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 《小雪初晴》
第 一 章 为我报仇
习劲风与唐二十都是“取暖帮”门下高手,因近日帮内帮外怪事频生,故奉命巡视边陲一带。习劲风是冀东习家庄的好汉,“习家失魂刀”在他手中使来,已至出神入化之境界:
唐二十出身蜀中唐门,唐门唐家堡的子弟以暗器冠绝天下,唐二十的暗器更是败敌无数、伤敌无算、杀敌无情!
这两人可以说是艺高、胆大、见识博、反应敏捷、翻山倒海打熬出来的江湖人,可是他们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等这面、这种情形。
这时候已夜深,天中一钩残月:因雾气的关系,淡霭一团,似有非有,在这荒山野地里映照在枯桠断柯上,分外冷寂。枯林里每一根树桠都似月芒下千手千爪的妖魔精灵,而叮叮的钉凿声,也就在这里传出来的。
唐二十和习劲风猛想起了近日“取暖帮”里里外外的怪异事情,手心里捏了把汗,只听钉凿声中还夹杂着汲着极奇特粗鄙的咒语声。
从背后看去,念咒语的人显然是一个女子。她背向两人,长发及腰,背身匀美,白袍宽松,唐二十和习劲风对望了一眼,还没有决定下一步行动之前,就被一件事物震住:那女子一面念着咒语,一面用一把木捶,把一个小布人打入树身里去。
那布制小人全身插满了针,而且贴上了符咒,最奇特的是五官画得栩栩如生,直像个真人一般,身上还写上了生辰八字!
习劲风忍不住喝问:“你这是干什么?”他话才出口,唐二十已凭着淡朦的月芒看清楚那布小人绘着的五官和脸孔!
他乍觉得十分眼熟,想制止习劲风,但习劲风喝问已出。那女子骤然止住了钉捶的动作,在月色黯淡下,树影下,长发低垂白袍上,一动也不动。
习劲风这时也看清楚了那布小人的面目:赫然就是“取暖帮”帮主龙会稽的样子!
习劲风此惊非同小可,却见那布小人的五官,竟渗出血来,想起近日怪事频传,耸然道:“你,你是……”
那女子发出“吱”地一声,缓缓、缓缀的、缓缓地回过身卫来。
这是一张碎裂的脸,除了血水和脓液外,这一张脸没有一处有完整的五官。习劲风发出一声怪叫之际,唐二十已出了手。
习劲风刀法虽高,但唐二十经验更是丰富。他知道,敌人既然敢动帮主的手脚,恰好给自己两人撞破,便决不能善了!
唐二十出手极快,七颗铁蒺藜,在半空呼啸着、急鸣着、旋转着急射而出,但半空骤然爆成一百七十一枚细如牛毛的毒针,同时间,他左手的七颗“雷公弹”已打了出去,挟着厉风之中,更令人无法防御的是他脚尖一蹬之下,一支与夜色同黑的飞箭,无声无息地射向对手下部。
——无论对方是人是鬼,这次遇到了他的暗器,都得躺下来!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忽然天地一黯。同时间,在他身旁的习劲风,听到了他同伴的一声惨叫。
这惨叫简直不像是人能叫得出来的,这惨叫不是因为痛苦,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绝望,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痛苦恐惧绝望死亡一起不涌上来罩住他,使他这惨叫声歪曲如一张人脸被煮成了浆糊,然而这的确是唐二十的惨叫。
习劲风一听这惨叫声,心就在下沉。他单掌护胸,瞬息间已变了六式,右手唰地掣出单刀,但他的双脚,是一直飞退了出去。
他不是见死不救他的同伴,而是凭他的江湖经验告诉他,这非人鬼的东西,他们二人绝非其敌。
——与其为救一个死去朋友的尸体而牺牲,不如留着条命纠众来复仇。
所以他立即退走,用他一生所能,最快的速度。
他退得可谓极快,一口气跑到了巡察坛,就算是一头快马,也地不可能有他这种速度。
但是人毕竟不是马,他到了巡察坛。
已气喘吁吁。
巡察坛是“取暖帮”四大坛之一,主掌坛主是唐十五。唐十五是唐二十的兄长,武功比唐二十和习劲风加起来都还要高。
他俩巡视丛林一带,正是因为近日流传的异事,正由这唐十五派去勘察的。
尽管习劲风知气喘如牛,但奔到了赤松坡的分坛,见着了四把巨炬的熊熊烈火,心倒是放下来了。
有唐十五以及其他护坛的十六名弟在,他还怕什么?想到这里,恐惧顿失,代之而起是一阵兴奋,几乎晕了一晕。
他忙剑定心神,想:我这不战而逃,在“取暖帮”而言,是不小的罪,加上死的伙伴是唐十五唐坛主的亲弟弟,自己总要编造一番理由,说是怎样与敌一场恶斗,自己又如何冒死闯出云云……但可是能因急奔气腾之故,脑里一片混沌,竟连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听一声断喝:“什么人?”六七道人影,已包抄了过来。
习劲风是知自己兄弟,竭力叫了一声:“是我!”勉力停了下来,脚下一阵虚浮,脑袋一阵空荡,人几乎仰天摔倒,来人七手八脚地扶住了他。
“是老习,看样子不大对劲!”
“是遇事了么?唐二十呢?”
“快,快请坛主过来,说老习遇麻烦了。”
只听一声音压住了所有的声浪:“什么事?”一人排众而出,身后跟了七八个人。
习劲风见到烛炬下的人,高大豪壮,十指如钩,正是“巡察坛”坛主唐十五,忙道:
“唐坛,我……”
唐十五沉声道:“你怎么了?二十弟呢?”
习劲风道:“我们……在黑森林那一带……遇到了……遇到了一个女人……”说到这里,只见帮里的兄弟们个个瞧着他,眼神都是极之诡异、奇特的。习劲风怕大家不信,急说“……是真的呀……那女人……很恐怖……”说到这里,只见那一干兄的眼神,又露出极之畏俱的神态。
习劲风还想再说,忽觉自己头上有湿湿的东西滴下来,便用手去抹,就这一抹之下,手心便抓了一大堆东西,他一看,原来是整块带血的头皮和半只耳朵、一大络头发,不知怎么的,都抓在手心里了。习劲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见,不禁用手揉揉自己的眼睛,迄此他便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发出一声惨呼。
这声惨呼跟他听听到唐二十的惨呼声是一般的,充满:绝望、恐惧、痛苦与濒临死亡的呼号。
他自己是看不见了,但他的兄弟们却亲眼目视,他那一揉之下,一双眼球,都揉落了下来,一落到地上,一佳在鼻梁上,还滴着血浆。
坛里的兄弟眼见他脸发胀、破裂、无一处不渗出血水,而习劲风本身还懵然未知,不禁纷纷退后。
这些江湖汉子并非不够义气,而是这场面委实太过可怕,加上最近传说纷坛,这些人都是有家室子女的,人心是血肉做的,没理由会不怕。
众人往后退时,独有唐十五站着,冷冷地喝了一声:“谁?!”
他那一声喝出去后,人人都凝住了身形,这些人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谁都知道这时候乱了阵脚是正中敌人的下怀。
——不知他们的“敌人”是不是“人”呢?这时只听一阵极端诡异的笑声传来。与其说是笑声,这声音不如说是受伤的豺狼峰月,或荒山的枯庙破门被风吹动时的声响。这声响自每一个角落传来,再听仔细,声音宛似在天上发出,又似在众人脚底钻了出来。
众人不禁都跳了开去。就在这时,在月芒下一照,有六七人互相指着对方,叫道:
“你——”
原来他们彼此都瞧见对方的脸容:膨胀、爆裂,但自身毫无所觉,就像习劲风的情形一模一样。
这几个人震住,其余的人扶住他们,心中有说不出的惊愕。
唐十五忽大喝一声:“别去碰他们——”因为他已看出,现在脸部肿裂的六七个人,正是刚才扶持习劲风的那几个人!
但唐十五想通时,未免太迟了一些。那六七个人,脸上已渗出了血水,而扶过他的八九个人,脸容地开始变成惨异的绿色,目毗欲裂地看看自己扶过人的手掌,只剩下三名坛里的高手,没有碰触任何人,都已抽出了兵器。
这时那怪笑声,忽呈尖锐,宛似有人用石块尖端在一柄薄刀口上磨擦一般刺耳。
唐十五脸色变了,他一手探入怀里,一面呼道:“守住阵势!”
他说完这句话就开始退。退到他那火炬下的擅木桌旁。这时火炬被急风带动,晃动不已,他迅速在纸上写了四个字:“为我报仇。”
他写完这四个字时,已听到第一声惨叫。他看也不看,桌旁竹笼里抓出一只白鸽,把纸迅速折成一小卷,这时他已听到第二声吼嚎。他即把纸卷系在白鸽足爪上,这时第三声惨嘶又响起了。他长吸一日气,知道仅剩下的三名坛中兄弟的命也断送了。
他回过身去之际,已把白鸽放了。
——只要这白鸽能飞得出去,他一切都不怕了。因为就算死,也会有人为他报仇。那人曾答应过,一定会替他做一件事。
那个人答允过的一定做到,就算是要那人把南极的一座冰山移到长安或要那人在沙漠里钓一条红鳟,那人都一定可以办得到。
他跟那个人是朋友,好朋友。
但唐十五随即又发现火炬映照下,那毛笔笔尖的颜色,是幽异的绿而不是墨黑。
——他蘸的明明是墨,墨又怎会变成了绿?他忽然觉得手心发麻,而因为他正探手入怀扣着暗器,一下子连心脏也麻痹了。这时那怪笑声又响起,就在他耳边响起,尖锐、可怕、如撕裂血肉模糊的肉体。
唐十五很想再挣扎,但他知道,自己此刻跟习劲风的情形已差不多少。他心中本还有一点欣慰:那信鸽会飞到该飞到的人手上,那人只要接到了,一定会为他报仇,一定能保住“取暖帮”……但是,那墨水,连他用笔蘸上来写时,也使他中了毒,而今,那墨汁写在纸上,绑在信鸽腿上,信鸽又怎么禁受得了那剧毒?……这是他最后的一个想法,这想法更令他原来仅存的一线生机都幻灭了。这加速了他的死亡。
——那信鸽,是不是永远不会飞到那人的手上呢……是的。
白衣方振眉的确是永远都收不到这封信。但这封信却给别人收到了。
那只白鸽飞不到一里路,便毒气自足爪攻心,掉落下来。白鸽却掉落到一人的手上。
这也不是凑巧。因为那人便是沈太公。
沈太公除了年纪大、锋头大、脾气大等“三大”外,他最大的兴趣就是得罪人和爱打抱不平,其余就是喜欢钓鱼、抓鸟。
他钓鱼不用钩,他钓鱼是为了放鱼。鱼是他的朋友,他的鱼曾经协助他在一次在水底下极恶劣的形势中击败一个水中高手施敬塘,他抓鸟同样是为了好玩,绝不是要残害鸟类。
他一眼就看见天上飞鸟有一只不大对劲,所以追了半里,终于接到了落下来的鸟,看到了字条,却不知道这字条是写给谁的。
同时也中了毒。
这毒极厉害,蔓延得极快,但要毒倒沈太公,却不容易。
因为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大侠我是谁。
我是谁一生中过无数次毒,有人说、他着了敌人的道儿要比他一生里打的喷嚏还多,但他却是个解毒名家,所谓“久病能自医”,我是谁虽无自医之能,但医人还是有一套的,何况那笔墨上毒性经数度传送,毒力已然极微。
我是谁解了沈太公的毒。这回,就算没有那“为我报仇”四字,沈太公也一定非要为他自己报仇不可了。
何况还有个我是谁。
惟恐天下不乱,只有天下大乱时他正好可以行他的侠仗他的义的大侠我是谁。
有这两个人在一起,纵是宁静如镜的西子湖、也要变作潮汐怒涨的钱塘江。
这时候,离开云南“三虫原是一条龙,三司云贵取暖帮”的“取暖帮”帮主龙会稽的五十岁寿辰,还有三天。
这时候,沈太公和我是谁正在研究那毒的来源。
“究竟哪个王八兔崽子要谋害我老人家?”沈太公蹙着银眉:“那兔崽子下了毒居然还指望我老人家替他报仇?”他问我是谁。
我是谁答:“你问我,我问谁?”
沈太公的眼睛亮:“你叫我是谁是不是?”
我是谁一愕,沈太公又说:“假如江湖上要找一个武功不算太差,常常替人出头但也常常给人打得像王八一般而要劳那没衣服换洗的财神爷来救驾的家伙,那一定准是你我是谁无疑了。”
我是谁虽听得满不是味儿,也只好点点头。那沈太公嘴里的“没衣服换洗的财神爷”便是白衣方振眉。沈太公最看不惯方振眉常穿白衫,便戏称之为“没衣服换洗的”,至于“财神爷”,系指每逢我是谁、沈太公吃了饭住了店没钱付店家之际,方振眉总是及时赶来做“冤大头”的意思。
——在沈太公和我是谁这等江湖汉子的心中,他们有难方振眉舍身相救,乃是义所当为的事。因为换了对方,他们也一样为义不惜身,反而方振眉替他们“破财消灾”,他们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正如要找一个童颜鹤发、英俊潇洒、武功飘逸神奇、心地善良可爱,为人可敬可亲的武林不世高手,自是非我沈太公莫属了。嘿嘿,这名号我想不认也没法子。”沈太公继续说,“所以,要找下毒的人,只要找到这里一带的用毒高手,便可以了。”
沈太公越说越肯定,瞪住我是谁问:“你说,这儿是什么地方?”
“云南。”
沈太公点着头道:“云南的武林人物中有谁是用毒高手……”我是谁冷冷地截道:“不用问了,云南这一带的高手,很少人不会用毒的。”
沈太公跺着脚道:“毒自是人人会用,但能毒得倒我沈太公的,当然是在武林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了,你说,有谁……”
我是谁沉声道:“有,‘三虫原是一条龙,三司云贵取暖帮’。”
沈太公也沉静了下来,一会儿才涩声道:“这十四个字,说的是四个帮派。”
我是谁道:“‘三虫’、‘三司’是其中三个蛊毒绝门,即是司空退、司寇小豆、与司无求三人各所领导的神秘帮会。”
沈太公也沉声道:“还有‘一条龙’和‘取暖帮’,就是指龙会稽龙大侠和他那帮人马。”
我是谁道:“这四帮人马,凭你和我连半帮都挑不起。”
又缄默了一会。沈太公低声问:“但我们闯荡江湖的原则是什么?”
我是谁一字一句地道:“只要义理在,管他刀山火海。”我是谁语毕,两人击掌大笑,沈太公问:“三虫三司一条龙,却是先找谁好?”
我是谁浓眉一剔,道:“一条龙龙会稽。”
“龙会稽?”
“因为龙会稽是云南群龙之首。因有他在,云南的三大施毒高手才俯首称臣,团结戮力,不毒害无辜平民。他最不可能下毒,所以,惟有从他那儿,最可能找出下毒的人。”
龙会稽在他离五十岁寿辰前二天、站在宽敞的石阶上的平合,看着被抬进来的三十六具尸首,其中还包括他手下四大坛主之一“剑掌刃指”湛天从。
这是他第二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坛主。也是他在帮中二十八年来第二个死去的坛主。
二十八年来,他的“取暖帮”以仁为旗,以义为帜,谁人取捋虎髯?就算是在收复“三司三虫”那一场决战里,自己亲自出马,以大义服人,不流一滴血,更没有牺牲过如许多的人马。
此刻他手下四大坛主之二——唐十五与湛天从——已无缘无故送了性命。其他牺牲的手下,近月来已经逾百,就像这三十五人,其中有五六人,这是因碰触到已死的弟兄死尸才致中毒身亡的。
可是他们中的是什么毒呢?龙会稽也一无所知。单凭这点,他手心微微出汗,敌手的下毒本领,决不在他之下。
——究竟是谁呢?他仰首看着平台上的本柱,黝黑的檀木一层一层交错地架上去,使得屋顶上一片黯黑。这房子也筑了相当时日了吧?房子经过一些年代,如不复修,始终要倒塌的,难道帮里也一般相似?龙会稽双手负在背后,心里有着根深的慨叹。
然后他就听到背后有一丝微细碎的步履声。
他不用回过头去便知道来的是什么人。林清莺虽是他的续弦,但十分了解他的脾性,在他思虑一件事情的时候是绝不会打扰他的。
所以他轻轻叹了口气:“莺儿。”
林清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关注地凝在龙会稽的侧面上。她丈夫英雄式的脸骨,双颧分外地扩张,鼻如悬简,挂在微带铁色的脸上。
她叹了口气,随而也看到了那三十六具用油布纸裹住的尸体。
“……这些……谌坛主他……”
龙会稽点了点头,用手搭在他妻子的肩上:她已有八个月的身孕,不能教她受了惊吓。
他看着林清莺略为丰腴的身段、柔顺听话的圆脸,充满了平实与深情,但却有一双智慧的明灯,烛照着自己,使自己暖,便自己亮,使自己爱惜……也使他想到从前那人儿……
不,他不想去想,她,便柔声道:“莺儿,你不要阁楼里歇着,出来作什么?”
林清莺微微苍白的脸靥有一种淡淡的慌惶:“休、叶二位坛主要求见。”
龙会稽随即向阶下的壮丁传谕道:“请二位坛主进见。”他感觉出妻子的未尽之意,执握若她的柔荑柔声问:“怎么了?你?”
龙会稽这一问,本来极力掩饰着的林清莺,无助地合上了眼,两行情泪自眼梢流了出来。
龙会稽急得摇着她,问:“是怎么一回事?”
“……声音。”林清鸾的声音近乎是呻吟和抽泣的。
“声音?什么声音?”
“……我没有听过那种声音……”只说了半句,林清莺仿似怕触及那恐惧的记忆,便说不下去了。
是什么声音?什么时候听到的?在哪里听到的?尽管龙会稽觉得他妻子可能只是怀孕期的幻觉与不安,以及因近日的传言而受影响,不过他还是试图藉其他的情形来问出个究竟。
林清莺的身子抖哆着,但她竭力抑制畏怖与伤悲,同时因为丈夫的关切问候可以依仗,使她更为脆弱。
“……很多、很多的声音。开始是来自屋顶上,有声音在说:你生的时候,就是死的时候……还说:你没来得及生,那死婴会咬死你……还有很多可怕的话……”龙会槽双眉一剪:“屋顶上?”
林清莺哭着:“……后来,后来就到了我肚子里在说……说很多可怖的话。你不知道,晚上,你都不跟我在一起,但是我见到了……”
“见到了什么?”龙会稽看到妻子那因惶怖而散乱的眼神,不禁一阵心痛。
“孩子……”林清莺的神智显然非常迷乱。
“孩子?”
“……我看到了我们没有出世的孩子……那孩子……”
“那孩子怎么了?”
“那孩子……他……他……”林清莺噎地一声哭了出来,说得很伤心,非常之伤心。
“……他……他身体好小,好嫩,就像所有的孩子一模一样……但是,头……他的脸,老得……都是皱纹,龇着长牙,狞笑着,要噬我……”
龙会稽一手揽着妻子,霍然回首,喝道:“是谁?!”随即觉得自己未免紧张了一些,定了定神,强笑道:“你们。”
第 二 章 蛊
两人一起半跪,以右掌拍地为礼,齐喊道:“内坛休子符、外坛叶编舟向帮主请安。”
龙会稽横目向那些尸首扫过去,伸手示意两人起身,道:“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两人道:“知道了。”其中一人甚是英伟俊朗,年轻潇洒、上前一步抱拳道:“禀帮主,外边传言……”
龙会稽双眉又是一耸:“外面传言又是怎样?”
那俊秀青年望了林清莺上眼,道:“因为最近方圆数百里内怪事频生,实在使人心沸腾,阿狗镇附近的墓冢,一夜之间,棺木尽起,尸首全部都不见。次日在镇关墙上发现数十具墓棺里的尸骸,挂在烈日下,但守夫的戍卒全被人在喉管吸干血液而死。……还有这一带三十六个大小市镇,路上都钉满钟孔有涂上人血的小人,还粘上时辰八字,那所绘的人像五官,还……”
龙会稽微微一笑:“还怎么样?还很像我是不是?”林清莺听着,不禁紧紧地抓紧了龙会稽的臂膀。
青年低下头说:“是。”
他身后那威风凛凛的中年人接道:“除了休坛主所说的情形外,我们四坛弟子,常遭暗算……连一般民众,也怨载连天,因为他们所养的牲口,同一些黄花少女,也失了踪。还有一些怪事,以前不曾发生过的……好像村口平时的老实忠厚的李老头,竟发起狂了,好了自己的养女,还杀了从中阻止的老婆……”
青年接着说:“又如南山恶口的穷教书先生达公子,居然丧心病狂,宰了自己的老母,切成小块,在锅中煮来吃,还叫了邻人共餐,吃到一半,客人都说好吃,问吃的是什么肉,听那达公子说起,方才知道,吐都来不及了……帮主,这些丧尽灭良的事,以前可从来没有过……”
林清莺听到这里,已经开始要呕吐,龙会稽示意婢女过来扶她回房休息,边安慰她道:
“莺儿,你先回去,不要胡思乱想。
我处理妥一些事务,再来陪你……”
待林清莺离出,没入房廊深暗处后,龙会稽又双眉一杨,问那中年人道:“叶坛主,那两个没人性的家伙都处置了没有?”
“铁面神鹰”叶编舟答,“都处理了。取暖帮本就维护这一带的正义,没料最近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龙会稽沉吟半晌,道:“那些尸首的死因休坛主都检验过了么?”
“九命书生”休子符答:“都检验过了。”龙会稽即问:“中的是什么毒?”
休子符顿了顿:“毒……”龙会稽听他有些期斯艾艾,便道:“照直说。”
休子符道:“他们都似乎并非中毒而死的。”
龙会稽白眉陡扬:“那他们因何而死?”
休子符嗫嚅道:“属下查过了……如果是毒,一定有毒的根源,可能是一滴水,或一些粉未、一阵浓烟、一件暗器、一种功力,可是我们连一样毒物都搜不出,但死人身上的任何事物都染有剧毒。……去抬死者回来的人,有些在尸身上碰触过,也全身胀裂而死……但是隔了一天去碰触尸首的,却一点事儿也没有。……要是毒,怎会发作时那么厉害,消失时又一点效用都没有了呢?”
龙会稽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如果不是毒,难道连唐十五、谌天从二位坛主也是莫名妙病死的吗?”
休子符皱着眉,印堂间留下一道深深的皱纹,道:“不是病死,也不是毒。”
龙会稽双眉一起:“那是什么?”
休子符道:“蛊。”
龙会稽一震,失声道:“蛊。”
休子符道:“蛊比毒更高深,只有蛊,才能办得到杀人找不出根源。”
叶编舟忽插口道:“蛊不但可以杀人,而且可以驱魔唤邪、迷人神智,甚至可以令死人复活,作出惊世骇俗的事来……在云贵一带,使蛊术的帮派,多得不胜枚举……”
休子符接口低声道:“但真正成大器的只有三派,其他小服巫术蛊法,莫不各附庸干这三派之内……”
龙会稽沉声道:“你是说……”
休子符用力一颔首道:“正是奉帮主为龙首的三大势力:司无求的‘茅山峒’,司寇小豆的‘幽灵三十’,司空退的‘人头幡’。”
龙会稽怔怔地道:“可是……可是他们都是我的部属盟友啊!”
休子符道:“帮主勿怪属下冒死进言:以我之见,三司之所以服膺帮主,是因为在三司势力互相恶斗竞争下,死伤累累,不得不旗休鼓息,求和平以养实力。但他们绝非善良之辈,也非池中物,这日久以来养精蓄锐之下……”
尤会稽忽然问了一句话:“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那么多钉小人、路祭、流血的失常事情,大家对我和取暖帮的看法怎样?”
休子符道:“这……”
叶编舟道:“帮主有问,不敢相瞒:现在取暖帮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凡所过处,都说取暖帮没有积德,犯了天怒,致有悖常理,要换选龙头的呼声渐众。”
龙会稽扬着眉道:“没有积德?我姓龙的人是杀了不少,但自问没错杀一人……”
叶编舟道:“可是,龙帮主昔时有负于‘阴火公主’……”
话未说完,龙会稽脸色刹地变得通红,陡地双手一起,已抓在叶编舟双肩之上,十指深深地嵌入肉里去。
叶编舟痛得脸肌抽搐若,满额是汗,但神色依然无惧,道:“帮主,属下宁可战亡谏死,不忍负义昧主。”
龙会稽左右太阳穴青筋突实地跳着,十猜却一根一根地松了开来,好一会,拍拍叶编舟的肩膀,道:“好。”
叶编舟双眼眶中盈着泪,道:“属下自知说话不检处,恳请帮主降罪……”
龙会稽挥挥手道:“没什么。但公主……她已不在人间……就不要在二娘面前再提起了。”
叶编舟用力地点头,然后低着头。江湖上的汉子,就算是落泪,也不愿意让人看到。
龙会稽的声音有些干涩:“你们说……那些人要拔掉咱们取暖帮,会选在什么时候?”
叶编舟和休子符对视了一眼,龙会稽的神情很有些苍凉。
“我说过了……直说无妨。”
休子符终于道:“还有……还有两天,就是帮主您的大寿……”龙会稽点了点头,摆了摆手,“你们去吧……要严加防守,他们既然拔了谌天从、唐十五,对你们,只怕也……”
休子符、叶编舟躬身道:“这个属下自会晓得,请帮主多保重。”
龙会稽又道:“好。庆寿的事,还是照原订的计划。敌人既相想要我们慌了手脚,咱们就偏不……也瞧瞧究竟有几条好汉敢来参加这死亡宴会……”
休子符道:“帮主别那么说,就算来的是鬼不是人,咱们也教他在幽冥地府里翻不了身。”
龙会稽摇首道:“我不是不相信你们的能耐。但是,敌人既有这等声势,今日取暖帮也可以说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了。个人生死,并不足惜,只是取暖帮再不能维持此地正义,又造成数十年前的蛊毒残害无辜,三司篡位相拼互杀,那才是天大的不幸……不过,”他顿了一顿又道:‘这次寿宴,宾客虽少,但来都定必不凡。其中还有一人,只要他来了,足以将取暖帮起死回生……”
叶编舟、休子符不禁都问了出声:“是谁?”“不知……”他本来想说:“不知哪一位有此份量?”但一听那人的名字,想问下去的话都吞了回去。
“江南白衣,方振眉。”
休子符喜道:“有白衣方振眉来,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却不知……”
龙会稽微微笑道:“我本与这位江南名侠,也素昧平生,但唐十五跟他却是肝胆相照,唐坛主曾邀他来参加我的寿辰,那时,还没有发生这些事儿,唐坛主,他,也并未遇害……”说到这里,想起唐十五在取暖帮中的种种功绩,不禁十分感慨,看向那三十六具尸首前面的两具,即是谌天从与唐十五的尸体。
就在这一跟间,骤然,油布纸抖动了起来,龙会稽在刹那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谌天从死尸已扑了起来,已暴涨欲裂的眼光碧绿如磷,十只手指,已向龙会稽的咽喉、休子符的腹腔骈插了过去!
这下变起速然,龙会稽及时一仰身,避过一插,一脚踢出,“砰”地踢在那僵尸的胸膛,但同时间,谌天从的左手,已刺入毫无防备的休子符腹里。
谌天从被踢飞,落到丈外,骨嘈量声,如一串被拆了线的珠子落到地上,休子符哎呀一声,踏倒于地。
叶编舟怒喝,上前,但谌天从已死了,真的死了,他本已毁烂的脸上,脓汁渗出,更为可怖。
休子符捂腹痛出了冷汗,嘶声叫:“……蛊……蛊!”
龙会稽心里最是清楚,自己那一脚“夸父奔日腿法”,只是将湛天从踢飞出去,绝不至于死。但是湛天从根本已经死了,是一种神秘的力量,使这已死的未信变成了凶乎,向自己等人施一记辣手,然后再彻底地死去。
谌天从外号“剑掌刃指”,十指双手的功夫,比刀尖、比剑利、比斧更有劈所,要是一记击中要害,哪还有救?龙会稽那一脚虽踢得快,但休子符已着了半招。
龙会稽这样想的时候,后房忽然传出一声尖叫。
——那是婢女小楼的尖呼。
龙府的家仆婢女,自非寻常之辈,若不是遇着极大的惊吓,断断不会发生这样的叫喊:
何况,这叫声正是送二娘回房的婢女小楼所发出来的。
尖叫声甫起,龙会稽如尤游于天,一闪掠出,半空向叶编舟抛下了一句话。
“保护休坛主!”
尖叫声要到未了时,龙会稽已到了那惊骇欲绝的婢女身前。
他一把抓住她。喝问,“什么事?!”随即就发现了倒在地上的林清莺。
他立即过去扶起她,内力透过掌心传入林清莺体内。林清莺原本苍白如纸的脸色才泛起了约略红霞。
那婢女见到帮主,才能结结巴巴他说出话来:“……刚才,有一个小孩子,长了一张老人的脸孔,龇着牙、咧着嘴,对二娘说……”说到这里,指上露出一种极之恐惧的神色来,竟说不下去了。
“说什么?”
“他说……说……说老爷您……您害死了阴火公主和他的孩子……现在,那孩子就要化成魂魄,投入二娘肚里,重新投胎,来害死二娘肚里的孩子……他说完了以后,就,就扑上来,露齿而噬……那时,我就叫了……”
龙会稽游目如电,四处一扫:“现在那妖怪呢?”
“……我一叫,它……它就不见了。”
龙会稽重重地哼了一声、太阳穴凸浮起了育筋,心里想到了一些事,令他又痛悔,又懊恼,这时怀里的林清莺忽然动了一下,龙会稽忙低下头问:“莺儿,你怎么了?”
林清莺双目散乱无神,仅从嘴里吐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我们……我们不要那孩子,好吗?……”
她说着,柔弱的手紧紧握住龙会稽强而有力的手掌。龙会稽觉得她的手是握住了他的心,他抽痛着、泣血的心!
龙会稽已五十岁,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对这样一个日暮近黄昏的老人来说,二娘肚里的孩子,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生命的惟一延续。
这时候,离开龙会稽大寿,只剩下了两天。
季节已春寒。烟花江畔,一线夕阳斜照,江上映得一片炫灿.像一幅金亮的画,画里有很多人物走过。原来这江水因积雪未融,仍铺薄薄的一层冰,但大部分都已消融了,所以薄冰浮在水上,映着夕阳,发出与波光同样的绚丽的颜色,这都是因为去年的雪下得太久之故。江里伸出几支不知名的水草。草端还开了小花,在不知名的岁月里默默开着。江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那金色的水光,却是柔静的。水鸟掠起,又迅即没入对岸的芦苇丛里。摆渡的舟子已去了对岸,待渡的人在江畔。
我是谁和沈太公也在江畔。
我是准痴痴地看着夕阳流水。他魁梧的身躯却有多愁善感的心思。当然,英雄好汉长街蝶血、山巅恶斗、弹铗高歌、醉酒气酣,为一件别人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惜拔刀而起,为正义真理不惜洒热血抛头颅,在在都是等闲事耳。但是,在偶尔掠过楼头,闻不知谁家女子所奏的清乐而涌起愁思,或在夜雨野店里,游子在独饮一壶烈酒,或在春寒江畔,那天涯的浪客不禁想起许多往事。
我是谁在想:这么美的江畔,为什么我身畔不是在水一方的伊人,或百媚千娇的少女,共沐在如此良辰美景中,而是那老不死的沈太公呢?他侧头过去看看沈太公,沈太公依旧眯着眼,歪着塌鼻子,噘着嘴燃着白胡子,一蹦一跳的,像个小孩子。
我是谁实在不明白。
——为什么这老家伙已讲了一天的话,在这夜暮黄昏时,还要自个儿跟自个儿说着话。
沈大公是在说着话。
“奇怪。”他说,“怎么一路上来,都尽是针扎的小人,钉凿的俩像……?这几天也不是孟兰节,为什么走过的几处市镇,街道上都飘着铅宝冥纸的灰炉?……为什么……”他转目过去,只见到江边也有两个村人,点了香烛,在叩头拜神,嘴里念念有词,那老婆婆还用桃木剑,大力打在地上铺展着的纸衣上。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大慈大悲菩萨,除魔逐妖,快将妖怪驱除……”
沈太公不禁走上前去问:“这位大叔大婶,因何这里数十里内,都有人拜祭,到底是什么节祭啊……”
那对老公公老婆婆拜到兴酣,有人骚扰,本大有火气,但听是外乡口音,口头见到胡子白花花地老头儿,又称呼自己两人做“大叔大婶”,不禁消了些气儿。
原来这一带村俗,喜欢人称呼自己为老大,尤其是老人称呼自己老、乃是添寿之吉兆。
他们当然不知道沈太公一向喜欢自认年轻。
当下那老婆婆答:“哎呀,您是从外乡来的,当不知这儿附近,闹鬼啊……”
说到这里,用手摆在腮边示意要小声:“……就是呀,单止这江畔,从前几十年,也没浸死过一头猪,最近个把月来啊,却翻了两次渡,淹死了七八个人……”沈太公这才明白,敢情这对老夫妇是这儿摆渡生意的老板和老板娘。
“怎么忽然闹得如此之凶呢?”他问。
老板娘这可怨气冲天了。“……不都是那龙老爷子!他老人家以前作了孽,竟敢弃了发妻,害死了老婆,哎呀,龙老爷子的前妻可是‘阴火公主’啊……”
“谁是‘阴火公主’?”沈太公不禁追问下去。
那老婆婆大感诧异。沈太公知她疑忌是陌生人,便没有问下去,只递给她一锭银子,掩在她手心里,说:“……这儿是我对神灵一点心意,你收了吧,拿来奉祝神明。”
老婆婆立即笑逐颜开:“既是敬神用的,我也不敢不收,待买三牲礼酒来,再替你祈福便了。我看您老实,也就说吧:“阴火公主就是当年云贵一带‘幽冥王’的独生女儿呀……”
“幽冥王?”沈太公倒是一怔。
“幽冥王”倒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云贵一带本是“幽冥王”薛梦山的天下。这人据说有神秘的力量,可以半夜飞剑、取人首级,并善用毒,旦擅长蛊木,不但可以害人,也可以救人,更可以使人服膺于他,为他所用。当时的“三司”,是“幽冥王”座下官职,司无求、司空退、司寇小豆三人,都原只是他手下相当于堂主之职。直至“幽冥王”暴毙后,司无、司空、司寇三人争夺坛位、互相干戈,无所不用其极,方致有“茅山峒”、“人头幡”、“幽灵三十”三个派别的起源。
老婆婆似乎怪他孤陋寡闻似的。
“是呀,幽冥王死后,阴火公主是他惟一的女儿。本来‘幽冥王’创“取暖帮’的基业就是传女不传子的,而龙老爷子当初独占鳌头,娶了阴火公主……哎呀,龙老爷子当时名望确如日中天,但没料到还是男人那股德性,弃了糟糠妻,应了现眼报罗——”
说到这里,老婆婆似也发觉自己微带有些幸灾乐祸的语调,忙补充说:“我……我也只知道那么多。总之……龙老爷子确实为这带居民造了不少福,但阴火公主去后,龙老爷子声誉一落千丈,最近又生那么多事,人人都看见到处有人钉龙老爷子的时辰八字和绘像,听说是阴火公主的幽魂作的呢。……要不是‘灵隐寺’的女菩萨赶到每处去拜祭念佛超度,乡里们的怨气还多着呢!”说着合十作“南无阿弥陀佛”状,向着沈太公背后,拜了一拜。
沈太公回身望去,只见自己身后,有四个女尼,也微微合十。
沈太公奇道:“灵隐寺?”
“是呀,”老婆婆说,“就是这十位为乡亲们奔走驱邪的女菩萨,生观章。”
由于这时边陲一带的武林外史,沈太公对于“灵隐寺”并不熟悉,但顾名思义,这必定跟司寇小豆所主持的“幽灵三十”有关。只听那老婆婆兀目喃喃地道:“……凡是这几位生菩萨拜祭过的地方,就再没有邪魔骚扰,定是神仙下凡来,再世如来观音……”
沈太公点点头,本再想向摆渡处的女尼望去。但就在这一转首间,那四个女尼,已失去踪影,只余下金波粼粼、连天的水,摆渡的舟子已将靠岸。
却在这时,沈太公的眼睛亮了一亮。
还是因为夕照赭辉,或映在水上冰上的眩人,沈太公却震住了。
摆渡江的木桥上,已等了许多待舟的人。这许许多多人,因听他问起老婆婆的话,也都咕哝地谈了起来,都是怨责龙会稽招惹了天怒的多。然而在这一样人里,沈太公这一望,只望见了一人。
一个小小的女孩子,也许因为觉得他问得很憨还是胡子白花花或其他什么的,对他纯纯的,笑了一笑。
一刹那间,沈太公的眼中没有了浮冰、波光、舟子、夕阳,脑里也没有了阴火公主幽灵三十幽冥王,只有这一笑。
这一笑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