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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 字数:9916 更新:2022-10-03 01:30:37

“你讨厌吃?很好,我关照炊事班饿你三天,然后再来谈问题!下一个……”

完了,命运在一阵哄笑声中决定了。可我当时并不懊丧,也不想犯自由主义,扬子江在怒号,南岸的人民在呼喊,要拯救劳苦大众于水深火热之中,要推翻那人吃人的旧社会,再也不能让朱自冶他们那种糜烂的、寄生虫式的生活延续下去!朱自冶呀,朱自冶,这下子可由不得你了。我们决不会让你饿肚子,至少得让你支起个炉灶来烧东西。也不能老是让阿二拉着你,你自己有两只脚,应该是会走路的。

风萧萧兮江水寒,壮士一去兮又复还。我又回到苏州来了,几经转折之后又住在朱自冶的门前。朱自冶对我刮目相看了,他称我同志,我喊他经理;他老远便掏出三炮台香烟递过来,我连忙摸出双斧牌香烟把它挡回去。别跟我来这一套,你那高级烟浸透了人民的血汗,抽起来有股血腥味。朱自冶在解放之初有点儿心虚,深怕共产党会把他关进监牢,那牢饭可不是好吃的!

隔了不久,朱自冶便镇静自若了,因为我们取缔妓女,禁鸦片,反霸,镇反,一直到三反五反都没有擦到他的皮。他不抽鸦片不赌钱,对妓女更无兴趣,除掉好吃之外什么事儿也没有干过。镇反挨不上他,他不开工厂不开店,谈不上五毒俱全和偷税漏税。所以他经常竖起大拇指对我说:“共产党好,如今没有强盗没有小偷,没有赌场没有烟铺,地痞、流氓、妓女都没有了,天下太平,百姓安定,好得很!”他说的可能是真话,可我把他上下打量,心里想,你为什么不说没有赌吃嫖遥呢?赌和嫖你沾不上,吃和遥你是少不了的。等着吧,现在是新民主主义!

朱自冶并没有消极地等待,还是十分积极地吃东西,照样坐着阿二的黄包车上面店,上茶楼,照样找到另一个人帮他跑街买吃的。

那时候我的工作很紧张,没有什么上下班的时间,也没有星期天,没早没晚地干,运动紧张的时候便睡在办公室里。可那朱自冶比我还积极,我起床的时候他已经坐着黄包车走了;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才听见他的黄包车到了门前。他每逢到家的时候都要踩一下铃铛。那铜铃的响声在深夜的小巷里像打锣似的。他有时候也不回家,仲夏之夜吃饱了老酒,干脆就睡在公园的凉亭里,那里风凉,还有一阵阵广玉兰的香气。他渐渐地胖起来了,居然还有个小肚子挺在前面。妈妈对他说:“朱经理,你发福了,人到了四十岁左右都会发胖的。”可他却说:“不对,我这是心宽体胖。现在用不着担心那些强盗和流氓了,别看我有几个钱,从前的日子也是很难过的。生日满月,四时八节,我得给人家送礼,一不小心得罪了人,重则被人家毒打一顿,轻则被人家向黄包车上掷粪便。就说那个上饭店吧,以前也是提心吊胆的。有一次我们几个人吃得正高兴,忽然有个人走到我们的房间里来,要我们让座位。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拌了几句嘴,结果得罪了流氓头子,被他的徒子徒孙们打了一顿,还罚掉了四两黄金的手脚钱!现在好了,那些家伙都看不见了,有的进了司前街(苏州的监狱所在地),有的到反动党团特登记处登了记,一个个都缩在家里。饭店里也清净多了,人少东西多,又便宜,我吃饱了老酒照样可以在公园里打瞌睡,用不着防小偷!”朱自冶拍拍小肚子:“你看,怎么能不发胖呢!”

我听了朱自冶的话直翻眼,怎么也没有想到,革命对他来说也含有解放的意义!

当我深夜被朱自冶的铃声惊醒之后,心头便升起一股烦恼,这苏州怎么还是他们的天堂?劳苦大众获得解放的时候,那寄生虫也会趁汤下面,养得更肥!我没有办法触动朱自冶,可我现在有了公开宣传共产主义的权利,便决定首先去鼓动拉黄包车的阿二。

阿二住在巷子的头上,在那口公井的旁边。他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却比我生得高大、漂亮、健壮。小时候我和他在巷子里踢皮球,皮球踢上房顶之后总是他去爬屋面。他的老家是苏北,父亲也是拉车的;父亲拉不动了才由儿子顶替。阿二每天给朱自冶拉三趟,其余的时间可以另找生意。他的那辆车是属于“包车”级的,有皮篷,有喇叭,有脚踏的铜铃,冬春还有一条毡毯盖住坐车者的膝头。漂亮的车子配上漂亮的车夫,特别容易招揽生意。尤其是那些赶场子的评弹女演员,她们脸施脂粉,细眉朱唇,身穿旗袍,怀抱琵琶,那是非坐阿二的车子不可。阿二拉着她们轻捷地穿过闹市,喇叭嘎咕嘎咕,铜铃丁丁当当,所有的行人都要向她们行注目礼;即使到了书场门口,阿二也不减低车速,而是突然夹紧车杠,上身向后一仰,嚓嚓掣动两步,平稳地停在书场门口的台阶前,就像上海牌的小轿车戛然而止似的。女演员抱着琵琶下车,腰肢摆扭,美目流眄,高跟鞋橐橐几声,便消失在书场的珠帘里。那神态有一种很高雅的气派,而且很美。试想,如果一个标致的女演员,坐上一辆破旧的硬皮黄包车,由一个佝偻蹒跚的老人拉着,吱吱嘎嘎地来到书场门口,那还像个什么样子呢!有什么美感呢?人们由于在生活中看不到、看不出美好与欢乐,才甘心情愿地花了钱去向艺术家求教的。

由于上述的种种原因,所以那阿二虽然是拉黄包车,家庭生活还是过得去的。我去动员的时候,他们一家正在天井里吃晚饭。白米饭,两只菜,盆子里还有糟鹅和臭豆腐干,他的老父亲端着半斤黄酒在吱吱咂咂的。我寒暄了几句之后便转入正题:

“阿二,现在解放了,你觉得怎么样呢?”

阿二是个性情豪爽的人,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他的体会:“好,现在工人阶级的地位高了,没有人敢随便地打骂,也没人敢坐车不给钱。”

我听了把嘴一撇:“哎呀,你怎么也只是看到这么一点点,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绝不是给人家当牛做马的!”

“我没有给人家当牛做马呀!”

“还没有,你是干什么的?”

“拉车。”

“好了,从古到今的车子,除掉火车与汽车之外,都是牛马拉的!”

“小板车呢?”

“那……那是拉货的,不是拉人的,人人都有两条腿,又没病又不残,为什么他可以架起二郎腿高坐在车子上,而你却像牛马似的奔跑在他的前面!这能叫平等吗?你能算主人吗?还讲不讲一点儿人道主义!”

阿二吸了一口气:“唏,这倒是真的。”

阿二的爸爸叹了口气“没有办法呀,他给钱。”

“钱……!”我把钱字的音调拉了个高低,表示一种轻蔑:“你可知道朱自冶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榨取了劳动人民的血汗,你拿了一点血汗之后又把他服侍得舒舒服服的!”

阿二的眉毛竖起来了:“可不,那家伙坐车很挑剔,又要快,又怕颠。”

我趁热打铁了:“问题还不在于朱自冶呐,我们年轻人的目光要放远点,你看人家苏联……”我滔滔不绝地讲起苏联来了,就和现在的某些人谈美国似的:“苏联的工人阶级,一个个都是国家的主人,不管什么事儿,没有他们举手都是通不过的。他们的工作都是开汽车,开机器,开拖拉机,没有一个是拉黄包车的。”我向阿二爸爸的酒杯乜了一眼:“拉车弄几个钱也作孽,仅仅糊个嘴。人家苏联的工人都是住洋房,坐汽车,家里有沙发,还有收音机!半斤黄酒有什么稀奇,人家都喝伏特加哩!”我的天啊,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伏特加是什么,若干年后才喝了几口,原来像我们在粮食白酒里多加了点水!

阿二和他的爸爸更不知道伏特加为何物了,他们听到这个名词还是第一回。那老头儿还咂咂嘴,他以为伏特加是和茅台酒差不多的。

阿二也心动了:“哦……呃,那才有奔头。爸爸,我们也不要拉车了,你也当了一世的牛马啦!”阿二当然不是为了伏特加,我知道,他是想开汽车。那时候,年轻的人力车工人最高的理想便是当司机。

阿二的爸爸把酒杯向起一竖:“唏……快吃饭吧,吃完了早点睡,明天一早要去拉朱自冶上面店。”白搭,我说了半天,他等于没听见。老头儿的思想保守,随他去!

我抓住阿二不放,约他到我家来玩,继续对他讲道理,而且现身说法,拿自己作比:“你看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有个同学约我到西山去当小学教员,每月三担米,枇杷上市吃枇杷,杨梅上市吃杨梅,不要钱。还有个同学约我到香港去上大学,他的爸爸在香港当经理,答应每月给我八十块钱港币,毕业以后就留在他的公司里当职员。我为什么不去呐,人活着不都是为了吃饭,更不能为了吃饭就替资本家当马牛!”除了讲道理以外,我还借了一大堆《苏联画报》给他看,对他进行形象化的教育,说明我们青年人要为这么一种伟大的理想去奋斗。说实在,我所以能讲苏联如何如何,也都是从画报里看来的,画报总是美丽的!

阿二的觉悟果然提高了,也和他的父亲闹翻了,坚决不再拉车,另找职业。我在旁边使劲儿打气:“好,你这一步走得对,最好是进厂,当产业工人去!”

隔了不久,阿二垂头丧气地来找我:“我把苏州都跑穿了,别说工厂啦,连饭店都不收跑堂的!”

我连忙说:“千万要坚持,不要泄气。”

“气倒没有泄,可是肚皮不争气,没饭吃了!”

我听了也着急:“啊,这倒是个严重的问题,再克服一下,我去帮你想想办法。”

我给了阿二几个钱,立刻到民政局去找一位同志,他是和我一起渡江过来的。

那位同志一听就啧嘴:“你这位老兄毛里毛糙的,做事也不考虑考虑,现在有些资本家消极怠工,抽逃资金,工厂不关门就算好的了,你还想到哪里去找职业?”

“好好,我检讨。可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呀,想想办法吧。”

那位同志沉吟了一下:“这样吧,我正在搞失业工人登记,准备以工代赈,先解决他们的吃饭问题。”

以工代赈的项目是疏浚苏州城里的小河浜,这个工作很辛苦,但也很有意义。旧社会给我们留下了很多污泥浊水,我们要把浊水变清流,使这个东方的威尼斯变得名副其实,使这个天堂变得更加美丽,是我们革命的一个方面。

阿二听说这也是革命工作,二话没说,不讲价钱,天天去挖污泥,抬石头,工作比拉车辛苦几倍,但是每天只有三斤米。

阿二的爸爸也没有办法,为了吃饭,只好在门口摆起一个卖葱姜的小摊头。因为他家就住在公井的旁边,人们往往在洗菜的时候才发现忘了在菜场上买葱姜,所以生意还是不错的,只是那一碟糟鹅和半斤黄酒从此绝迹。那老头儿每天见到我时总是虎着眼睛把头偏过去。我的心里也有歉意,总是在暗中安慰着老头:“老伯伯,你别生气,总有一天会喝上伏特加的!”我把老头儿的虎眼当作一根鞭子,每天抽一下自己:“下劲儿干,争取社会主义的早日胜利!”每当我深夜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过这空寂无人的小巷时,都要看一看阿二家的窗口,默默地叨念:“老伯伯,我高小庭总算对得起你,我没有怕苦,也没有怕累,我和你家阿二都在为明天而奋斗!”

为了阿二的事情,妈妈可生了我的气:“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朱经理哪一点亏待过我们?人家花钱坐车碍你个屁事呀,你硬要和人家作对,弄得阿二家衣食不周,弄得朱经理出入不便,早晚都要到街上去叫车,有时候淋得像个落汤鸡,你这个缺德的东西!”

我决不和妈妈争辩,解放以后再也不能让她流眼泪,何况她的道德观点和我也没法统一,她还相信三从四德,还认为京戏里的那种老家奴十分了不起。只是我听了妈妈的责骂以后,再也不敢去鼓动那个为朱自冶跑街买小吃的人了,那人是个老头,他挖不动污泥,更抬不动石头。

朱自冶对我也有感觉了,再也不喊我高同志,再也不请我抽香烟,在门口碰到我时便把头一低,擦身而去。看不出他的眼神,不知道他对我是恨呢,还是忌?不管怎么样,他的手里总算有了一样东西,一个草提包,包里有双套鞋,包口上横放着一把洋伞。他黎明出门时估不透天气,所以都带着雨具,以免叫不到车时淋成落汤鸡。我看了暗中高兴:“你迟早得自食其力,应该一样样地学会。”

也许是组织部长在我的档案里写了点什么,所以我的工作转来转去都离不开吃的。全行业公私合营的时候派不出那么多的公方代表,我只好滥竽充数,被派到某个有名的菜馆里去当经理。

这个菜馆我很熟悉,但在解放前从来没有进去过,只是在门口看见有许多阔绰的人进进出出,看见有许多叫花子围在门前,看见那橱窗里陈列着许多好吃的东西,在霓虹灯的照耀下使人馋涎欲滴。我读过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女孩》,总觉得那卖火柴的女孩就是死在这个菜馆的橱窗前。我进店的时候正是冬天,天也常常飘雪,早晨踏着积雪跑到店门口时,我的心便突然紧缩,深怕真的有个卖火柴的女孩倒在那里,火柴梗儿撒满了一地。

我在店里也坐不稳,特别看不惯那种趾高气扬和大吃大喝的行为。一桌饭菜起码有三分之一是浪费的,泔脚桶里倒满了鱼肉和白米。朱门酒肉臭倒变成是店门酒肉臭了,如果听之任之的话,那我还革什么命呢!

我首先发动全体职工讨论,看看我们这种名菜馆究竟是为谁服务的?到我们店里来大吃大喝的人,到底有多少是工人农民,有多少是地主官僚和资产阶级!用不着讨论,这不过是一种战斗的动员而已。每个职工都很清楚,农民根本不敢到我们的店里来,他们一看那富丽堂皇的门面就害怕,不知道一顿要花几石米!还不如到玄妙观里去坐小摊,味道也不错,最多三毛钱。工人一生之中能来几回?除非他有特殊的事体。可是谁都认识朱自冶,都知道他们的吃法和口胃。每一个服务员都背得出一大串老吃客的名单,在那长长的名单中没有一个是无产阶级。其中有几个高级职员的成分难以划定,据老跑堂的张师傅反映,他们有的是老板的亲戚,有的是老板手下的红人,而且都有股份。当然,每天来吃的人并不全是老顾客,你也不能叫所有的吃客都填登记表,写明前六项。可是,老的服务员对判断吃客的身份都很有经验,他们能从衣着、举止、神态,特别是从点菜的路数上看得出,来者绝大部分都不是工人农民,至少曾经有过一段并非工农的经历。

实行对私改造的那段时间,资本家的心情并不全是兴高采烈,也不都想敲锣打鼓,有些人从锣鼓声中好像看到了世界的末日,纷纷到我们的店里来买醉。他们点足了苏州名菜,踞案大嚼,频频举杯。待到酒酣耳热时便掩饰不住了:“朋友们,吃吧,吃掉他们拖拉机上的一颗螺丝钉!”这话是一种隐喻,因为那时候我们把拖拉机当作社会主义的标志。一讲到社会主义的农业便是像苏联那样,大农场,拖拉机。“吃掉他们拖拉机上的一颗螺丝钉!”当然是对社会主义不满,气焰嚣张,语气也是十分刻毒的!

我把收集的材料,再加上我对朱自冶他们的了解,从历史到现状,洋洋洒洒地写了一份足有两万字的报告,提出了我对改造饭店的意见,立场鲜明,言词恳切,材料生动确凿,简直是一篇可以当作文献看待的反吃喝宣言!

领导上十分欣赏我的报告,立即批准在本店试行,取得经验后再推向全行业。

我放手大干了!

首先拆掉门前的霓虹灯,拆掉橱窗里的红绿灯。我对这种灯光的印象太深了,看到那使人昏旋的灯便想起旧社会。我觉得这种灯光会使人迷乱,使人堕落,是某种荒淫与奢侈的表现。灯红酒绿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何必留下这丑恶的陈迹?拆!

店堂的款式也要改变,不能使工人农民望而却步。要敞开,要简单,为什么要把店堂隔成那么多的小房间呢,凭劳动挣来的钱可以光明正大地吃,只有喝血的人才躲躲闪闪。拆!拆掉了小房间也可以增加席位,让更多的劳动者有就餐的机会。

服务的方式也要改变。服务员不是店小二,是工人阶级,不能老是把一块抹布搭在肩膀上,见人点头哈腰,满脸堆笑,跟着人家转来转去,抽下抹布东揩西拂,活像演京戏。大家都是同志嘛,何必低人一等,又何必那么虚伪!碗筷杯盏尽可以放在固定的地方,谁要自己去取,宾至如归嘛,谁在家里吃饭时不拿碗筷呀,除非你当老爷!

以上的三项改革,全店的职工都没有意见,还觉得新鲜,觉得是有了那么一点革命的气息。可是当我接触到改革的实质,要对菜单进行革命时就不那么容易了。

我认为最最主要的是对菜单进行改造,否则就会流于形式主义。什么松鼠桂鱼、雪花鸡球、蟹粉菜心……那么高贵,谁吃得起?大众菜,大众汤,一菜一汤五毛钱,足够一个人吃得饱饱的。如果有人还想吃得好点,我也不反对,人的生活总要有点变化,革命队伍里也常常打牙祭,那只是一脸盆红烧肉,简单了点。来个白菜炒肉丝、大蒜炒猪肝、红烧鱼块,青菜狮子头(大肉圆)……够了吧,哪一个劳动者的家里天天能吃到这些东西?

反对的意见纷纷而来,而且都是从老年职工那里来的。

跑堂的张师傅反对了。他说话有点嬉不溜溜地:“啊哈,这下子名菜馆不是成了小饭铺啦!高经理,索性来个彻底的改革吧,每人发两块木板,让我们到火车站摆荒饭摊。”

我听了把眼睛一抬:“同志,有意见可以提,态度要严肃点,这是革命工作,不是和吃客们打哈哈的!”我知道他和资产阶级的老爷太太们周旋了几十年,说话不上路,所以特地点了他一点。

“好好,没意见,这样做我们也可以省点力。”张师傅服了。

管账的也提意见了:“高经理,我的意见也可能不正确,只是我有点担心……喏,这样做当然是对的了,可那赢利是不是会有问题?”他说起话来咝咝缩缩,因为他和原来的老板是亲戚,三反五反时曾经擦破点皮。

“你的担心我也考虑过,可是社会主义的企业是为人民服务,决不能像资本家那样唯利是图!”

“对对,对对对。”管账的马上服帖。

死不服帖的是那几位有名的厨师,如果用现在的职称来评定的话,他们不是一级便是二级。他们可以著书立说,还可以到外国去表演。可我那时并没有把这种宝贵的技术放在眼里,他们也可能没有把我这样的外行放在眼里,特别是那个杨中宝,好像我剜了他的肉似的。

“这不是都卖点儿家常便饭了吗?”

“家常便饭有什么不好呀?”

“家常便饭家家会做,何必上饭店?”

“出门的人哪有背着锅子走路的?”

“出门的人都想尝尝天下的名菜,噢,苏州的名菜就是红烧狮子头?”

“那要看是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包括像你这样的干部在内!”

“我出差每天三毛钱伙食,两毛钱伙补,一顿吃掉五毛钱,还有早晚两顿没有着落哩!”

“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他们自己贴。”

“贴,拿什么贴?不少人就是因为出差时嘴馋,才贪污了公款。”

“如果人家请客呢?”

“为什么要请客,拉拉扯扯的。三反五反的教训还不够吗?不少人被资本家拉下水,就是从请客吃饭开始的,说不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就是在我们楼上的小房间里干出来的!”

“人家结婚呢?”

“结婚,更不能铺张浪费,买几斤糖,开个联欢会,我们机关里就是这样干的。”

杨中宝火了:“高经理,你说的都是外行话,机关是机关,饭店是饭店。请把我调到机关里去当炊事员吧,保证没意见!”我看着杨中宝直翻眼,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我不能对一个老工人发脾气,他的工龄和我的年龄差不多,是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而我的本人成分是学生,属于小资产阶级,再怎么革命也是革不掉的,只好暂时忍耐一点。何况他们所以反对也有道理,因为这一改他们就没有用武之地了。白菜炒肉丝不需要什么高超的手艺,连我都会……是呀,他们的技术不能发挥,也很可惜。调到机关里去当炊事员虽然是气话,调到交际处去当炊事员倒是很合适的……

会场沉寂。

我要设法打开僵局,目光便向青年人投射过去。那时候我已懂得,如果遇事打不开局面,最好是鼓动青年人起来带头。他们不保守,有闯劲,闯过了警戒线也无妨,然后再向回拉一点。矫枉必须过正,也许就是这个道理。

“青年同志们谈谈嘛,你们也是店里的主人,未来是属于你们的,谈谈。”

年轻的职工们只是笑,看看老师傅又看看我,两边都为难,一时拿不定主意。内中有个小伙子,名字叫作包坤年,跑堂的,虽然还没有满师,讲话却是很有水平的:

“同志们,我们的店必须改革,必须彻底地改革!再也不能为那些老爷们服务了,要面向工农兵。面向工农兵绝不是一句空话,要拿出菜单来作证明。烧什么菜,就是为什么人服务。蟹粉菜心不仅工农兵吃不起,而且还要跟着老爷们受罪!为什么,菜心都给他们吃了,菜帮子都到了工农兵的碗里!生炒鸡丁要用鸡脯,鸡头鸡脚都卖给拉黄包车的,这分明是对工农兵的瞧不起。农民进店来只点豆腐汤,有人竟然回生意:‘嘿,吃豆腐汤到玄妙观去吧,那里的豆腐汤又好又便宜。’玄妙观只卖豆腐脑,分明是捉弄乡下人的。要是朱自冶他们来了就不得了,从堂口到厨房,都是忙得飞飞的。鱼要活的,虾要大的,一棵青菜剥剩了拇指那么一点点……”

包坤年这么一带头,人们就跟着发表意见,纷纷揭露我们的浪费,以及重视筵席而看不起小生意。这些情况我以前都不了解,听了十分生气,把手指在桌面上敲敲:“你看,你们看,不改革怎么得了呢!”

跑堂的张师傅低头不语了,回掉农民的生意可能就是他干的。几个厨师也不讲话了。苏州的名菜选料精细,浪费肯定是有的;围着朱自冶之类的人转也不假,名厨要靠吃家,要靠他们扬名,要靠他们品出那千分之几的差别。最好能碰上孔夫子,孔子曰:“食不厌精,烩不厌细!”

改革方案就这么定下来了,包坤年是立了功的,他后来表现得也十分积极,我指向哪里他打向哪里。我也为他的进步创造了很多有利的条件。至于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把我打得半死,那是后话,暂且不提……

我当时把全部精力都扑在改革上,每晚回家都在十一点之后。我改了店堂,换了门面,写了大红海报张贴街头,还向报馆里投了稿,标题是:名菜馆面向大众,大众菜经济实惠!

开张的那一天,景象是十分壮观的。老头老太结伴而来,还搀着小孙子、小妹妹。那些拉车的、挑担的、出差的,突然之间都集中到店门口。门前的黄包车、三轮车、马车停了一长溜。这种车水马龙的情景解放前我也曾见过,可那是拉着老爷太太们来的;老爷太太们美酒高楼,拉车的人却瑟缩在寒风里。如今瑟缩的人们都站起来了,昂首阔步地进入店堂,把楼上楼下两个像会场似的堂口都挤得满满的。一时间板凳桌子乒乓响,人声鼎沸如潮水,看起来有点混乱,可那气氛实在热烈!服务员上菜也很迅速,大众菜,大众汤,都用不着现做,汤装在木桶里,菜装在大锅里,一勺一大碗,川流不息地送出去。店门口的行人要靠右走,进出连成两条线,如果用门庭若市来形容,那是十分贴切的。

朱自冶和他的吃友们居然也来了,很好,我倒要看看你们今天想吃点什么东西!谁知道他们先在门口看看广告,再到店堂里瞧瞧热闹,俯下身去看看大众菜,鼻子吸了那么几吸,然后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情走出去,还相互拍拍打打地发笑哩!我见了义愤填膺:“反对吧,先生们,我改革的目标就是要叫你们反对!”

老头老太的反应可就不同了:“啊哟,以前只听说这家菜馆有名,越有名越不敢来,今天可算见了世面!”

挑菜的农民也说了:“这菜馆我以前来过几回,都是挑着青菜进后门,一直送到厨房里,从来不敢向店堂里伸头!”

多么深刻的写照呀,多么自豪的语言,人民的称赞使我忘记了疲劳,感动得心都发抖。不管将来的历史对我这一段的工作如何评价(放心,它无暇顾及),可我坚信,当时我决无私心,我是满腔热忱地在从事一项细小而又伟大的事业!

当时,我们的领导也到了现场,看了也很满意,虽然秩序有点混乱,那也是前进中的缺点,要我们好好地总结提高,然后推向全行业。

这一下朱自冶可就走投无路了!尽管我们的经验很难推开,许多名菜馆都是敷衍了事,弄几只大众菜放在橱窗里装装门面。可是风气一开,那苏州名菜便走了味,菜名不改,价钱不变,制作却不如从前那么精细。朱自冶有一张什么样的嘴啊,他能辨别出味差的千分之几哩!一吃便摇头,便皱眉,便向人家提意见。朱自冶看错皇历了,这时候再也没有人把他当作朱经理,资本家三个字也不是那么好听的。有钱又怎么样,不许收小费,你爱吃便进来,嫌丑请出去,反正营业额的大小和工资没有关系。如果依了你朱自冶的话,还要落得个为资产阶级服务的臭名气!

朱自冶怎么受得了呀,他每吃一顿便是一阵懊丧,一阵痛苦,一阵阵地胃里难受。每天都觉得没有吃饱,没有喝够,看到酒菜却又反胃。他精神不振,毫无乐趣,整天在大街上转来转去,时常买些糕点装在草包里,又觉得糕点也不如从前,放在房间里都发了霉,被我的妈妈扫进垃圾堆。那个很有气派的小肚子又渐渐地瘪了下去。

有一天晚上,朱自冶居然推门而入,醉醺醺地站在我的面前:

“高小庭,我……反对你!”

资产阶级开始反扑了,这一点我早有准备:“请吧,欢迎你反对。”

“你把苏州的名菜弄得一塌糊涂,你你,你对不起苏州!”

“这是你的看法,菜碗没有打翻,一塌糊涂是谈不上的。是的,我对不起苏州的地主和资产阶级,对苏州的人民我可以问心无愧!”

“你你……你对不起我!”

“是的,应当对不起你,因为你自己也是资产阶级!”

“小庭啊,人可要凭点儿良心,这些年来我可没有亏待过你!”

朱自冶语无伦次了,他竟然想揭下伤疤当膏药贴,这就惹得我火起:“朱经理,我是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朋友;你的朋友中有三个是地主,有两个是在反动党团特的册子上登过记的,还有三个是拿定息的,包括你自己在内。别以为定息可以拿到老,这资产阶级总有一天要被消灭!”

朱自冶吓了一跳,以为我们的政策又要改变。对他来说吃当然很重要,消灭却是性命攸关的。他的酒意消掉了一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掏出一根前门牌香烟塞过来,被我用一根飞马牌香烟挡回去。他乘势把香烟一叼,吸了一口:“该死,今天托人到常熟去买了一只叫花子鸡,味道还和从前一样,不免多喝了几杯,这就糊里糊涂地跑到你家来了。咦,我是从哪个门里进来的呢!”朱自冶想夺门而走了。

“慢点!”

朱自冶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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