啥包庇他刘绍岩?非亲非故的,我又不欠他钱。姓陈的狗日货说这话啥意思?我是杀人犯的同伙?这不是糟蹋我,想把我害死吗?”

  “你什么时候开的门?”

  “早上不到六点,我正想起床开门,就听见有人喊出事了。”老于接着说道,“杜蓝这人其实也不坏,就是脾气差点儿,唉,咋弄个这下场?”

  “刘老师真没出去?是不是你晚上睡迷糊搞错了?”

  “顾老师,你咋也这么说?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昨晚上总共就三个人出门。周敬的女儿病了,他赶去医院照看;王立新半夜说有朋友找他喝酒;还有会计李均祥拉肚子去校医院;根本没有刘绍岩啊。”

  “这些你给警察说了没?”

  “说了啊,实话实说。出了人命的大事,哪还敢藏着掖着?就为这,陈涛把我叫去骂了一顿,嫌我多嘴。他算个什么东西?一天就知道舔领导屁股,以为巴结紧了宋远哲自己就算个人,还不是一条狗……”

  老于越骂火气越盛,干脆连饭也不吃了,两手撑在膝盖上吹胡子瞪眼。我看看四周轻咳一声,老于这才把身子挺起来说:“顾老师,你们都是文化人,别跟我这老粗一般见识。我知道,你心里跟我想的一样,只不过你们不说出来而已。咱们这破学校,在全国挂不上名,到省里说不上话,来来往往的领导谁把咱这破学校放在眼里?校领导们还牛气得不行,真以为自己了不起。”

  我用手轻轻做了个下压的动作,示意他把声音放小一点儿,老于这才环顾了一下四周。我若无其事地说:“于师傅,咱们学校还真是不清净啊,隔几年就出个事。”

  老于鼻子“嗤”了一声,哼哼着说:“脏地方。”

  “哦,怎么个脏法?”

  老于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从怀里掏出烟朝我递来,我摆手示意不抽。他旁若无人地在自己嘴里叼上一根深吸了几口说:“顾老师,你年轻还不清楚,不要以为西三楼这破烂地方水就浅,里面藏着很多怪事呢!”

  “怪事?”我笑了笑,装作不当一回事的样子,“除了刘家这案子,还能有个什么?再有怪事我真就没法继续住下去了。”

  “你还不信?”老于啧了一下嘴,有些急于倾诉似的把身子朝我这边压了压,“领导给下面人送钱,你说怪不怪?”

  这句话顿时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老于看到我的反应,颇有些得意地继续说道:“我昨天下午去开会之前……大概四点十分,宋远哲跑来西三楼找杜蓝,手里面还拿着个纸袋子。走到门房的时候他用了一下我这里的电话,那纸袋子就放在旁边,口没有封好。”老于双眼炯炯放光地看着我说,“你猜那里面是什么?全都是钱!等宋远哲出门的时候可是空着手了。”

  我突然想起昨天下午离开学校时,看到宋远哲从自助银行里抱出一个纸袋子,想必就是老于所说的那笔钱。

  “宋校长怎么会给她送钱?你没看错?”

  “顾老师!你咋老信不过我,我骗你干啥?你想想,杜蓝早就说要买房子,家里却又拿不出钱,怎么突然之间就把房子买了?”老于朝我扬了扬眉毛,意思是“你明白了吧”。

  “这太邪乎了啊?”我大咧咧地笑着说。

  “哼!要我说,这不是邪乎,是邪性。领导能给手下人送钱,是心虚;下面的人能收领导的钱,是心黑。”

  “于师傅?你这意思……”我也跟他一起把声音放小,轻轻地说,“是宋……他有什么把柄?”

  老于没有直接回我的话,抬起头来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咱们学校的这些领导,一只眼睛里头塞的是钱,另一个眼睛里头塞的是色。我有时候看着都恶心,人家年轻的小女娃娃来你这里是上学的,这些狗日的东西把人家当成啥了?要我说,死人才好,多死上几个,最好把这破学校解散了去。”

  这句话在我心里狠狠地撞了一下。老于压低了声音说:“你看宋远哲那副人五人六的样子,以为自己多大的官,跟谁说话都是一副屌不甩的样子,其实一肚子不要脸的坏水,我亲眼见过……”

  看我眼睛越瞪越圆,老于有些迫不及待地接着说:“前几天,还没有开学的时候,我到后面荒地里去拔苦蒿,打算熬水喝,走着走着听见水渠边的电房里面有人哭。我过去扒着窗户偷看了两眼,你猜是啥?宋远哲抱着一个小姑娘又亲又摸的……顾老师你根本想不到,那货把手放在那女娃的屁股上,一张臭嘴使劲啃人家的脸。那小女娃吓得直哭,宋远哲就一把掐住那女孩的脖子,说再哭我就抽烂你的嘴!真他妈不是个人!”老于把筷子重重地敲在餐盘上。

  “那女孩长什么样子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但我又不认识,光记得戴了个红色发卡,上面还系了个蝴蝶结。宋远哲说完就用手去扒人家的裤子,我心想这要是再不帮忙,好好的姑娘就让这货糟蹋了。我就故意把那窗户拍了两下,还咳嗽了两声,屋子里头立即就没有声音了。”

  “那他出来没有看见你?”

  “我把窗户拍完就闪到旁边的土堆后面去了。”

  “于师傅,你这是见义勇为啊!”

  “哼!我现在是老了,放到前些年,不打断他的狗腿!”

  “真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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