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
第一回 纵横钩党清流祸 峭茜风期月旦评
北风如刀,满地冰霜。
江南近海滨的一条大路上,一队清兵手执刀枪,押着七辆囚车,冲风冒寒,向北而行。前面三辆囚车中分别监禁的是三个男子,都作书生打扮,一个是白发老者,两个是中年人。后面四辆中坐的是女子,最后一辆囚车中是个少妇,怀中抱着个女婴。女婴啼哭不休。她母亲温言相呵,女婴只是大哭。囚车旁一名清兵恼了,伸腿在车上踢了一脚,喝道:“再哭,再哭!老子踢死你!”那女婴一惊,哭得更加响了。
离开道路数十丈处有座大屋,屋檐下站着一个中年文士,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那文士见到这等情景,不禁长叹一声,眼眶也红了,说道:“可怜,可怜!”
那小孩子问道:“爹爹,他们犯了什么罪了?”那文士道:“又犯了什么罪?昨日和今朝,已逮去了三十几人,都是我们浙江有名的读书人,个个都是无辜株连。”他说到“无辜株连”四字,声音压得甚低,生怕给押送囚车的官兵听见了。那小孩道:“那个小女孩还在吃奶,难道也犯了罪?真没道理。”那文士道:“你懂得官兵没道理,真是好孩子。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鼎镬,我为糜鹿!”那小孩子道:“爹,你前几天教过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给人家斩割屠杀的意思。人家是切菜刀,是砧板,我们就是鱼和肉。‘人为鼎镬,我为糜鹿’这两句话,意思也差不多么?”那文士道:“正是!”眼见官兵和囚车已经去远,拉着小孩的手道:“外面风大,我们回屋里去。”当下父子二人走进书房。
那文士提笔蘸上了墨,在纸上写了个“鹿”字,说道:“鹿这种野兽,虽是庞然大物,性子却极为和平,只吃青草树叶,从来不伤害别的野兽。凶猛的野兽要伤它吃它,它只有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给人家吃了。”又写了“逐鹿”两字,说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来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温顺善良,只有给人欺压残害的份儿。《汉书》上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说,秦朝失了天下,群雄并起,大家争夺,最后汉高祖打败了楚霸王,就得了这只又肥又大的鹿。”
那小孩点头道:“我明白了。小说书上说‘逐鹿中原’,就是大家争着要做皇帝的意思。”那文士甚是喜欢,点了点头,在纸上画了一只鼎的图形,道:“古人煮食,不用灶头锅子,用这样三只脚的鼎,下面烧柴,捉到了鹿,就在鼎里煮来吃。
皇帝和大官都很残忍,心里不喜欢谁,就说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里活活煮熟。《史记》中记载蔺相如对秦王说:‘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也,臣请就鼎镬。’就是说:‘我该死,将我在鼎里烧死了罢!’”
那小孩道:“小说书上又常说‘问鼎中原’,这跟‘逐鹿中原’好像意思差不多。”
那文士道:“不错。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铸了九口大鼎。
当时的所谓‘金’其实是铜。每一口鼎上铸了九州的名字和山川图形,后世为天下之主的,便保有九鼎。《左传》上:‘楚子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只有天下之主,方能保有九鼎。楚王只是楚国的诸侯,他问鼎的轻重大小,便是心存不轨,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
那小孩道:“所以‘问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知鹿死谁手’,就是不知哪一个做成了皇帝。”
那文士道:“正是。到得后来,‘问鼎’、‘逐鹿’这四个字,也可借用于别处,但原来的出典,是专指做皇帝而言。”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咱们做老百姓的,总是死路一条。‘未知鹿死谁手’,只不过未知是谁来杀了这头鹿,这头鹿,却是死定了的。”
他说着走到窗边,向窗外望去,只见天色阴沉沉地,似要下雪,叹道:“老天爷何其不仁,数百个无辜之人,在这冰霜遍地的道上行走。下起雪来,可又多受一番折磨了。”
忽见南边大道上两个人戴着斗笠,并肩而来,走到近处,认出了面貌。那文士大喜,道:“是你黄伯伯、顾伯伯来啦!”快步迎将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哪一阵好风,吹得你二位光临?”
右首一人身形微胖,颏下一部黑须、姓黄名宗羲,字梨洲,浙江余姚人氏。左首一人又高又瘦,面目黝黑,姓顾名炎武,字亭林,江苏昆山人氏。黄顾二人都是当世大儒,明亡之后,心伤国变,隐居不仕,这日连袂来到崇德。顾炎武走上几步,说道:“晚村兄,有一件要紧事,特来和你商议。”
这文士姓吕名留良,号晚村,世居浙江杭州府崇德县,也是明末、清初一位极有名的隐士。他眼见黄顾二人脸色凝重,又知顾炎武向来极富机变,临事镇定,既说是要紧事,自然非同小可,拱手道:“两位请进去先喝三杯,解解寒气。”当下请二人进屋,吩咐那小孩道:“葆中,去跟娘说,黄伯伯、顾伯伯到了,先切两盘羊膏来下酒。”
不多时,那小孩吕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书房桌上。一名老仆奉上酒菜。吕留良待三人退出,关上了书房门,说道:“黄兄,顾兄,先喝三杯!”黄宗羲神色惨然,摇了摇头。顾炎武却自斟自饮,一口气连干了六杯。
吕留良道:“二位此来,可是和‘明史’一案有关吗?”黄宗羲道:“正是!”顾炎武提起酒杯,高声吟道:“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晚村兄,你这两句诗,真是绝唱!我每逢饮酒,必诵此诗,必浮大白。”
吕留良心怀故国,不肯在清朝做官。当地大吏仰慕他声名,保荐他为“山林隐逸”,应征赴朝为官,吕留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再逼。后来又有一名大官保荐他为“博学鸿儒”,吕留良眼见若再相拒,显是轻侮朝廷,不免有杀身之祸,于是削发为僧,做了假和尚。地方官员见他意坚,从此不再劝他出山。“清风、明月”这两句诗,讥刺满清,怀念前明,虽然不敢刊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辈之间传诵已遍,此刻顾炎武又读了出来。黄宗羲道:“真是好诗!”举起酒杯,也喝了一杯。吕留良道:“两位谬赞了。”
顾炎武一抬头,见到壁上挂着一幅高约五尺、宽约丈许的大画,绘的是一大片山水,笔势纵横,气象雄伟,不禁喝了声彩,画上只题了四个大字:“如此江山”,说道:“看这笔路,当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吕留良道:“正是。”那“二瞻”姓查,名士标,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画家,也和顾黄吕诸人交好。黄宗羲道:“这等好画,如何却无题跋?”吕留良叹道:“二瞻先生此画,颇有深意。只是他为人稳重谨慎,既不落款,亦无题跋。他上个月在舍间盘桓,一时兴到,画了送我,两位便题上几句如何?”顾黄二人站起身来,走到画前仔细观看,只见大江浩浩东流,两岸峰峦无数,点缀着奇树怪石,只是画中云气瀰漫,山川虽美,却令人一见之下,胸臆间顿生郁积之意。
顾炎武道:“如此江山,沦于夷狄。我辈忍气吞声,偷生其间,实令人悲愤填膺。晚村兄何不便题诗一首,将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吕留良道:“好!”当即取下画来,平铺于桌。黄宗羲研起了墨。吕留良提笔沉吟半晌,便在画上振笔直书。顷刻诗成,诗云:
“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崖山以后耶?
如此江山不忍视。吾今始悟作画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枚衔嘴。画将桌羽西台泪,研入丹青提笔泚。所以有画无诗文,诗文尽在四字里。尝谓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开霁故璧完,何处登临不狂喜?”
书完,掷笔于地,不禁泪下。
顾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绝妙好辞。”吕留良道:“这诗殊无含蓄,算不得好,也只是将二瞻先生之原意写了出来,好教观画之人得知。”黄宗羲道:“何日故国重光,那时‘山川开霁故璧完’,纵然是穷山恶水,也令人观之大畅胸怀,真所谓‘何处登临不狂喜’了!”顾炎武道:“此诗结得甚妙!终有一日驱除胡虏,还我大汉山河,比之徒抒悲愤,更加令人气壮。”
黄宗羲慢慢将画卷了起来,说道:“这画是挂不得了,晚村兄须得妥为收藏才是。倘若给吴之荣之类奸人见到,官府查究起来,晚村兄固然麻烦,还牵累了二瞻先生。”
顾炎武拍桌骂道:“吴之荣这狗贼,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吕留良道:“二位枉顾,说道有件要紧事。我辈书生积习,作诗题画,却搁下了正事。不知究是如何?”黄宗羲道:“我二人此来,乃是为了二瞻先生那位本家伊璜先生。小弟和顾兄前日得到讯息,原来这场‘明史’大案,竟将伊璜先生也牵连在内。”吕留良惊道:“伊璜兄也受了牵连?”黄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日晚上匆匆赶到海宁袁花镇,伊璜先生并不在家,说是出外访友去了。炎武兄眼见事势紧急,忙嘱伊璜先生家人连夜躲避;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好,特来探访。”吕留良道:“他……他却没有来。不知到了何处。”顾炎武道:“他如在府上,这会儿自已出来相见。我已在他书房的墙壁上题诗一首,他若归家,自然明白,知所趋避,怕的是不知讯息,在外露面,给公人拿住,那可糟了。”黄宗羲道:“这‘明史’一案,令我浙西名士几乎尽遭毒手。清廷之意甚恶,晚村兄名头太大,亭林兄与小弟之意,要劝晚村兄暂且离家远游,避一避风头。”吕留良气愤愤的道:“鞑子皇帝倘若将我捉到北京,拚着千刀万剐,好歹也要痛骂他一场,出了胸中这口恶气,才痛痛快快的就死。”
顾炎武道:“晚村兄豪气干云,令人好生钦佩。怕的是见不到鞑子皇帝,却死于一般下贱的奴才手里。再说,鞑子皇帝只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朝政大权,尽操于权臣鳌拜之手。兄弟和梨洲兄推想,这次‘明史’一案所以如此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当是鳌拜意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气。”
吕留良道:“两位所见甚是。清兵入关以来,在江北横行无阻,一到江南,却处处遇到反抗,尤其读书人知道华夷之防,不断跟他们捣蛋。鳌拜乘此机会,要对我江南士子大加镇压。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非他把咱们江南读书人杀得干干净净。”
黄宗羲道:“是啊。因此咱们要留得有用之身,和鞑子周旋到底,倘若逞了一时血气之勇,反是堕入鞑子的算中了。”
吕留良登时省悟,黄顾二人冒寒枉顾,一来固是寻觅查伊璜,二来是劝自己出避,生怕自己一时按捺不住,枉自送了性命,良友苦心,实深感激,说道:“二位金石良言,兄弟哪敢不遵?明日一早,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黄顾二人大喜,齐声道:“自该如此。”
吕留良沉吟道:“却不知避向何处才好?”只觉天涯茫茫,到处是鞑子的天下,真无一片干净土地,沉吟道:“桃源何处,可避暴秦?桃源何处,可避暴秦?”顾炎武道:“当今之世,便真有桃源乐土,咱们也不能独善其身,去躲了起来……”吕留良不等他辞毕,拍案而起,大声道:“亭林兄此言责备得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暂时避祸则可,但若去躲在桃花源里,逍遥自在,忍令亿万百姓在鞑子铁蹄下受苦,于心何安?兄弟失言了。”
顾炎武微笑道:“兄弟近年浪迹江湖,着实结交了不少朋友。大江南北,见闻所及,不但读书人反对鞑子,而贩夫走卒、屠沽市井之中,也到处有热血满腔的豪杰。晚村兄要是有意,咱三人结伴同去扬州,兄弟给你引见几位同道中人如何?”吕留良大喜,道:“妙极,妙极!咱们明日便去扬州,二位少坐,兄弟去告知拙荆,让她收拾收拾。”说着匆匆入内。
不多时吕留良回到书房,说道:“‘明史’一案,外间虽传说纷纷,但一来传闻未必确实,二来说话之人又顾忌甚多,不敢尽言。兄弟独处蜗居,未知其详,到底是何起因?”
顾炎武叹了口气,道:“这部明史,咱们大家都是看过的了,其中对鞑子不大恭敬,那也是有的。此书本是出于我大明朱国桢相国之手,说到关外建州卫之事,又如何会对鞑子客气?”吕留良点头道:“听说湖州庄家花了几千两银子,从朱相国后人手中将明史原稿买了来,以己名刊行,不想竟然酿此大祸。”
浙西杭州、嘉兴、湖州三府,处于太湖之滨,地势平坦,土质肥沃,盛产稻米蚕丝。湖州府的首县今日称为吴兴县,清时分为乌程、归安两县。自来文风甚盛,历代才士辈出,梁时将中国字分为平上去入四声的沈约,元代书画皆臻极品的赵孟?,都是湖州人氏。当地又以产笔著名,湖州之笔,徽州之墨,宣城之纸,肇庆端溪之砚,文房四宝,天下驰名。湖州府有一南浔镇,虽是一个镇,却比寻常州县还大,镇上富户极多,著名的富室大族之中有一家姓庄。其时庄家的富户名叫庄允城,生有数子,长子名叫廷鑨,自幼爱好诗书,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结交。到得顺治年间,庄廷鑨因读书过勤,忽然眼盲,寻遍名医,无法治愈,自是郁郁不欢。忽有一日,邻里有一姓朱的少年携来一部手稿,说是祖父朱相国的遗稿,向庄家抵押,求借数百两银子。庄家素来慷慨,对朱相国的后人一直照顾,既来求借,当即允诺,也不要他用什么遗稿抵押。但那姓朱少年说道借得银子之后,要出门远游,这部祖先的遗稿带在身边,恐有遗失,存在家里又不放心,要寄存在庄家。庄允城便答应了。那姓朱少年去后,庄允城为替儿子解闷,叫家中清客读给他听。朱国桢这部明史稿,大部分已经刊行,流传于世,这次他孙子携来向庄家抵押的,是最后的许多篇列传。庄廷鑨听清客读了数日,很感兴味,忽然想起:“昔时左丘明也是盲眼之人,却因一部史书《左传》,得享大名于千载之后。我今日眼盲,闲居无聊,何不也撰述一部史书出来,流传后世?”大富之家,办事容易,他既兴了此念,当即聘请了好几位士人,将那部明史稿从头至尾的读给他听。他认为何处当增,何处当删,便口述出来,由宾客笔录。
但想自己眼盲,无法博览群籍,这部明史修撰出来,如内容谬误甚多,不但大名难享,反而被人讥笑,于是又花了大批银两,延请许多通士鸿儒,再加修订,务求尽善尽美。有些大有学问之人非钱财所能请到,庄廷鑨便辗转托人,卑辞相邀。太湖之滨向来文士甚多,受到庄家邀请的,一来怜其眼盲,感其意诚;二来又觉修撰明史乃是一件美事,大都到庄家来作客十天半月,对稿本或正其误,或加润饰,或撰写一两篇文字。因此这部明史确是集不少大手笔之力。书成不久,庄廷鑨便即去世。
庄允城心伤爱子之逝,即行刊书。清代刊印一部书,着实不易,要招请工匠,雕成一块块木版,这才印刷成书。这部明史卷帙浩繁,雕工印工,费用甚巨。好在庄家有的是钱,拨出几间大屋作为工场,多请工匠,数年间便将书刊成了,书名叫作《明书辑略》,撰书人列名为庄廷鑨,请名士李令晰作序。所有曾经襄助其事的学者也都列名其上,有茅元锡、吴之铭、吴之熔、李祈涛、茅次莱、吴楚、唐元楼、严云起、蒋麟徵、韦金祐、韦一园、张隽、董二酉、吴炎、潘柽章、陆圻、查继佐、范骧等,共一十八人。书中又提到此书是根据朱氏的原稿增删而成,不过朱国桢是明朝相国,名头太大,不便直书其名,因此含含糊糊的只说是“朱氏原稿”。
《明书辑略》经过这许多文人学士撰改修订,是以体例精备,叙述详明,文字又华瞻雅致,书出后大获士林赞誉。庄家又是志在扬名,书价取得极廉。原稿中涉及满洲之时,本有不少攻讦指摘的言语,修史诸人早已一一删去,但赞扬明朝的文字却也在所不免。当时明亡未久,读书人心怀故国,书一刊行,立刻就大大畅销。庄廷鑨之名噪于江北江南。庄允城虽有丧子之痛,但见儿子成名于身后,自是老怀弥慰。
也是乱世之时,该当小人得志,君子遭祸。湖州归安县的知县姓吴名之荣,在任内贪赃枉法,百姓恨之切齿,终于为人告发,朝廷下令革职。吴之荣做了一任归安县知县,虽然搜刮了上万两银子,但革职的廷令一下,他东贿西赂,到处打点,才免得抄家查办的处分,这上万两赃款却也已荡然无存,连随身家人也走得不知去向。他官财两失,只得向各家富室一处处去打秋风,说道为官清苦,此番丢官,连回家也没有盘缠,无法成行。有些富人为免麻烦,便送他十两八两银子。待得来到富室朱家,主人朱佑明却是个嫉恶如仇的正直君子,非但不送仪程,反而狠狠讥刺,说道阁下在湖州做官,百姓给你害得好苦,我朱某就算有钱,也宁可去周济给阁下害苦了的贫民。吴之荣虽然恼怒,却也无法可施,他既已被革职,无权无势,又怎能再奈何得了富家巨室?当下又来拜访庄允城。
庄允城平素结交清流名士,对这赃官很瞧不起,见他到来求索,冷笑一声,封了一两银子给他,说道:“依阁下的为人,这两银子本是不该送的,只是湖州百姓盼望阁下早去一刻好一刻,多一两银子,能早去片刻,也是好的。”
吴之荣心下怒极,一瞥眼见到大厅桌上放得有一部《明书辑略》,心想:“这姓庄的爱听奉承,人家只要一赞这部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白花花的银子双手捧给人家,再也不皱一皱眉头。”便笑道:“庄翁厚赐,却之不恭。兄弟今日离别湖州,最遗憾的便是无法将‘湖州之宝’带一部回家,好让敝乡孤陋寡闻之辈大开眼界。”庄允城问道:“什么叫做‘湖州之宝’?”吴之荣笑道:“庄翁这可太谦了。士林之中,纷纷都说,令郎廷鑨龙公子亲笔所撰的那部《明书辑略》,史才、史识、史笔,无一不是旷古罕有,左马班庄,乃是古今良史四大家。这‘湖州之宝’,自然便是令郎亲笔所撰的明史了。”吴之荣前一句“令郎亲笔所撰”,后一句“令郎亲笔所撰”,把庄允城听得心花怒放。他明知此书并非儿子亲作,内心不免遗憾,吴之荣如此说,正是大投所好,心想:“人家都说此人贪赃,是个龌龊小人,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眼光倒是有的。原来外间说鑨儿此书是‘湖州之宝’,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见。”不由得笑容满脸,说道:“荣翁说什么左马班庄,古今四大良史,兄弟可不大明白,还请指教。”吴之荣见他脸色顿和,知道马屁已经拍上,心下暗暗喜欢。说道:“庄翁未免太谦了。左丘明作《左传》,司马迁作《史记》,班固作《汉书》,都是传诵千载的名作,自班固而后,大史家就没有了。
欧阳修作《五代史》,司马光作《资治通鉴》,文章虽佳,才识终究差了。直到我大清盛世,令郎亲笔所撰这部煌煌巨作《明书辑略》出来,方始有人能和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三位前辈并驾齐驱,‘四大良史,左马班庄’,这句话便是由此而生。”
庄允城笑容满面,连连拱手,说道:“谬赞,谬赞!不过“湖州之宝’这句话,毕竟当不起。”吴之荣正色道:“怎么当不起?外间大家都说:‘湖州之宝史丝笔,还是庄史居第一’!”
蚕丝和毛笔是湖州两大名产,吴之荣品格卑下,却有三分才情,出口成章,将“庄史”和湖丝、湖笔并称。庄允城听得更是喜欢。
吴之荣又道:“兄弟来到贵处做官,两袖清风,一无所得。今日老着脸皮,要向庄翁求一部明史,作为我家传家之宝。日后我吴家子孙日夕诵读,自必才思大进,光宗耀祖,全仗庄翁之厚赐了。”庄允城笑道:“自当奉赠。”吴之荣又谈了几句,不见庄允城有何举动,当下又将这部明史大大恭维了一阵,其实这部书他一页也未读过,只是史才如何如何了得,史识又如何如何超卓,不着边际的瞎说。庄允城道:“荣翁且请宽坐。”
回进内堂。
过了良久,一名家丁捧了一个包裹出来,放在桌上。吴之荣见庄允城尚未出来,忙将包裹掂了一掂,那包裹虽大,却是轻飘飘地,内中显然并无银两,心下好生失望。过得片刻,庄允城回到厅上,捧起包裹,笑道:“荣翁瞧得起敝处的土产,谨以相赠。”
吴之荣谢了,告辞出来,没回到客店,便伸手到包裹中一阵掏摸,摸到的竟是一部书,一束蚕丝,几十管毛笔。他费了许多唇舌,本想庄允城在一部明史之外,另有几百两银子相赠,可是赠送的竟是他信口胡诌的“湖州三宝”,心下暗骂:“他妈的,南浔这些财主,都如此小气!也是我说错了话,倘若我说湖州三宝乃是金子银子和明史,岂不是大有所获?”
气愤愤的回到客店,将包裹往桌上一丢,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天已大黑,客店中吃饭的时候已过,他又舍不得另叫饭菜,愁肠饥火,两相煎熬,再也睡不着觉,当下解开包裹,翻开那部《明书辑略》阅看。看得几页,眼前金光一闪,赫然出现一张金叶。吴之荣一颗心怦怦乱跳,揉了揉眼细看,却不是金叶是什么?当下一阵乱抖,从书中抖了十张金叶出来,每一张少说也有五钱,十张金叶便有五两黄金。其时金贵,五两黄金抵得四百两银子。吴之荣喜不自胜,寻思:“这姓庄的果然狡狯,他怕我讨得这部书去,随手抛弃,翻也不翻,因此将金叶子夹在书中,看是谁读他儿子这部书,谁便有福气得此金叶。是了,我便多读几篇,明天再上门去,一面谢他赠金之惠,一面将书中文章背诵几段,大赞而特赞。他心中一喜,说不定另有几两黄金相送。”
当下剔亮油灯,翻书诵读,读到明万历四十四年,后金太祖努儿哈赤即位,国号金,建元“天命”,突然间心中一凛:“我太祖于丙辰建元,从这一年起,就不该再用明朝万历年号,该当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
一路翻阅下去,只见丁卯年后金太宗即位,书中仍书“明天启七年”,不作“大金天聪元年”。丙子年后金改国号为清,改元崇德,这部书中仍作“崇祯九年”,不书“大清崇德元年”;甲申年书作“崇祯十七年”,不书“大清顺治元年”。又看清兵入关之后,书中于乙酉年书作“隆武元年”、丁亥年书作“永历元年”,那隆武、永历,乃明朝唐王、桂王的年号,作书之人明明白白是仍奉明朝正朔,不将清朝放在眼里。他看到这里,不由得拍案大叫:“反了,反了,这还了得!”一拍之下,桌子震动,油灯登时跌翻,溅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灯油。黑暗之中,突然间灵机一动,不由得大喜若狂:“这不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一注横财?升官发财,皆由于此。”想到开心处,不由得大声叫唤起来。忽听得店伴拍门叫道:“客官,客官,什么事?”
吴之荣笑道:“没什么!”点燃油灯,重新翻阅。这一晚直看到雄鸡啼叫,这才和衣上床,却又在书中找了七八十处忌讳犯禁的文字出来,便在睡梦之中,也是不住的嘻笑。
换朝改代之际,当政者于这年号正朔,最是着意。最犯忌者,莫过于文字言语之中,引人思念前朝。《明书辑略》记叙的是明代之事,以明朝年号纪年,原无不合,但当文字禁网极密之际,却是极大的祸端。参与修史的学者文士,大都只助修数卷,未能通阅全书,而修撰最后数卷之人,偏是对清朝痛恨入骨,决不肯在书中用大清年号。庄廷鑨是富室公子,双眼又盲,未免粗疏,终予小人以可乘之隙。次日中午,吴之荣便即乘船东行,到了杭州,在客店中写了一张禀帖,连同这部明史,送入将军松魁府中。他料想松魁收到禀帖后,便会召见。其时满清于检举叛逆,赏赐极厚,自己立此大功,开复原官固是意料中事,说不定还会连升三级。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一连等上大半年,日日到将军府去打探消息,却如石沉大海一般,后来那门房竟厉声斥责,不许他再上门啰唣。
吴之荣心焦已极,庄允城所赠金叶兑换的银子即将用尽,这场告发却没半点结果,又是烦恼,又是诧异。这日在杭州城中闲逛,走过文通堂书局门口,踱进去想看看白书,以消永日,只见书架上陈列着三部《明书辑略》,心想:“难道我所找出的岔子,还不足以告倒庄允城?且再找几处大逆不道的文字出来,明日再写一张禀帖,递进将军府去。”浙江巡抚是汉人,将军则是满洲人,他生怕巡抚不肯兴此文字大狱,是以定要向满洲将军告发。
他打开书来,只看得几页,不由得吓了一跳,全身犹如堕入冰窖,一时宛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见书中各处犯忌的文字竟已全然无影无踪,自大清太祖开国以后,也都改用了大金大清的年号纪年,至于攻讦建州卫都督(满清皇帝祖宗的亲戚),以及大书隆武、永历等年号的文字,更是一字不见。但文字前后贯串,书页上干干净净,更无丝毫涂改痕迹,这戏法如何变来,实是奇哉怪也。他双手捧书,在书铺中只呆呆出神,过得半晌,大叫一声:“是了!”眼见此书书页封函,洁白崭新,向店倌一问之下,果然是湖州贩书客人新近送来,到货还不过七八天。他心道:“这庄允城好厉害!当真是钱可通伸。他收回旧书,重行镌版,另刊新书,将原书中所有干犯禁忌之处,尽行删削干净。哼,难道就此罢了不成?”
吴之荣所料果然不错。原来杭州将军松魁不识汉字,幕府师爷见到吴之荣的禀帖,登时全身吓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此事牵连重大之极,拿着禀帖的双手竟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
这幕客姓程,名维藩,浙江绍兴人氏。明清两朝,官府的幕僚十之八九是绍兴人,所以“师爷”二字之上,往往冠以“绍兴”,称为“绍兴师爷”。这些师爷先跟同乡先辈学到一套秘诀,此后办理刑名钱谷,处事便十分老到。官府中所有公文,均由师爷手拟,大家既是同乡,下级官员的公文呈到上级衙门去,也就不易遇到挑剔批驳。因此大小新官上任,最要紧的便是重金礼聘一位绍兴师爷。明清两朝,绍兴人做大官的并不多,却操纵了中国庶政达数百年之久,也是中国政治史上的一项奇迹。那程维藩宅心忠厚,信奉“公门之中好修行”这句名言。那是说官府手操百姓生杀大权,师爷拟稿之际几字略重,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稍加开脱,即可使之死里逃生,因之在公门中救人,比之在寺庙中修行效力更大。他见这明史一案倘若酿成大狱,苏南浙西不知将有多少人丧身破家,当即向将军告了几天假,星夜坐船,来到湖州南浔镇上,将此事告知庄允城。庄允城陡然大祸临头,自是魂飞天外,登时吓得全身瘫软,口涎直流,不知如何是好,过了良久,这才站起身来,双膝跪地,向程维藩叩谢大恩,然后向他问计。程维藩从杭州坐船到南浔之时,反复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这部《明书辑略》流传已久,隐瞒是瞒不了的,唯有施一个釜底抽薪之计,一面派人前赴各地书铺,将这部书尽数收购回来销毁,一面赶开夜工,另镌新版,删除所有讳忌之处,重印新书,行销于外。官府追究之时,将新版明史拿来一查,发觉吴之荣所告不实,便可消弭一场横祸了。当下便将此计说了出来。庄允城惊喜交集,连连叩头道谢。程维藩又教了他不少关节,某某官府处应送礼若干,某某衙门处应如何疏通,庄允城一一受教。
程维藩回到杭州,隔了半个多月,才将原书及吴之荣的禀帖移送浙江巡抚朱昌祚,轻描淡写的批了几个字,说道投禀者是因赃已革知县,似有挟怨吹求之嫌,请抚台大人详查。
吴之荣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时,庄允城的银子却如流水价使将出去。其时庄允城的重赂,已经送到将军衙门、巡抚衙门和学政衙门。朱昌祚接到公事,这等刊书之事,属学政该管,压了十多天后,才移牒学政胡尚衡。学政衙门的师爷先搁上大半个月,又告一个月病假,这才慢吞吞的拟稿发文,将公事送到湖州府去。湖州府学官又耽搁了二十几天,才移文归安县和乌程县的学官,要他二人申复。那两个学官也早得到庄允城的大笔贿赂,其时新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将两部新版书缴了上去,回说道:“该书平庸粗疏,无裨世道人心,然细查全书,尚无讳禁犯例之处。”层层申复,就此不了了之。
吴之荣直到在书铺中发现了新版明史,方知就里,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揭此案。杭州各家书铺之中,原版书早给庄家买清,当下前赴浙东偏僻州县搜购,岂知仍是一部也觅不到。他穷愁潦倒,只好废然还乡。也是事有凑巧,旅途之中,却在一家客店中见到店主人正在摇头晃脑的读书,一看之下,所读的便是这部《明书辑略》借来一翻,竟是原版。这一下大喜过望,心想若向客店主人求购,一来他未必肯售,二来自己也无银子,买不起,只好偷。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书便即溜出店门,心想浙江全省有关官员都已受了庄允城之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告到北京城去。吴之荣来到北京,便写了禀帖,告到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说明庄家如何贿赂官员,改镌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个月,三处衙门先后驳复下来,都称细查庄廷鑨所著《明书辑略》一书,内容并无违禁犯例,该革职知县吴之荣所告,并非实情,显系挟嫌诬告,至于贿赂官员云云,更系捕风捉影之辞。那通政司的批驳更是严厉,说道:“该吴之荣以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贪。”原来庄允城受了程维藩之教,早将新版明史送到了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有关官吏师爷,也早已送了厚礼打点。
吴之荣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见回家已无盘缠,势将流落异乡。其时清廷对待汉人文士极为严峻,文字中稍有犯禁,便即处死,吴之荣所告的若是寻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着的对手是富豪之家,这才阻难重重。既无退路,心想拚着坐牢,也要将这件案子干到底,当下又写了四张禀帖,分呈四位顾命大臣;同时又在客店中写了数百张招纸,揭露其事,在北京城中到处张贴。他这一着却大是行险,倘若官府追究起来,说他危言耸听,扰乱人心,不免有杀头的重罪。
那四个顾命大臣,名叫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均是满洲的开国功臣。顺治皇帝逝世之时,遗诏命这四大臣辅政。其中鳌拜最为凶横,朝中党羽极众,清廷大权,几乎尽操于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敌党对其不利,是以派出无数探子,在京城内外打探动静。这日得到密报,说道北京城中出现许多招贴,揭发浙江庄姓百姓著书谋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员受贿、置之不理等情。
鳌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时雷厉风行的办了起来。便在此时,吴之荣的禀帖也已递入鳌拜府中。他当即召见吴之荣,详问其事,再命手下汉人幕客细阅吴之荣所呈缴的那部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实情。
鳌拜以军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来歧视汉官和读书人,掌握大权后便想办几件大案,镇慑人心,不但使汉人不敢兴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敌党不敢有甚异动,当即派出钦差,赴浙江查究。这一来,庄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连杭州将军松魁、浙江巡抚朱昌祚以下所有大小官员,也都革职查办。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学之士,无一不鎯铛入狱。
顾炎武、黄宗羲二人在吕留良家中,将此案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吕留良听得只是叹息。当晚三人联榻长谈,议论世事,说到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种种倒行逆施,终至明室覆亡,入清后汉人惨遭屠戮,祸难方深,无不扼腕切齿。
次日一早,吕留良全家和顾黄二人登舟东行。江南中产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备有船,江南水乡,河道四通八达,密如蛛网,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谓“北人乘马,南人乘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后,自运河折而向北,这晚在杭州城外听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而处决了不少官员百姓:庄廷鑨已死,开棺戮尸;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虐待而死;庄家全家数十口,十五岁以上的尽数处斩,妻女发配沈阳,给满洲旗兵为奴。前礼部侍郎李令晰为该书作序,凌迟处死,四子处斩。李令晰的幼子刚满十六岁,法司见杀得人多,心肠软了,命他减供一岁,按照清律,十五岁以下者得免死充军。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愿独生。”终于不肯易供,一并处斩。松魁、朱昌祚入狱候审,幕客程维藩凌迟弃市。归安、乌程的两名学官处斩。因此案牵连,冤枉而死的人亦是不计其数。
湖州府知府谭希闵到任还只半月,朝廷说他知情不报,受贿隐匿,和推官李焕、训导王兆祯同处绞刑。
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怀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风,给他抢白了一场,逐出门来,当下向办理此案的法司声称,该书注明依据“朱氏原稿增删润饰而成”。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又说他的名字”朱佑明”,显是心存前明,咒诅本朝。这样一来,朱佑明和他五个儿子同处斩首,朱家的十余万财产,清廷下令都赏给吴之荣。
最惨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书的列工、装钉的钉工,以及书贾、书铺的主人、卖书的店员、买书的读者,查明后尽皆处斩。据史书记载,其时苏州浒墅关有一个榷货主事(关吏)李尚白,喜读史书,听说苏州阊门书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内容很好,派一个工役去买。工役到时,书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书铺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候,等到店主回来,将书买回。李尚白读了几卷,也不以为意。过了几个月,案子发作,一直查究到各处贩书买书之人。其时李尚白在北京公干,以购逆书之罪,在北京立即斩决。书店主人和奉命买书的工役斩首。连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牵累,说他既知那人来购逆书,何以不即举报,还让他在家中闲坐?本应斩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军边远之处。至于江南名士,因庄廷鑨慕其大名、在书中列名参校者,同日凌迟处死,计有茅元锡等十四人。所谓凌迟处死,乃是一刀一刀,将其全身肢体肌肉慢慢切割下来,直至犯人受尽痛苦,方才处死。因这一部书而家破人亡的,当真难以计数。
吕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愤恨难当,切齿痛骂。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参校,这一会只怕也难逃此劫。”他三人和查伊璜向来交好,都十分挂念。
这一日舟至嘉兴,顾炎武在城中买了一份邸报,上面详列明史一案中获罪诸人的姓名。却见上谕中有一句说:“查继佐、范骧、陆圻三人,虽列名参校,然事先未见其书,免罪不究。”顾炎武将邸报拿到舟中,和黄宗羲、吕留良三人同阅,啧啧称奇。
黄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将军所为。”吕留良道:“大力将军是谁?倒要请教。”黄宗羲道:“两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但见他府第焕然一新,庭园宽大,陈设富丽,与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养了一班昆曲戏班子,声色曲艺,江南少见。兄弟和伊璜先生向来交好,说得上互托肝胆,便问起情由。伊璜先生说出一段话来,确是风尘中的奇遇。”当下便将这段故事转述了出来。
查继佐,字伊璜(《觚剩》一书中有“雪遘”一文,述此奇事,开首说:“浙江海宁查孝廉,字伊璜,才华丰艳,而风情潇洒,常谓满眼悠悠,不堪愁对,海内奇杰,非从尘埃中物色,未可得也。”)这一天家居岁暮,命酒独酌,不久下起雪来,越下越大。查伊璜独饮无聊,走到门外观赏雪景,见有个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穿一件破单衫,在寒风中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脸上颇有郁怒悲愤之色。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这雪非一时能止,进来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他进屋,命书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说道:“请!”那乞丐举杯便干,赞道:“好酒!”
查伊璜给他连斟三杯,那丐者饮得极是爽快。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喜欢,说道:“兄台酒量极好,不知能饮多少?”那乞丐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两句虽是熟套语,但在一个乞丐口中说出来,却令查伊璜暗暗称异,当即命书僮捧出一大坛绍兴女儿红来,笑道:“在下酒量有限,适才又已饮过,不能陪兄畅饮。老兄喝一大碗,我陪一小杯如何?“那乞丐道:“这也使得。”当下书僮将酒烫热,分斟在碗中杯内。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待那乞丐喝到二十余碗时,脸上仍无甚酒意,查伊璜却已颓然醉倒。要知那绍兴女儿红酒入口温和,酒性却颇厉害。绍兴人家生下儿子女儿,便酿酒数坛至数十坛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儿长大嫁人,将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时作琥珀色,称为“女儿红”。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余年,自然醇厚之极。至于生儿子人家所藏之酒,称为“状元红”,盼望儿子日后中状元时取出宴客。状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儿子娶媳妇时用以飨客了。酒坊中酿酒用以贩卖的,也袭用了状元红、女儿红之名。书僮将查伊璜扶入内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
次晨查伊璜醒转。忙去瞧那乞丐时,只见他负手而立,正在欣赏雪景。一阵北风吹来,查伊璜只觉寒入骨髓,那乞丐却是泰然自若。查伊璜道:“天寒地冻,兄台衣衫未免过于单薄。”
当即解下身上的羊皮袍子,披在他肩头,又取了十两银子,双手捧上,说道:“些些买酒之资,兄台勿却。何时有兴,请再来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扫榻留宾,简慢勿怪。”那乞丐接过了银子,说道:“好说。”也不道谢,扬长而去。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游玩。一日在一座破庙之中,见到有口极大的古钟,少说也有四百来斤,他正在鉴赏钟上所刻的文字花纹,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进佛殿,左手抓住钟钮,向上一提,一口大钟竟然离地数尺。那乞丐在钟下取出一大碗肉、一大钵酒来,放在一旁,再将古钟置于原处。查伊璜见他如此神力,不禁骇然,仔细看时,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乞丐,笑问:“兄台还认得我吗?”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来是你。今日我来作东,大家再喝个痛快,来来来,喝酒。”说着将土钵递了过去。
查伊璜接过土钵,喝了一大口,笑道:“这酒挺不错啊。”那乞丐从破碗中抓起一大块肉,道:“这是狗肉,吃不吃?”查伊璜虽觉肮脏,但想:“我既当他是酒友,倘若推辞,未免瞧他不起了。”当下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咀嚼之下,倒也甘美可口。两人便在破庙中席地而坐,将土钵递来递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肉时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时酒肉俱尽。
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倒孝廉公。”
查伊璜道:“去年冬天在敝处邂逅,今日又再无意中相遇,实是有缘。兄台神力惊人,原来是一位海内奇男子,得能结交你这位朋友,小弟好生喜欢。兄台有兴,咱们到酒楼去再饮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两人到西湖边的楼外楼酒楼,呼酒又饮。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待得酒醒,那乞丐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祯末年之事,过得数年,清兵入关,明朝覆亡。查伊璜绝意进取,只在家中闲居,一日忽有一名军官,领兵四名,来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惊,只道是祸事上门,岂知那军官执礼甚恭,说道:“奉广东省吴军门之命,有薄礼奉赠。”查伊璜道:“我和贵上素不相识,只怕是弄错了。”那军官取出拜盒,拿出一张大红泥金名帖,上写“拜上查先生伊璜,讳继佐”,下面写的是“眷晚生吴六奇顿首百拜”。查伊璜心想:“我连这吴六奇的名字也没听见过,为何送礼于我?”当下沉吟不语。
那军官道:“敝上说道,些些薄礼,请查先生不要见笑。”说着将两只朱漆烫金的圆盒放在桌上,俯身请安,便即别去。查伊璜打开礼盒,赫然是五十两黄金,另一盒中却是六瓶洋酒,酒瓶上缀以明珠翡翠,华贵非凡。查伊璜一惊更甚,追出去要那军官收回礼品,武人快步,早已去得远了。查伊璜心下纳闷,寻思:“飞来横财,非福是祸。莫非有人陷害于我?”当下将两只礼盒用封条封起,藏于密室。查氏家境小康,黄金倒也不必动用,只是久闻洋酒之名,不敢开瓶品尝,未免心痒。
过了数月,亦无他异。这一日,却有一名身穿华服的贵介公子到来。那公子不过十七八岁,精神饱满,气宇轩昂,带着八名从人,一见查伊璜,便即跪下磕头,口称:“查世伯,侄子吴宝宇拜见。”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称,可不敢当。不知尊大人是谁?”那吴宝宇道:“家严名讳,上六下奇,现居广东省通省水陆提督之职,特命小侄造府,恭请世伯到广东盘桓数月。”
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赐,心下好生不安。说来惭愧,兄弟生性疏阔,记不起何时和令尊大人相识。兄弟一介书生,素来不结交贵官。公子请少坐。“说着走进内室,将那两只礼盒捧了出来,道:“还请公子携回,实在不敢受此厚礼。”
他心想这吴六奇在广东做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这人官居高位,为满洲人作鹰犬,欺压汉人,倘若受了他金银,污了自己清白,当下脸色之间颇为不悦。
吴宝宇道:“家严吩咐,务必请到世伯。世伯若是忘了家严,有一件信物在此,世伯请看。”在从人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打了开来,却是一件十分敝旧的羊皮袍子。
查伊璜见到旧袍,记得是昔年赠给雪中奇丐的,这才恍然,原来这吴六奇将军,便是当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动:“鞑子占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义旗,四方响应,说不定便能将鞑子逐出关外。这奇丐居然还记得我昔日一饭一袍之惠,不是没良心之人,我若动以大义,未始没有指望。男儿建功报国,正在此时,至不济他将我杀了,却又如何?”当下欣然就道,来到广州。吴六奇将军接入府中,神态极是恭谨,说道:“六奇流落江南,得蒙查先生不弃,当我是个朋友。请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在那破庙中肯和我同钵喝酒,手抓狗肉,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六奇其时穷途潦倒,到处遭人冷眼,查先生如此热肠相待,登时令六奇大为振奋。得有今日,都是出于查先生之赐。”查伊璜淡淡的道:“在晚生看来,今日的吴将军,也不见得就比当年的雪中奇丐高明了。”
吴六奇一怔,也不再问,只道:“是,是!”当晚大开筵席,遍邀广州城中的文武官员与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己在下前相陪。
广东省自巡抚以下的文武百官,见提督大人对查伊璜如此恭敬,无不暗暗称异。那巡抚还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来微服察访的钦差大臣,否则吴六奇平素对人十分倨傲,何以对这个江南书生却这等必恭必敬?酒散之后,那巡抚悄悄向吴六奇探问,这位贵客是否朝中红员。吴六奇微微一笑,说道:“老兄当真聪明,鉴貌辨色,十有九中。”这句话本来意存讥刺,说他这第十次却猜错了。岂知那巡抚竟会错了意,只道查伊璜真是钦差,心想这位查大人在吴提督府中居住,已给他巴结上了,吴提督和自己向来不甚投机,倘若钦差人人回京之后,奏本中对我不利,那可糟糕;回去后备了一份重礼,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来。
吴六奇出来见客,说道查先生昨晚人醉未醒,抚台的礼物一定代为交到,一切放心,不必多所挂怀。巡抚一听大喜,连连称谢而去。消息传出,众官员都知巡抚大人送了份厚礼给查先生。这位查先生是何来头,不得而知,但连巡抚都送厚礼,自己岂可不送?数日之间,提督府中礼物有如山积。吴六奇命帐房一一照收,却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日除了赴军府办理公事外,总是陪着查伊璜喝酒。
这一日傍晚时分,两人又在花园凉亭中对坐饮酒。酒过数巡,查伊璜道:“在府上叨扰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要北归了。”吴六奇道:“先生说哪里话来?先生南来不易,若不住上一年半载,决计不放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层楼去玩玩。广东风景名胜甚众,几个月内,游览不尽。”查伊璜乘着酒意,大胆说道:“山河虽好,已沦夷狄之手,观之徒增伤心。”吴六奇脸色微变,道:“先生醉了,早些休息罢。”查伊璜道:“初遇之时,我敬你是个风尘豪杰,足堪为友,岂知竟是失眼了。”吴六奇问道:“如何失眼?”查伊璜朗声道:“你具大好身手,不为国为民出力,却助纣为虐,作鞑子的鹰犬,欺压我大汉百姓,此刻兀自洋洋得意,不以为耻。查某未免羞与为友。”说着霍地站起身来。
吴六奇道:“先生禁声,这等话给人听见了,可是一场大祸。”查伊璜道:“我今日还当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劝。你如不听,不妨便将我杀了。查某手无缚鸡之力,反正难以相抗。”吴六奇道:“在下洗耳恭听。”查伊璜道:“将军手绾广东全省兵符,正是起义反正的良机。登高一呼,天下响应,纵然大事不成,也教鞑子破胆,轰轰烈烈的干它一场,才不负了你天生神勇,大好头颅。”
吴六奇斟酒于碗,一口干了,说道:“先生说得好痛快!”双手一伸,嗤的一声响,撕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毛毵毵的胸膛,拨开胸毛,却见肌肤上刺着八个小字:“天父地母,反清复明。”
查伊璜又惊又喜,问道:“这……这是什么?”吴六奇掩好衣襟,说道:“适才听得先生一番宏论,可敬可佩。先生不顾殒身灭族的大祸,披肝沥胆,向在下指点,在下何敢再行隐瞒。在下本在丐帮,此刻是天地会的洪顺堂红旗香主,誓以满腔热血,反清复明。”
查伊璜见了吴六奇胸口刺字,更无怀疑,说道:“原来将军身在曹营心在汉,适才言语冒犯,多有得罪。”吴六奇大喜,心想这“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是将自己比作关云长了,道:“这等比喻,可不敢当。”查伊璜道:“不知何谓丐帮,何谓天地会,倒要请教。”
吴六奇道:“先生请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说来。”当下二人各饮了一杯。
吴六奇道:“那丐帮由来已久,自宋朝以来,便是江湖上的一个大帮。帮中兄弟均是行乞为生,就算是家财豪富之人,入了丐帮,也须散尽家资,过叫化子的生活。帮中帮主以下是四大长老,其下是前后左右中五方护法。在下位居左护法,在帮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颇不低。后来因和一位姓孙的长老不和,打起架来,在下其时酒醉,失手将他打得重伤。不敬尊长已是大犯帮规,殴伤长老更是大罪,帮主和四长老集议之后,将在下斥革出帮。那日在府中相遇,先生邀我饮酒,其时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郁闷,承先生不弃,还当在下是个朋友,胸怀登时舒畅了不少。”查伊璜道:“原来如此。”吴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边上再度相逢,先生折节下交,誉我是海内奇男子。在下苦思数日,心想我不容于丐帮,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里烂醉如泥,自暴自弃,眼见数年之间,就会醉死。这位查先生却说我是个奇男子,我吴六奇难道就此一蹶不振,再无出头之日?过不多时,清兵南下,我心下愤激,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军,立了不少军功,残杀同胞,思之好生惭愧。”
查伊璜正色道:“这就不对了。兄台不容于丐帮,独往独来也好,自树门户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军?”吴六奇道:“在下愚鲁,当时未得先生教诲,干了不少错事,当真该死之极。”查伊璜点头道:“将军既然知错,将功赎罪,也还不迟。”
吴六奇道:“后来满清席卷南北,我也官封提督。两年之前,半夜里忽然有人闯入我卧室行刺。这刺客武功不是我对手,给我拿住了,点灯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给我打伤的那位丐帮孙长老。他破口大骂,说我卑鄙无耻,甘为异族鹰犬。他越骂越凶,每一句话都打中了我心坎。这些话有时我也想到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是不对,深夜抚心自问,好生惭愧,只是自己所想,远不如他骂得那么明白痛快。我叹了口气,解开他被我封住的穴道,说道:‘孙长老,你骂得很对,你这就去罢!’他颇为诧异,便即越窗而去。”
查伊璜道:“这件事做得对了!”
吴六奇道:“其时提督衙门的牢狱之中,关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汉子。第二天清早,我寻些借口,一个个将他们放了,有的说是捉错了人,有的说不是主犯,从轻发落。过了一个多月,那位孙长老半夜又来见我,开门见山的问我,是否已有悔悟之心,愿意反清立功。我拔出刀来,一刀斩去左手两根手指,说:‘吴六奇决心痛改前非,今后听从孙长老号令。’”伸出左手,果然无名指和小指已然不见,只剩下三根手指。查伊璜大拇指一竖,赞道:“好汉子!”吴六奇继续说道:“孙长老见我意诚,又知我虽然生性鲁莽,说过的话倒是从未食言,便道:‘很好,待我回复帮主,请帮主的示下。’十天之后,孙长老又来见我,说帮主和四长老会商,决定收我回帮,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又说丐帮已和天地会结盟,同心协力,反清复明。那天地会是台湾国姓爷郑大帅手下谋主陈永华陈先生所创,近年来在福建、浙江、广东一带,好生兴旺。孙长老替我引见会中广东洪顺堂香主,投入天地会。天地会查了我一年,交我办了几件要事,见我确是忠心不贰,最近陈先生从台湾传下讯来,封我为洪顺堂红旗香主之职。”
查伊璜虽不明天地会的来历,但台湾国姓爷延平郡王郑成功孤军抗清,精忠英勇,天下无不知闻。这天地会既是他手下谋主陈永华所创,自然是同道中人,当下不住点头。
吴六奇又道:“国姓爷昔年率领大军,围攻金陵,可惜寡不敌众,退回台湾,但留在江浙闽三省不及退回的旧部官兵却着实不少。陈先生暗中联络老兄弟,组成了这天地会,会里的口号是‘天父地母,反清复明’,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个字。寻常会中兄弟,身上也不刺字,在下所以自行刺字,是学一学当年岳武穆‘尽忠报国’的意思。”查伊璜心下甚喜,连喝了两杯酒,说道:“兄台如此行为,才真正不愧为海内奇男子之称了。”吴六奇道:“‘海内奇男子’五字,愧不敢当。只要查先生肯认我是朋友,姓吴的便已快活不尽。我们天地会总舵主陈永华陈先生,又有一个名字叫作陈近南,那才真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江湖上说起来无人不敬,有两句话说得好:‘平生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在下尚未见过陈总舵主之面,算不了什么人物。”查伊璜想象陈近南的英雄气概,不禁神往。斟了两杯酒,说道:“来,咱们来为陈总舵主干一杯!”两人一口饮干。查伊璜道:“查某一介书生,于国于民,全无裨益。只须将军哪一日乘机而动,奋起抗清,查某必当投效军前,稍尽微劳。”
自这日起,查伊璜在吴六奇府中,与他日夜密谈,商讨抗清的策略。吴六奇说道:“天地会的势力已逐步扩展到北方诸省,各个大省之中都已开了香堂。”查伊璜在吴六奇幕中直耽了六七月之久,这才回乡。回到家里,却大吃一惊,旧宅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原来吴六奇派人携了广东大小官员所送的礼金,来到浙江查伊璜府上大兴土木,营建楼台。
查伊璜素知黄宗羲和顾炎武志切兴复,奔走四方,聚合天下英雄豪杰,共图反清,因此将这件事毫不隐瞒的跟他说了。
黄宗羲在舟中将这件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吕留良,说道:“此事若有泄漏,给鞑子们先下手为强,伊璜先生和吴将军固是灭族之祸,而反清的大业更是折了一条栋梁。”吕留良道:“除了你我三人之外,此事自是决不能吐露只字,纵然见到伊璜先生,也决不能提到广东吴将军的名字。”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和吴将军有这样一段渊源,朝中大臣对吴将军倚畀正殷,吴将军出面给伊璜先生说项疏通,朝廷非卖他这个面子不可。”吕留良道:“黄兄所见甚是,只不知陆圻、范骧二人,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说是‘未见其书,免罪不究’?难道他二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为疏通吗?”黄宗羲道:“吴将军替伊璜先生疏通,倘若单提一人,只怕惹起疑心,拉上两个人来陪衬一下,也未可知。”吕留良笑道:“这等说来,陆范二人只怕直到此刻,还不知这条命是如何拾来的。”顾炎武点头道:“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也就多保留一份元气。”(按:《聊斋志异》中有“大力将军”一则,叙查伊璜遇吴六奇,结语说:“后查以修史一案,株连被收,卒得免,皆将军力也。”评语称:“厚施而不问其名,真侠烈古丈夫哉。而将军之报,慷慨豪爽,尤千古所仅见。如此胸襟,自不应老于沟渎。以是知两贤之相遇,非偶然也。”《觚剩》一书中叙此事云:“先是苕中有富人庄廷鑨者,购得朱相国史稿,博求三吴名士,增益修饰,刊行于世,前列参阅姓氏十余人,以孝廉夙负重名,亦借列焉。未机私史祸发,凡有事于是书者,论置极典。吴力为孝廉奏辩得免。”至于吴六奇参与天地会事,正史及过去裨官皆所未载。)
他三人所谈,乃当世最隐秘之事,其时身在运河舟中,后舱中只有吕氏母子三人,黄宗羲又是压低了嗓子而说,自不虞为旁人窃听,舟既无墙,也不怕隔墙有耳了。不料顾炎武一句话刚说完,忽听得头顶一声怪笑。三人大吃一惊,齐喝:
“什么人?”却更无半点声息。三人面面相觑,均想:“难道真有鬼怪不成?”
三人中顾炎武最为大胆,也学过一点粗浅的防身武艺,一凝神间,伸手入怀,摸出一柄匕首,推开舱门,走上船头,凝目向船篷顶瞧去,突然间船篷窜起一条黑影,扑将下来。顾炎武喝道:“是谁?”举匕首向那黑影刺去。但觉手腕一痛,已给人抓住,跟着后心酸麻,已给人点中了穴道,匕首脱手,人也给推进了船舱之中。
黄宗羲和吕留良见顾炎武给人推进舱来,后面站着一个黑衣汉子,心中大惊,见那汉子身材魁梧,满面狞笑。吕留良道:“阁下黑夜之中,擅自闯入,是何用意?”那人冷笑道:“多谢你们三个挑老子升官发财啦。吴六奇要造反,查伊璜要造反,鳌少保得知密报,还不重重有赏?嘿嘿,三位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个见证。”吕顾黄三人暗暗心惊,均深自悔恨:“我们深宵在舟中私语,还是给他听见了,我们行事鲁莽,死不足惜,这一下累了吴将军,可坏了大事。”
吕留良道:“阁下说什么话,我们可半点不懂。你要诬陷好人,尽管自己去干,要想拉扯上旁人,那可不行。”他已决意以死相拚,如给他杀了,那便死无对证。
那大汉冷笑一声,突然欺身向前,在吕留良和黄宗羲胸口各点一点,吕黄二人登时也都动弹不得。那大汉哈哈一笑,说道:“众位兄弟,都进舱来罢,这一次咱们前锋营立的功劳可大着啦。”后梢几个人齐声答应,进来了四人,都是船家打扮,一齐哈哈大笑。
顾黄吕三人面面相觑,知道前锋营是皇帝的亲兵,不知如何,这几人竟会早就跟上了自己,扮作船夫,一直在船篷外窃听。黄宗羲和吕留良也还罢了,顾炎武这十几年来足迹遍神州,到处结识英雄豪杰,眼光可谓不弱,对这几名船夫却竟没留神。
只听一名亲兵叫道:“船家掉过船头,回杭州去,有什么古怪,小心你的狗命。”后梢上那掌舵的梢公应道:“是!”
掌舵梢公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顾炎武雇船时曾跟他说过话,这梢公满脸皱纹,弯腰如弓,确是长年摇橹拉纤的模样,当时见了便毫不起疑。没想到这老梢公虽是货真价实,他手下的船夫却都掉了包,自是在众亲兵威逼之下,无可奈何,只怪自己单顾得和黄吕二人高谈阔论,陷身危局而不自知。
那黑衣大汉笑道:“顾先生,黄先生,吕先生,你三位名头太大,连京里大老们也知道啦,否则我们也不会跟上了你们,哈哈!”转头向四名下属道:“咱们得了广东吴提督谋反的真凭实据,就这赶紧去海宁把那姓查的抓了来。这三个反贼倔强得紧,逃是逃不了的,得提防他们服毒跳河。你们一个钉住一个,有什么岔子,干系可不小。”那四人应道:“是,谨遵瓜管带吩咐。”瓜管带道:“回京后见了鳌少保,人人不愁升官发财。”一名亲兵笑道:“那都是瓜管带提拔栽培,单凭我们四个,哪有这等福分。”船头忽然有人嘿嘿一笑,说道:“凭你们这四人,原也没这等福份。”
船舱门呼的一声,向两旁飞开,一个三十来岁的书生现身舱口,负手背后,脸露微笑。瓜管带喝道:“官老爷们在这里办案,你是谁?”那书生微笑不答,迈步踏进船舱。刀光闪动,两柄单刀分从左右劈落。那书生闪身避过,随即欺向瓜管带,挥掌拍向他头顶。瓜管带忙伸左臂挡格,右手成拳,猛力击出。那书生左脚反踢,踹中了一名亲兵胸口,那亲兵大叫一声,登时鲜血狂喷。另外三名亲兵举刀或削或剁。船舱中地形狭窄,那书生施展擒拿功夫,劈击勾打,喀的一声响,一名亲兵给他掌缘劈断了颈骨。瓜管带右掌拍出,击向那书生后脑。那书生反过左掌,砰的一声,双掌相交,瓜管带背心重重撞上船舱,船舱登时塌了一片。那书生连出两掌,拍在余下两名亲兵的胸口,喀喀声响,二人肋骨齐断。
瓜管带纵身从船舱缺口中跳将出去。那书生喝道:“哪里走?”左掌急拍而出。眼见便将击到他背心,不料瓜管带正在此时左脚反踢,这一掌恰好击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着他向前飞出。瓜管带急跃窜出,见岸边有一株垂柳挂向河中,当即抓住柳枝,一个倒翻筋斗,飞过了柳树。那书生奔到船头,提起竹篙,挥手掷出。月光之下,竹篙犹似飞蛇,急射而前。但听得瓜管带“啊”的一声长叫,竹篙已插入他后心,将他钉在地下,篙身兀自不住晃动。
那书生走进船舱,解开顾黄吕三人的穴道,将四名亲兵的死尸抛入运河,重点灯烛。顾黄吕三人不住道谢,问起姓名。
那书生笑道:“贱名适才承蒙黄先生齿及,在下姓陈,草字近南。”
注:
本书的写作时日是一九六九年十月廿三日到一九七二年九月廿二日。在构思新作之初,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文字狱。我自己家里有过一场历史上著名的文字狱。我的一位祖先查嗣庭,于清雍正四年以礼部侍郎被派去做江西省正考官,出的试题是“维民所止”。这句话出于《诗经·商颂·玄鸟》:“邦畿千里,维民所止。”意思说,国家广大的土地,都是百姓所居住的,含有爱护人民之意。那本来是一个很寻常的题目,但有人向雍正皇帝告发,说“维止”两字是“雍正”两字去了头,出这试题,用意是要杀皇帝的头。雍正那时初即位,皇位经过激烈斗争而得来,自己又砍了不少人的头,不免心虚,居然凭了“拆字”的方法,将查嗣庭全家逮捕严办。
查嗣庭大受拷掠,死在狱中,雍正还下令戮尸,儿子也死在狱中,家属流放,浙江全省士人不准参加举人与进士的考试六年。查慎行后来得以放归,不久即去世。
另有一种说法是,查嗣庭作了一部书,书名《维止录》。
有一名太监向雍正说“维止”两字是去“雍正”两字之头。又据说《维止录》中有一则笔记:“康熙六十一年某月日,天大雷电以风,予适乞假在寓,忽闻上大行,皇四子已即位,奇哉。”“大行”是皇帝逝世,皇四子就是雍正,书中用到“奇哉”两字,显然是讥刺雍正以不正当手段篡位。《维止录》中又记载,杭州附近的诸桥镇,有一座关帝庙,庙联是:“荒村古庙犹留汉,野店浮桥独姓诸。”诸、朱两字同音,雍正认为是汉人怀念前明。至于查嗣庭在江西出的试题,其实首题是《论语》:“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第三题是《孟子》:“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这时候正在行保举,廷旨说他有意讪谤,三题茅塞于心,廷旨谓其“不知何指,居心殊不可问。”
雍正的上谕中说:“查嗣庭……朕令在内廷行走,后授内阁学士,见其语言虚诈,兼有狼顾之相,料其心术不端。今阅江西试录所出题目,显系心怀怨望,讽刺时事之意。料其居心乖张,平日必有记载,遣人查其寓所行李中,有日记二本,悖乱荒唐、怨诽捏造之语甚多。又于圣祖之用人行政,大肆讪谤……热河偶发水,则书淹死官员八百余人,又书雨中飞蝗蔽天:此一派荒唐之言,皆未有之事。……着即拿问,交三法司严审定拟。”雍正所公开的罪名是:看其相而料其心术不端;讽刺时事;日记中记录天灾。本书初在《明报》发表时,第一回称为“楔子”,回目是查慎行的一句诗“如此冰霜如此路”。查慎行本名嗣琏,是嗣庭的亲哥哥,他和二弟嗣瑮、三弟嗣庭都是翰林。此外堂兄嗣韩是榜眼,侄儿查升是侍讲,也都是翰林。查慎行的大儿子克建、堂弟嗣珣都是进士。当时称为“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门户科第甚盛。查慎行和嗣瑮因受胞弟文字狱之累,都于严冬奉旨全家自故乡赴京投狱。当时受到牵连的还有不少名士,查慎行在投狱途中写诗赠给一位同科中进士的难友,有两句是:“如此冰霜如此路,七旬以外两同年。”
查慎行在清朝算得是第一流诗人,置之唐人宋人间大概只能算第二流了。清人王士祯、赵翼、纪晓岚等都评他的诗与陆游并驾齐驱,互有长短,恐怕有点过誉。康熙皇帝很喜欢他的诗,他中举后三次考不中进士,康熙召他进宫,在南书房当直。进宫之后再考,才中二甲第二名进士,这时他的堂兄、二弟、侄儿、儿子都已中了进士。和查慎行癸未年(康熙四十二年)同科中进士的有他堂弟嗣珣,以及同乡陈世倌(《书剑恩仇录》中陈家洛的父亲)。查慎行和二弟嗣瑮都是黄宗羲的弟子。
查慎行有《敬业堂诗集》五十卷,续集六卷。他在北京狱中之时,仍不断做诗,今录其狱中诗数首,以见其诗风一斑:
“哭三弟润木”:“家难同时聚,多来送汝终,吞声自兄弟,泣血到孩童。地出阴寒洞,天号惨澹风。莫嗟泉路远,父子获相逢。”(原注:上侄先一日卒。)按:润木即查嗣庭,其子早一日死。
“闰三月朔作”:“年光何与衰翁事,也复时时唤奈何。为百草忧春雨少,替千花惜晓风多。”按:“春雨少”当暗指朝廷少恩,“晓风多”,当指政事严苛。
五言绝句:“南所对北监,传是锦衣狱。剩有围外人,追口口夏夏思祸酷。”按“祸”指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无辜。“虫以臭得名,横行罪难掩,均为血肉害,虮虱当末减。“人间有桃杏,怅望春维暮。风卷飞花来,谁家庭下树。”(原注:清明前一日大风,杏花数片,吹入墙内。)“败群鹊”:“朝喳喳,暮啰啰,鹊声喜,乌声恶。儿童打乌不打鹊,道是纥干生处乐维南(按:纥干,出名,积雪极寒)。两鹊鸷不仁,占巢高树旁无邻,有如鹰化为鸠眼未化,以猛济贪四顾图并吞,每当下食群退避,六国何敢争强秦?我欲驱使去,举火兼巢焚,一回一叹还逡巡。天生万物何物无败群?吁嗟乎!天生万物何物无败群?”“春已尽矣,孤柳尚未舒条,困步其下偶成。”:“围外新叶树,出墙高亭亭,画地乃为牢,独来伴拘囹。我衰何足道,日夜望汝荣。已经三月余,众眼终未青。将毋学病叟,尔作支离形?并生天地间,草木非无情。寄语后栽者,匆依问囚厅。”
查慎行的诗篇中极多同情平民疾苦之作,甚至对禽兽草木也寄以同情心。《敬业堂诗集》当时公开刊行,狱中诸诗也都保留。
本书五十回的回目都是集查慎行诗中的对句。《敬业堂诗集》篇什虽富,要选五十联七言句来标题每一回的故事内容,倒也不大容易。这里所用的方法,不是像一般集句那样从不同诗篇中选录单句,甚至是从不同作者的诗中选集单句,而是选用一个人诗作的整个联句。有时上一句对了,下一句无关,或者下一句很合用,上一句却用不着,只好全部放弃。因此有些回目难免不很贴切。所以要集查慎行的诗,因为这些诗大都是康熙曾经看过的(“狱中诗”自是例外),康熙又曾为查慎行题过“敬业堂”三字的匾额。当然,也有替自己祖先的诗句宣扬一下的私意。当代读书人知道查慎行是清代一位重要诗人,但他的诗作到底怎样,恐怕很少人读到过,毕竟,他不能和真正的大诗人相比。
古人写文章提到自己祖先,决不敢直呼其名,通常在字号或官衔之下加一“公”字。记得小时候在祠堂中听长辈谈论祖先,说到查慎行时称“初白太公”,说到查升时称“声山太公”。现代人写白话文,不必这样迂了,要尊敬祖先,在自己心中尊敬就是了。
本回回目中,“钩党”是“牵连陷害”,“纵横钩党清流祸”的意思是:对许多有名的读书人株连迫害。“峭茜”是高峻鲜明,形容人格高尚、风采俊朗,“峭茜风期月旦评”的意思是:贤豪风骨之士,当会得到见识高超之人的称誉。
第二回 绝世奇事传闻里 最好交情见面初
扬州城自古为繁华胜地,唐时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古人云人生乐事,莫过于“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自隋炀帝开凿运河,扬州地居运河之中,为苏浙漕运必经之地。明清之季,又为盐商大贾所聚居,殷富甲于天下。
清朝康熙初年,扬州瘦西湖畔的鸣玉坊乃青楼名妓汇聚之所。这日正是暮春天气,华灯初上,鸣玉坊各家院子中传出一片丝竹和欢笑之声,中间又夹着猜枚行令、唱曲闹酒,当真是笙歌处处,一片升平景象。突然之间,坊南坊北同时有五六人齐声吆喝:“各家院子生意上的朋友,姑娘们,来花钱玩儿的朋友们,大伙儿听着:
我们来找一个人,跟旁人并不相干,谁都不许乱叫乱动。不听吩咐的,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一阵吆喝之后,鸣玉坊中立时静了片刻,跟着各处院子中喧声四起,女子惊呼声、男子叫嚷声,乱成一团。
丽春院中正在大排筵席,十余名大盐商坐了三桌,每人身边都坐着一名妓女,一听到这呼声,人人脸色大变。齐问:
“什么事?”“是谁?”“是官府查案吗?”突然间大门上擂鼓也似的打门声响了起来,龟奴吓得没了主意,不知是否该去开门。
砰的一声,大门撞开,涌进十七八名大汉。
这些大汉短装结束,白布包头,青带缠腰,手中拿着明晃晃的钢刀,或是铁尺铁棍。众盐商一见,便认出是贩私盐的盐枭。当时盐税甚重,倘若逃漏盐税,贩卖私盐,获利颇丰。扬州一带是江北淮盐的集散之地,一般亡命之徒成群结队,逃税贩盐。这些盐枭极是凶悍,遇到大队官兵时一哄而散,逢上小队官兵,一言不合,抽出兵刃,便与对垒。是以官府往往眼开眼闭,不加干预。众盐商知道盐枭向来只是贩卖私盐,并不抢劫行商或做其他歹事,平时与百姓买卖盐斤,也公平诚实,并不仗势欺人,今日忽然这般强凶霸道的闯进鸣玉坊来,无不又是惊惶,又是诧异。
盐枭中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说道:“各位朋友,打扰莫怪,在下陪礼。”说着抱拳自左至右、又自右至左的拱了拱手,跟着朗声道:“天地会姓贾的朋友,贾老六贾老兄,在不在这里?”
说着眼光向众盐商脸上逐一扫去。
众盐商遇上他的眼光,都是神色惶恐,连连摇头,心下却也坦然:“他们江湖上帮会自伙里闹事寻仇,跟旁人可不相干。”
那盐枭老者提高声音叫道:“贾老六,今儿下午,你在瘦西湖旁酒馆中胡说八道,说什么扬州贩私盐的人没种,不敢杀官造反,就只会走私漏税,做些没胆子的小生意。你喝饱了黄汤,大叫大嚷,说道扬州贩私盐的倘若不服,尽管到鸣玉坊来找你便是。我们这可不是来了吗?贾老六,你是天地会的好汉子,怎地做了缩头乌龟啦?”
其余十几名盐枭跟着叫嚷:“天地会的好汉子,怎么做了缩头乌龟?”“辣块妈妈,你们到底是天地会,还是缩头会哪?”
那老者道:“这是贾老六一个人胡说八道,可别牵扯上天地会旁的好朋友们。咱们贩私盐的,原只挣一口苦饭吃,哪及得上天地会的英雄好汉?可是咱们缩头乌龟倒是不做的。”
等了好一会,始终不听得那天地会的贾老六搭腔。那老者喝道:“各处屋子都去瞧瞧,见到那姓贾的缩头老兄,便把他请出来。这人脸上有个大刀疤,好认得很。”众盐枭轰然答应,便一间间屋子去搜查。
忽然东边厢房中有个粗豪的声音说道:“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打扰老子寻快活?”
众盐枭纷纷喝道:“贾老六在这里了!”“贾老六,快滚出来!”“他妈的,这狗贼好大胆子!”
东厢房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老子不姓贾,只是你们这批家伙胡骂天地会,老子可听着不大顺耳。老子不是天地会的,却知道天地会的朋友们个个是英雄好汉。你们这些贩私盐的,跟他们提鞋儿、抹屁股也不配。”众盐枭气得哇哇大叫,三名汉子手执钢刀,向东厢房扑了进去。却听得“哎唷”、“啊哟”连声,三人一个接一个的倒飞了出来,摔在地下。一名大汉手中钢刀反撞自己额头,鲜血长流,登时晕去。跟着又有六名盐枭先后抢进房去,但听得连声呼叫,那六人一个个都给摔了出来。这些人兀自喝骂不休,却已无人再抢进房去。
那老者走上几步,向内张去,朦胧中见一名虬髯大汉在床上,头上包了白布,脸上并无刀疤,果然不是贾老六。那老者大声问道:“阁下好身手,请问尊姓大名?”房内那人骂道:“你爹爹姓什么叫什么,老子自然姓什么叫什么。好小子,连你爷爷的姓名也忘记了。”
站在一旁的众妓女之中,突然有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妓女“格格”一声,笑了出来。一名私盐贩子抢上一步,拍拍两记耳光,打得那妓女眼泪鼻涕齐流。那盐枭骂道:“他妈的臭婊子,有什么好笑?”那妓女吓得不敢再说。
蓦地里大堂旁钻出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大声骂道:“你敢打我妈!你这死乌龟、烂王八,你出门便给天打雷劈,你手背手掌上马上便生烂疔疮,烂穿你手,烂穿舌头,脓血吞下肚去,烂断你肚肠。”
那盐枭大怒,伸手去抓那孩子。那孩子一闪,躲到了一名盐商身后。那盐枭左手将那盐商一推,将他推得摔了一交,右手一拳,往那孩子背心重重捶了下去。那中年妓女大惊,叫道:“大爷饶命!”那孩子甚是滑溜,一矮身,便从那盐枭胯下钻了过去,伸手抓出,正好抓住他的阴囊,使劲猛捏,只痛得那大汉哇哇怪叫。那孩子却已逃了开去。那盐枭气无可泄,砰的一拳,打在那中年妓女脸上。那妓女立时晕了过去。那孩子扑到她身上,叫道:“妈,妈!”那盐枭抓住孩子后领,将他提了起来,正要伸拳打去,那老者喝道:“别胡吵!放下小娃子。”那盐枭放下孩子,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将他踢得几个筋斗翻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那老者向那盐枭横了一眼,对着房门说道:“我们是青帮弟兄,只因天地会一位姓贾的朋友公然辱骂青帮,又说在鸣玉坊中等候我们来评理,因此前来找人。阁下既然不是天地会的,又跟敝帮河水不犯井水,如何便出口伤人?请阁下留下姓名,帮主他们查问起来,也好有个交代。”
房里那人笑道:“你们要寻天地会的朋友算帐,跟我什么相干?我自在这里风流快活,大家既然河水不犯井水,那便别来打扰老子兴头。不过我劝老兄一句,天地会的人,老兄是惹不起的,给人家骂了,也还是白饶,不如挟起尾巴,乖乖的去贩私盐、赚银子罢。”那老者怒道:“江湖之上,倒没见过你这等不讲理的人。”房里那人冷冷的道:“我讲不讲理,跟你有甚相干?莫非你想招郎进舍,要叫我姊夫?”
便在此时,门外悄悄闪进三个人来,也都是盐贩子的打扮。一个手拿链子枪的瘦子低声问道:“点子是什么来头?”那老者摇头道:“他不肯说,但口口声声的给天地会吹大气,说不定那姓贾的便躲在他房里。”那瘦子一摆链子枪,头一撇,那老者从腰间取出两柄尺来长的短剑。突然之间,四人一齐冲进房中。
只听得房中兵刃相交之声大作,那丽春院乃鸣玉坊四大院子之一,每间房都摆设得极为考究,梨木桌椅,红木床榻。
乒乓喀喇之声不绝,显是房中用具一件件碎裂。老鸨脸上肥肉直抖,口中念佛,心痛无已。那四名盐枭不断吆喝呼叫,房中那客人却默不作声。厅堂上众人都站得远远地,唯恐遭上池鱼之殃。但听得兵刃碰撞之声越来越快,忽然有人长声惨呼,猜想是一名盐枭头目受了伤。
那踢倒了孩子的大汉阴囊兀自痛得厉害,见那孩子从墙边爬起身来,恼怒之下,挥拳又向他打去。那孩子侧身闪避,那大汉反手一记耳光,打得那孩子转了两个圈子。众龟奴、盐商眼见这盐枭如此凶狠,再打下去势必要将那孩子活活打死,可是谁也不敢出言相劝。那大汉右拳举起,又往孩子头顶击落。那孩子向前一冲,无地可避,便即推开厢房房门,奔了进去。厅上众人都是“啊”的一声。那大汉一怔,却不敢冲入房中追打。
那孩子奔进厢房,一时瞧不清楚,突然间兵刃相交,当的一声,迸出几星火花,只见床上坐着一人,满头缠着白布绷带,形状可怖。他只吓得“啊”的一声大叫。火星闪过,房中又黑,厅上灯烛之光从房门中照映进来,渐渐看清,那头缠绷带之人手提单刀,挥舞格斗。四名盐枭头目已只剩下两名,两名瘦子都躺在地下,只有手握双短剑的老者和一名魁梧汉子仍在相斗。那孩子心想:“这人头上受了重伤,站都站不起来,打不过这些私盐贩子的。老子得赶快逃走。但不知妈妈怎样了?”
他想起母亲被人殴辱。气往上冲,隔着厢房门大骂:“贼王八,你奶奶的熊,我操你十八代祖宗的臭盐皮……你私盐贩子家里盐多,奶奶、老娘、老婆死了,都用盐腌了起来,拿到街上当母猪肉卖,一文钱三斤,可没人买这臭咸肉……”厅上那盐枭听他骂得恶毒阴损,心下大怒,想冲进房去抓来几拳打死,却又不敢进房。
房中那人突然间单刀一侧,刷的一声响,砍入那魁梧大汉的左肩,连肩骨都砍断了。那大汉惊天动地般大声呼叫,摇摇欲倒。那老者双剑齐出,刺向那人胸口。那人举刀格开,便在此时,拍的一声闷响,那大汉一鞭击中他右肩,单刀当啷落地。那老者一声吆喝,双剑疾刺。那人左掌翻出,喀喇喇几声响,那老者肋骨纷断,直飞出房,狂喷鲜血,晕倒在地。
那大汉虽左肩重伤,仍然勇悍之极,举起钢鞭,向那人头顶击落。那人却不闪避,竟似筋疲力尽,已然动弹不得。那大汉的力气也所余无几,钢鞭击落之势甚缓。
那孩子眼见危急,起了敌忾同仇之心,疾冲而前,抱住那大汉的双腿,猛力向后拉扯。这大汉少说也有二百来斤,那孩子瘦瘦小小,平时休想动他分毫,但此刻他重伤之下,全仗一口气支持,突然给那孩子一拉,一交摔倒,躺在血泊中动也不动了。
床上那人喘了几口气,大声笑道:“有种的进来打!”那孩子连连摇手,要他不可再向外人挑战。当那老者飞出房外之时,撞得厢房门忽开忽合,此刻房门兀自来回晃动,厅上烛光射进房来。照在那人虬髯如草、满染血污的脸上,说不出的狰狞可畏。
厅上众盐枭瞧不清房中情形,骇然相顾,只听得房中那人又喝:“王八蛋,你们不敢进来,老子就出来一个个杀了。”众盐枭一声喊,抬起地下伤者,纷纷夺门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低声道:“孩子,你……你去将门闩上了。”
那孩子心想这门是非闩不可的,忙应道:“是!”将房门闩上,慢慢走到床前,黑暗中只闻到一阵阵血腥气。那人道:“你……你……”一句话未说完,忽然身子一侧,似是晕了过去,身子摇晃,便欲掉下床来。那孩子忙抢上扶住,这人身子极重,奋力将他扶正,将他脑袋放在枕上。那人呼呼喘气,隔了一会,低声道:“那些贩盐的转眼又来,我力气未复,可得避……避他妈的一避。”伸手撑起身子,似是碰到了痛处,大哼了一声。
那孩子过去扶他,那人道:“拾起刀,递给我!”那孩子拾起地下单刀,递入他右手,那人缓缓从床上下来,身子不住摇晃。那孩子走将过去,将右肩承在他左腋之下。那人道:“我要出去了,你别扶我。否则给那些贩盐的见到,连你也杀了。”那孩子道:“他妈的,杀就杀,我可不怕,咱们好朋友讲义气,非扶你不可。”那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夹着连连咳嗽,笑道:“你跟我讲义气?”那小孩道:“干么不讲?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扬州市上茶馆中颇多说书之人,讲述《三国志》、《水浒传》、《大明英烈传》等等英雄故事。这小孩日夜在妓院、赌场、茶馆、酒楼中钻进钻出,替人跑腿买物,揩点油水,讨几个赏钱,一有空闲,便蹲在茶桌旁听白书。他对茶馆中茶博士大叔前大叔后的叫得口甜,茶博士也就不赶他走。他听书听得多了,对故事中英雄好汉极是心醉,眼见此人重伤之余,仍能连伤不少盐枭头目,心下仰慕,书中英雄常说的语句便即脱口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这两句话说得好。老子在江湖上听人说过了几千百遍,有福共享的家伙见得多了,有难同当的人却碰不到几个。咱们走罢!”
那小孩子以右肩承着那人左臂,打开房门,走到厅上。众人一见,都是骇然失色,四散避开。那小孩的母亲叫道:“小宝,小宝,你到哪里去?”那小孩道:“我送这位朋友出门去,就回来的。”那人笑道:“这位朋友!哈哈,我成了你的朋友啦!”小孩的母亲叫道:“不要去,你快躲起来。”那孩子笑了笑,迈着大步走出大厅。
两人走出丽春院,巷中静悄悄的竟然无人,想必众盐枭遇上劲敌,回头搬救兵去了。
那人转出巷子,来到小街之上,抬头看了看天上星辰,道:“咱们向西走!”走出数丈,迎面赶来一辆驴车。那人喝道:“雇车!”赶车的停了下来,眼见二人满身血污,脸有讶异疑忌之色。那人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约有四五两重,道:“银子先拿去!”那赶车的见银锭不小,当即停车,放下踏板。那人慢慢将身子移到车上,从怀中摸出一只十两重的元宝,交给那小孩,说道:“小朋友,我走了,这只元宝给你。”那小孩见到这只大元宝,不禁骨嘟一声,吞了口馋诞,暗暗叫道:“好家伙!”但他听过不少侠义故事,知道英雄好汉只交朋友,不爱金钱,今日好容易有机会做上英雄好汉,说什么也要做到底,可不能脓包贪钱,大声道:“咱们只讲义气,不要钱财。你送元宝给我,便是瞧我不起。你身上有伤,我送你一程。”
那人一怔,仰天狂笑,说道:“好极,好极,有点意思!”将元宝收入怀中。那小孩爬上驴车,坐在他身旁。车夫问道:“客官,去哪里?”那人道:“到城西,得胜山!”车夫一怔,道:“得胜山?这深更半夜去城西吗?”那人道:“不错!”手中单刀在车辕上轻轻一拍。车夫心中害怕,忙道:“是,是!”放下车帷,赶驴出城。那人闭目养神,呼吸急促,有时咳嗽几声。
得胜山在扬州城西北三十里的大仪乡,南宋绍兴年间,韩世忠曾在此处大破金兵,因此山名“得胜”。车夫赶驴甚急,只一个多时辰,便到了山下,说道:“客官,得胜山到啦!”那人见那山只七八丈高,不过是个小丘,呸的一声,问道:“这便是他妈的得胜山吗?”车夫道:“正是!”那小孩道:“这确是得胜山。我妈和姊妹们去英烈夫人庙烧香,我跟着来,曾在这里玩过。再过去一点子路,便是英烈夫人庙了。”那英烈夫人庙供奉的是韩世忠夫人梁红玉,扬州人又称之为“异娼庙”。梁红玉年轻时做过妓女,风尘中识得韩世忠。扬州妓女每年必到英烈夫人庙烧香许愿,祈祷这位宋朝的安国夫人有灵,照顾后代的同行姊妹。那人道:“你既知道,就不会错。下去罢。”那小孩跳下车来,扶着那人下车。眼见四周黑沉沉地,心想:“是了,此地甚是荒野,躲在这里,那些贩盐的贼坯一定找不到。”
赶车的生怕这满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载往别处,拉转驴头,扬鞭欲行。那人道:“且慢,你将这个小朋友带回城去。”车夫道:“是!”那小孩道:“我便多陪你一会。明儿一早,我好给你去买馒头吃。”那人道:“你真的要陪我?”那小孩道:“没人服侍你,可不大对头。”那人又是哈哈大笑,对车夫道:“那你回去罢!”车夫忙不迭的赶车便行。
那人走到一块岩石上坐下,眼见驴车走远,四下里更无声息,突然喝道:“柳树后面的两个乌龟王八蛋,给老子滚了出来。”
那小孩吓了一跳,心道:“这里有人?”果见柳树后面两人慢慢走了出来,两人白布缠头,青带系腰,自是盐枭一伙了。两人手中所握钢刀一闪一闪,走了两步,便即站住。那人喝道:“乌龟儿子王八蛋,从窖子里一直钉着老子到这里,却不上来送死,干什么了?”那小孩心道:“是了,他们要查明这人到了哪里,好搬救兵来杀他。”
那两人低声商议了几句,转身便奔。那人急跃而起,待要追赶,“嗳”的一声,复又坐倒。他重伤之余,已无力追人。那小孩心道:“驴车已去,我们两人没法走远,这两人去通风报讯,大队人马杀来,那可糟糕。”突然间放声大哭,叫道:“啊哟,你怎么死了?死不得啊,你不能死啊!”二名盐枭正自狂奔,忽听得小孩哭叫,一怔之下,立时停步转身,只听得他大声哭叫:“你怎么死了?”不由得又惊又喜。一人道:“这恶贼死了?”另一人道:“他受伤很重,挨不住了。这小鬼如此哭法,自然是死了。”远远望去,只见那人蜷成一团,卧在地下。先一人道:“就算没死,也不用怕他了。咱们割了他脑袋回去,岂不是大功一件?”另一人道:“妙极!”两人挺着单刀,慢慢走近。只听那小孩兀自在捶胸顿足,放声号啕,一面叫道:“老兄,你怎么忽然死了?那些贩私盐的追来,我怎抵挡得了?”
那二人大喜,奔跃而前。一人喝道:“恶贼,死得正好!”抓住了那小孩的背心,另一人便举刀往那人颈中砍去。突然间刀光一闪,一人脑袋飞去,抓住小孩之人自胸至腹,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人哈哈大笑,撑起身来。那小孩哭道:“啊哟,这位贩私盐的朋友怎么没了脑袋?
你两位老人家去见了阎王,又有谁回去通风报信哪?这可不是糟了吗?”说到最后,忍不住大笑。
那人笑道:“你这小鬼当真聪明得紧,哭得也真像。若不是这么一哭,这两个王八蛋还真不会过来。”那小孩笑道:“要装假哭,还不容易?我妈要打我,鞭子还没上身,我已哭得死去活来,她下鞭时自然不会重了。”那人道:“你娘干么打你?”那小孩道:“那不一定,有时是我偷了她的钱,有时为了我作弄院中的闵婆、尤叔。”
那人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两个探子倘若不杀,可当真有些儿不妙。喂,刚才你假哭时,怎地你不叫我老爷、大叔,却叫我老兄?”那小孩道:“你是我朋友,自然叫你老兄。你是他妈的什么老爷了?你如要我叫你老爷,鬼才理你?”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很好!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孩道:“你问我尊姓大名吗?我叫小宝。”那人笑道:“你大名叫小宝,那么尊姓呢?”那小孩眉头一皱,说道:“我……我尊姓韦。”
这小孩生于妓院之中,母亲叫做韦春花,父亲是谁,连他母亲也不知道,人人一向都叫他小宝,也从来无人问他姓氏。此刻那人忽然问起,他就将母亲的姓搬了出来。这韦小宝生于妓院,长于妓院,从没读过书。他自称“尊姓大名”,倒不是说笑,只是听说书的常常提到“尊姓大名”四字,不知乃是向别人说话时的尊敬称呼,用在自己身上,可不合适。
他跟着问道:“那你尊姓大名叫作什么?”那人微微一笑,说道:“你既当我是朋友,我便不能瞒你。我姓茅,茅草之茅,不是毛虫之虫,排行第十八。茅十八便是我了。”韦小宝“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说道:“我听人说过的,官府……官府不是正在捉拿你吗?说你是什么江洋大盗。”茅十八嘿的一声,道:“不错,你怕不怕我?”韦小宝笑道:“怕什么?我又没金银财宝,你要抢钱,也不会抢我的。江洋大盗又打什么紧?《水浒传》上林冲、武松那些英雄好汉,也都是大强盗。”茅十八甚是高兴,说道:“你拿我和林冲、武松那些大英雄相比,那可好得很。官府要捉拿我,你是听谁说的?”
韦小宝道:“扬州城里贴满了榜文,说是捉拿江洋大盗茅十八,又是什么格杀不论,只要有人杀了你,赏银二千两,倘若有人通风报信,因而捉到你,那就少赏些,赏银一千两。昨天我还在茶馆听大家谈论,说道你这样大的本事,要捉住你,杀了你,那是不用想了,最好是知道你的下落,向官府通风报信,领得一千两银子的赏格,倒是一注横财。”茅十八侧着头看着他,嘿的一声。
韦小宝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如得了这一千两赏银,我和妈娘儿俩可有得花了,鸡鸭鱼肉,赌钱玩乐,几年也花不光。”见茅十八仍是侧头瞧着自己,脸上神气颇有些古怪,韦小宝怒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猜我会去通风报信,领这赏银?”茅十八道:“是啊,白花花的银子,谁又不爱?”韦小宝怒骂:“操你奶奶!出卖朋友,还讲什么江湖义气?”茅十八道:“那也只好由你。”
韦小宝道:“你既信不过我,为什么说了真名字出来?你头上脸上缠了这许多布条,和榜文上的图形完全不同了。你不说你是茅十八,谁又认得你?”茅十八道:“你说咱们有福共享,有难共当。我倘若连自己姓名身分也瞒了你,那还算什么他妈巴羔子的好朋友?”
韦小宝大喜,说道:“对极!就算有一万两、十万两银子的赏金,老子也决不会去通风报信。”心中却想:“倘若真有一万两、十万两银子的赏格,出卖朋友的事要不要做?”颇有点打不定主意。
茅十八道:“好,咱们便睡一会,明日午时,有两个朋友要来找我。我们约好在扬州城西得胜山相会,死约会,不见不散。”
韦小宝乱了一日,早已神困眼倦,听他这么一说,靠在树干上便即睡着了。
次日醒来,只见茅十八双手按胸,笑道:“你也醒了,你把这两个死人拖到树后面去,将三把刀子磨一磨。”
韦小宝依言拖开死人,其时朝阳初升,这才看清楚茅十八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手臂上肌肉盘虬,目闪精光,神情威猛,当下将三柄钢刀拿到溪水之旁,蘸了水,在一块石头上磨了起来。心想:“对付盐贩子,有一把刀也够了。倘若这茅老兄给人杀了,余下两柄刀又磨来干什么?难道让人用来杀我韦小宝吗?”他向来懒惰,装模作样的磨了一会刀,道:“我去买些油条馒头来吃。”
茅十八道:“哪里有油条馒头卖?”韦小宝道:“过去那边没多远,有个小市镇。茅大哥,你身边银子,借几两来使使?”茅十八一笑,又取出那只元宝,说过:“哥儿俩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拿去使便了,说什么借不借的?”韦小宝大喜,心想:“这好汉真拿我当朋友看待,便有一万两银子的赏格,我也不能去报官。十万两呢?这倒有点儿伤脑筋。呸,凭他这副德性,值得这么多银子?我也不用伤脑筋啦。”接过银子,问道:“要不要给你买什么伤药?”茅十八道:“不用了,我自己有伤药。”韦小宝道:“好,我去了。茅大哥,你放心,倘若公差捉住了我,就算杀了我脑袋,我也决不说你就是茅十八。”茅十八见他说得真诚,点了点头。
韦小宝自言自语:“你还有两个朋友来,最好再买一壶酒,来几斤熟牛肉。”茅十八喜道:“有酒肉最好,快去快回,吃饱了好厮杀。”韦小宝惊道:“盐贩子知道你在这里?就要追来?”茅十八道:“不是!我约了别的人到得胜山来打架,否则巴巴的赶来干什么?”韦小宝吁了口气,道:“你身上有伤,怎么能再打架?这场架吗,等伤好了再打不迟,只不过……只不过就怕人家不肯。”
茅十八道:“呸,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怎能不肯?是我不肯。今天是三月廿九,是不是?半年之前,这场架便约好了的。后来我给官府捉了关在牢里,牵记着这场约会,非来不可,只好越狱赶来,越狱时杀了几个鹰爪孙,扬州城里才这么闹得乱糟糟的,悬下他妈的赏格捉拿老子。他奶奶的,偏生前天又遇上好几个功夫很硬的鹰爪子,杀了他们三个,自己竟还受了点伤,也真算倒足了大霉。”韦小宝道:“好,我赶去买些吃的,等你吃饱了好打架。”当即拔足快奔,转过山坡,奔了六七里路,便是一个小市镇,心下盘算:“茅大哥伤得路也走不动,怎能跟人家打架?他说对方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武功定然了得,我怎地帮他个忙才好。”手里捧着银子,心痒难搔,一生之中,手里从来没拿过这许多银子,须得怎生大花一场,这才痛快,走到熟肉铺中,买了两斤熟牛肉,一只酱鸭,再去买了两瓶黄酒,剩下的银子仍是不少,又买了十来个馒头,八根油条,只多用了廿几文,忽想:“我去买些绳索,在地下结成了绊马索。打架之时,对方不小心在绳索上一绊,摔倒在地,茅大哥就可一刀将他杀死。”
他想起说书先生说故事,大将上阵交锋,马足被绊,摔将下来,敌将手起刀落,将之砍为两段,当下兴匆匆的去买绳索。来到一家杂货铺前,只见铺中一排放着四只大缸,一缸白米,一缸黄豆,一缸盐,另一缸是碎石灰。立时想起:“去年仙女桥边私盐帮跟人打架,给人家用石灰撒在眼里,登时反胜为败。我怎么不想到这个主意?”绳索也不买了,买了一袋石灰,负在背上,回到茅十八身边。茅十八躺在树边睡觉,听到他脚步声,便即醒了,打开酒瓶,喝了两口,大声赞好,说道:“你喝不喝?”韦小宝从来不喝酒,这时要充英雄好汉,接过酒瓶便喝了一大口,只觉一股热气涌入肚中,登时大咳起来。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英雄喝酒的功夫可还没学会。”忽听得远处有人朗声道:“十八兄,别来好啊?”
茅十八道:“吴兄、王兄,你两位也很清健啊!”韦小宝心中突突乱跳,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大路上两个人快步走来,顷刻间便到了面前。
一人是老头子,一部白胡须直垂至胸,但面皮红润泛光,没半点皱纹。另一个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矮矮胖胖,是个秃子,后脑拖着条小辫子,前脑光滑如剥壳鸡蛋。茅十八拱手道:“兄弟腿上不方便,不能起立行礼了。”那秃头眉头微微一皱。那老者笑道:“何必客气?”韦小宝心想:“茅大哥为人太过老实,自己腿上有伤,怎能说给人家听?”茅十八道:“这里有酒有肉,两位吃一点吗?”那老人道:“叨扰了!”坐在茅十八身侧,接过酒瓶。韦小宝大喜:“原来这两人是茅大哥的朋友,不是跟他来打架的,那可妙得紧。待会敌人到来,这两人也可帮忙打架。”那老者将酒瓶凑到口边,待要喝酒,那秃头说道:“吴大哥,这酒不喝也罢!”那老者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十八兄是铁铮铮的好汉子,酒中难道还会有毒?”骨嘟、骨嘟喝了两口,将酒瓶递给秃头,道:“你不喝酒,那可瞧不起好朋友了。”那秃头神色有些犹豫,但对老者之言似是不便违拗,接过酒瓶,刚放到口边,茅十八夹手夺过,说道:“酒不够啦!王兄又不爱喝酒,省几口给我。”仰头喝了两大口。那秃头脸上一红,坐下来抓起牛肉便吃。
茅十八道:“我给两位引见一位好朋友。”指着老者道:“这位吴老爷子,大号叫作大鹏,江湖上人称‘摩云手’,拳脚功夫,武林中大大有名。”那老者笑道:“茅兄给我脸上贴金了。”说着左右顾视,不见另有旁人,不禁颇为诧异。茅十八指着那秃子道:“这位王师傅单名一个‘潭’字,外号‘双笔开山’,一对判官笔使将出来,当真出神入化。”那秃头道:“茅兄取笑了,在下是你的手下败将,惭愧得紧。”
茅十八道:“不敢当。”指着韦小宝道:“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弟……”他说到这里,吴王二人愕然相顾,跟着一齐凝视韦小宝,实看不出这个又干又瘦的十二三岁小孩子是什么来头,只听茅十八续道:“这位小朋友姓韦,名小宝,江湖上人称……人称,呢,他的外号,叫作……叫作……”顿了一顿,才道:“叫作‘小白龙’,水上功夫,最是了得,在水中游上三日三夜,生食鱼虾,面不改色。”他要给这个新交的小朋友挣脸,不能让他在外人之前显得泄气,有心要吹嘘几句,可是韦小宝全无武功,吴王二人都是行家,一伸手便知端的,难以瞒骗,一凝思间,便说他水上功夫十分厉害,吴王二人是北地豪杰,不会水性,那便无法得知真假。他接着说道:“你们三位都是好朋友,多亲近亲近。”吴王二人抱拳道:“久仰,久仰!”韦小宝依样学样,也抱拳道:“久仰,久仰!”又惊又喜:“茅大哥给我吹牛,其实我是什么江湖好汉了?这西洋镜却拆穿不得。”
四人过不多时,便将酒肉馒头吃得干干净净。这秃头王潭食量甚豪,初食时有些顾忌,到后来放量大嚼,他独个儿所吃的牛肉、馒头和油条,比三人加起来还多。
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说道:“吴老爷子,这位小朋友水性固是极好,陆上功夫却还没学,在下只好一对二。这可不是瞧不起两位。”吴大鹏道:“咱们这个约会,我看还是再推迟半年罢。”茅十八道:“那为什么?”吴大鹏道:“茅兄身上有伤,显不出真功夫。老朽打赢了固然没什么光采,打输了更是没脸见人。”
茅十八哈哈一笑,说道:“有伤没伤,没多大分别,再等半年,岂不牵肚挂肠?”左手扶着树干,慢慢站起身来,右手已握单刀,说道:“吴老爷子向来赤手空拳,王兄便亮兵刃罢!”
王潭道:“好!”伸手入怀,呛啷一声轻响,摸出一对判官笔来。
吴大鹏道:“既然如此,王贤弟,你替愚兄掠阵。愚兄要是不成,你再上不迟。”王潭应道:“是!”退开三步。吴大鹏左掌上翻,右手兜了个圈子,轻飘飘挥掌向茅十八拍来。
茅十八单刀斜劈,径砍他左臂。吴大鹏一低头,自他刀锋下抢进,左手向他右臂肘下拍去。茅十八一侧身转在村旁,拍的一声响,吴大鹏那掌击在树干之上。这棵大树高五六丈,树身粗壮,给吴大鹏这么一拍,树上黄叶便似雨点般撒下来。
茅十八叫道:“好掌力!”单刀拦腰挥去。吴大鹏突然纵起身子,从半空中扑将下来,白须飘扬,甚是好看。茅十八一招“西风倒卷”,单刀自下拖上。吴大鹏在半空中一个倒翻筋斗,跃了出去。茅十八这一刀和他小腹相距不到半尺。刀势固然劲急,吴大鹏的闪避却也迅速灵动之极。韦小宝一生之中,打架是见得多了,但都是市井流氓抱腿拉辫、箍颈撞头的烂打,除了昨日丽春院中茅十八恶斗盐枭之外,从未见过高手如此凶险的比武。但见吴大鹏忽进忽退,双掌翻飞,茅十八将单刀舞得幻成一片银光,挡在身前。
吴大鹏几次抢上,都被刀光逼了出来。
正斗到酣处,忽听得蹄声响动,十余人骑马奔来,都是满清官兵的打扮。十余骑奔到近处,散将开来,将四人围在垓心,为首的军官喝道:“且住!咱们奉命捉拿江洋大盗茅十八,跟旁人并不相干,都退开了!”吴大鹏一听,住手跃开。茅十八道:“吴老爷子,鹰爪子又找上来啦!他们冲着我来,你不用理会,再上啊!”吴大鹏向众官兵道:“这位兄台是安分良民,怎地是江洋大盗?你们认错了人罢?”为首的军官冷笑道:“他是安分良民,天下的安分良民未免太多了。茅朋友,你在扬州城里做下了天大的案子,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乖乖的跟我们去罢!”
茅十八道:“你们等一等,且瞧我跟这两位朋友分了胜败再说。”转头向吴大鹏和王潭道:“吴老爷子,王兄,咱们今日非分胜负不可,再等上半年,也不知我姓茅的还有没有性命。爽爽快快,两位一起上罢!”
那军官喝道:“你们两个若不是跟茅十八一伙,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别惹事上身。”
茅十八骂道:“你奶奶的,大呼小叫干什么?”
那军官道:“茅十八,你越狱杀人,那是扬州地方官的事,本来用不着我们理会。不过听说你在妓院里大叫大嚷,说道天地会作乱造反的叛贼都是英雄好汉,这话可是有的?”
茅十八大声道:“天地会的朋友们当然是英雄好汉,难道倒是你这种给鞑子舐卵蛋的汉奸,反而是英雄好汉?”那军官眼露凶光,说道:“鳌少保派我们从北京到南方来,为的是捉拿天地会反贼。茅十八,你跟我们走。”说着转头向吴大鹏与王潭道:“两位正在跟这逆贼相斗,想来不是一路的了,两位这就请便罢。”
吴大鹏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军官在腰间一条黑黝黝的软鞭上一拍,说道:“在下‘黑龙鞭’史松,奉了鳌少保将令,擒拿天地会反贼。”
吴大鹏点了点头,向茅十八道:“茅兄,天父地母!”茅十八睁大了双眼,问道:“你说什么?”
吴大鹏微微一笑,道:“没什么,茅兄,你好像并不是天地会中的兄弟,却干么要大说天地会的好话?”茅十八道: “天地会保百姓,杀鞑子,做的是英雄好汉的勾当,自然是英雄好汉了。江湖上有言道:‘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陈近南陈总舵主,便是天地会的头脑。天地会的朋友们,都是陈总舵主的手下,岂有不是英雄好汉之理?”吴大鹏道:“茅兄可识得陈总舵主么?”茅十八怒道:“什么?你讥笑我不是英雄吗?”他为此发怒,自然是不识陈近南了。吴大鹏微笑道:“不敢。”茅十八又道:“难道你又识得陈总舵主了?”吴大鹏摇了摇头。
史松向吴王二人问道:“你们两个识得天地会的人吗?要是有什么讯息,说了出来,我们拿到了天地会的头目,好比那个陈近南什么的,鳌少保必定重重有赏。”吴大鹏和王潭尚未回答,茅十八仰天大笑,说道:“发你妈的清秋大梦,凭你这块料,也想去拿天地会的陈总舵主?你开口闭口的鳌少保,这鳌拜自称是满洲第一勇士,武功到底怎样?”史松道:“鳌少保天生神勇,武功盖世,曾在北京街上一拳打死一头疯牛,你这反贼也知道吗?”茅十八骂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鳌拜有这等厉害,我正要上北京去斗他一斗。”史松冷笑道:“凭你也配和鳌少保动手?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头,就将你捺死了。姓茅的,闲话别多说了,跟我们走罢!”
茅十八道:“哪有这般容易?你们这里一共一十三人,老子以一敌十三,明知打不过,也得打一打。”吴大鹏微笑道:“茅兄怎能如此见外?咱们是以三敌十三,一个打四个,未必便输。”
史松和茅十八都是一惊。史松道:“两位别转错了念头,造反助逆,可不是好玩的。”
吴大鹏笑道:“助逆那也罢了。造反却是不敢。”史松道:“助逆即是造反!你们两个想清楚些,是不是帮定了这反贼?”吴大鹏道:“半年之前,茅兄和这位王兄弟约定了,今日在这里以武会友,并将在下牵扯在内。想不到官府不识趣,将茅兄关在狱里。他是言而有信的好汉子,今日若不践约,此后在江湖上如何做人?他越狱杀人,都是给官府逼出来的。这叫做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史大人,你如卖老汉的面子,那就收队回去,待老汉和茅兄较量一下手底下功夫,明日你捉不捉他,老汉和王兄弟就管不了啦!”史松道:“不成!”军官队中忽有一人喝道:“老家伙,哪有这么多说的?”说着拔刀出鞘,双腿一央,纵马冲将过来,高举单刀,便向吴大鹏头顶砍落。吴大鹏斜身一闪,避过了他这一刀,右臂探出,身子纵起,抓住了他背心,顺手一甩,将他摔了出去。众军官大叫:“反了,反了!”纷纷跃下马来,向吴大鹏等三人围了上去。
茅十八大腿受伤,倚树而立,手起刀落,便劈死了一名军官,钢刀横削,又一名军官被他拦腰斩死。余人见他悍勇,一时不敢逼近。史松双手叉腰,骑在马上掠阵。
韦小宝本给军官围在垓心,当史松和茅十八、吴大鹏二人说话之际,他一步一步的退出圈子。众军官也不知这干瘦小孩在这里干什么?谁也不加理会。待得众人动上手,他已躲在数丈外的一株树后,心想:“我快快逃走呢,还是在这里瞧着?茅大哥他们只三个人,定会给这些官兵杀了。这些军爷会不会又来杀我?”转念又想:“茅大哥当我是好朋友,说过有难同当,有福共享。我若悄悄逃走,可太也不讲义气。”
吴大鹏挥掌劈倒了一名军官。王潭使开双笔,和三名军官相斗。这时茅十八又将一名军官右腿砍断。这军官倒在血泊之中,大声呼叫喝骂,声音凄厉。史松一声长啸,黑龙鞭出手,跟着纵身下马。他双足尚未落地,鞭梢已向茅十八卷去。茅十八使开“五虎断门刀”刀法,见招拆招,史松的软鞭一连七八招厉害招数,都给他单刀挂了回来。但听得吴大鹏长声吆喝,一人飞了出去,拍哒一响,掉在地下,军官中又少了一人。
这边王潭以一敌三,却渐渐落了下风,左腿上被锯齿刀拉了一条口子,鲜血急喷。他一跛一拐,浴血苦斗。和吴大鹏急斗的三人武功均颇不弱,双刀一剑,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吴大鹏的摩云掌力一时击不到他们身上。史松的软鞭越使越快,始终奈何不了茅十八,突然间一招“白蛇吐信”,鞭梢向茅十八右肩点去。茅十八举刀竖挡,不料史松这一招乃是虚招,手腕抖动,先变“声东击西”,再变“玉带围腰”,黑龙鞭倏地挥向左方,随即圈转,自左至右,远远向茅十八腰间围来。
茅十八双腿难以行走,全仗身后大树支撑。史松这一招“玉带围腰”卷将过来,本来只须向前窜出,或是往后纵跃,即能避过,但此刻却非硬接硬架不可,当下单刀对准黑龙鞭的鞭梢拍落。史松斗然放手,松脱鞭柄,那软鞭一沉,忽儿兜转,迅疾无伦的卷将过来,将茅十八绕在树上,一共绕了三匝,噗的一声,鞭梢击中他右胸。史松要将茅十八生擒,以便逼问天地会的讯息,眼见吴大鹏和王潭尚未降服,急欲取下黑龙鞭使用,当即俯身拾起地下丢弃的一柄单刀,要砍下茅十八的一条右臂。
他拾刀在手,刚抬起身,蓦地里白影晃动,无数粉末冲进眼里、鼻里、口里,一时气为之窒,跟着双眼剧痛,犹似万枚钢针同时扎刺一般,待欲张口大叫,满嘴粉末,连喉头嗌住了,再也叫不出声来。这一下变故突兀之极,饶是他老于江湖,却也心慌意乱,手一松,单刀跌落,双手去揉擦眼睛,擦得一擦,这才恍然:“啊哟,敌人将石灰撒入了我眼睛。”
生石灰遇水即沸,立即将他双眼烧烂,便在此时,肚腹上一阵冰凉,一柄单刀插入了肚中。茅十八为软鞭绕身,眼见无幸,陡然间白粉飞扬,史松单刀脱手,双手去揉擦眼睛,正诧异间,只见韦小宝拾起单刀,一刀插入了史松肚中,随即转身又躲在树后。史松摇摇晃晃,转了几转,翻身摔倒。几名军官大惊,齐叫:“史大哥,史大哥!”吴大鹏左掌一招“铁树开花”,掌力吐处,一名军官身子飞出数丈,口中鲜血狂喷,余下五人眼见不敌,再也无心恋战,转身便奔,连坐骑也不要了。吴大鹏回头说道:“茅兄当真了得,这黑龙鞭史松武功高强,今日命丧你手!”他眼见史松肚腹中刀而死,想来自然是茅十八所杀。
茅十八摇头道:“惭愧!是韦小兄弟杀的。”吴王二人大为诧异,齐声道:“是这小孩所杀?”他二人适才忙于对付敌人,没见到韦小宝撒石灰。地下满是死尸鲜血,伤者身上滚得满身是泥,虽有石灰粉末撒在地下,他二人也没留意。
茅十八左手抓住黑龙鞭鞭梢,抖开软鞭,呼的一声,抽在史松头上。史松肚腹中刀,一时未死,给这一鞭击正在天灵盖上,立时毙命。茅十八叫道:“韦兄弟,你好功夫啊!”
韦小宝从树后转出,想到自己居然杀了一个官老爷,心中有一分得意,倒有九分害怕。吴王二人将信将疑,上上下下的向韦小宝打量,但见他脸色苍白,全身发抖,双目含泪,摇摇晃晃的立足不定,只像随时随刻要放声大哭,又或是大叫:“我的妈啊!”说什么也不像是杀了黑龙鞭史松之人。吴大鹏道:“小兄弟,你使什么招式杀了此人?”韦小宝颤声道:“我……我……是我杀了这……官……官老爷吗?不,不是我杀的,不……不是我……”他知道杀官之罪极大,心慌意乱之下,惟有拚命抵赖。
茅十八皱起眉头,摇了摇头,说道:“吴老爷子,王兄,承你二位拔刀相助,救了兄弟性命。咱们还打不打?”吴大鹏道:“救命之话,休得提起。王兄弟。我看这场架是不必打了?”
王潭道:“不打了!我和茅兄原没什么深仇大怨,大家交上了朋友,岂不是好?茅兄武功高强,有胆量,有见识,兄弟是十分佩服的。”吴大鹏道:“茅兄,咱们就此别过,山长水远,后会有期。茅兄十分钦佩天地会的陈总舵主,这一句话,兄弟当设法带给陈总舵主他老人家知晓。”茅十八大喜,抢上一步,说道:“你……你……识得陈总舵主?”
吴大鹏笑道:“我和这位王兄弟,都是天地会宏化堂属下的小脚色。承茅大哥对敝会如此瞧得起,别说大伙儿本来没什么过节,就算真有梁子,那也是一笔勾销了。”茅十八又惊又喜,说道:“原来……原来你果然识得陈近南。”吴大鹏道: “敝会弟兄众多,陈总舵主行踪无定,在下在会中职司低下。
的确没见过陈总舵主的面,刚才并不是有意相欺。”茅十八道:“原来如此。”
吴大鹏一拱手,转身便行,双掌连扬,拍拍之声不绝,在每个躺在地下的军官身上补了一掌,不论那军官本来是死是活,再中了他的摩云掌力。死者筋折骨裂,活着的也即气绝。
茅十八低声喝彩:“好掌力!”眼见二人去得远了,喃喃的道:“原来他二人倒是天地会的。”隔了一会,向韦小宝道:“去牵匹马过来!”
韦小宝从未牵过马。见马匹身躯高大,心中害怕,从马匹身后慢慢挨近。茅十八喝道:“向着马头走过去。你从马屁股过去,马儿非飞腿踢你不可。”韦小宝绕到马前,伸手去拉缰绳,那马倒甚驯良,跟着他便走。茅十八撕下衣襟,裹了右臂的伤口,左手在马鞍上一按,跃上马背,说道:“你回家去罢!”韦小宝问道:“你到哪里去?”茅十八道:“你问来干么?”韦小宝道:“咱们既是朋友,我自然要问问。”茅十八脸一沉,骂道:“你奶奶的,谁是你朋友?”
韦小宝退了一步,小脸儿胀得通红,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不明白他为什么好端端突然大发脾气。茅十八道:“你为什么用石灰撒在那史松的眼里?”声音严厉,神态更是十分凶恶。
韦小宝甚是害怕,退了一步,颤声道:“我……我见他要杀你。”茅十八问道:“石灰哪里来的?”韦小宝道:“我……我买的。”茅十八道:“买石灰来干什么?”韦小宝道:“你说要跟人打架,我见你身上有伤,所以……所以买了石灰粉帮你。”茅十八大怒,骂道:“小杂种,你奶奶的,这法子哪里学来的?”
韦小宝的母亲是娼妓,不知生父是谁,最恨的就是人家骂他小杂种,不由得怒火上冲,也骂道:“你奶奶的老杂种,我操你茅家十七八代老祖宗,乌龟王八蛋,你管我从哪里学来的?你这臭王八,死不透的老甲鱼……”一面骂,一面躲到了树后。
茅十八双腿一挟,纵马过来,长臂伸处,便将他后颈抓住,提了起来,喝道:“小鬼,你还骂不骂?”韦小宝双足乱踢,叫道:“你这贼王八,臭乌龟,路倒尸,给人斩上一千刀的猪猡……”他生于妓院之中,南腔北调的骂人言语,学了不计其数,这时怒火上冲,满口的污言秽语。茅十八更是恼怒,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韦小宝放声大哭,骂得更是响了,突然之间。张口在茅十八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茅十八手背一痛。脱手将他摔在地下。韦小宝发足便奔,口中兀自骂声不绝。茅十八纵马自后缓缓跟来。
韦小宝虽然跑得不慢,但他人小步短,哪里撇得下马匹的跟踪?奔得十几丈,便已气喘力竭,回头一看,茅十八的坐骑和他相距不过丈许,心中一慌,失足跌倒,索性便在地上打滚,大哭大叫。他平日在妓院之中,街巷之间,时时和人争闹,打不过时便耍这无赖手段,对手都是大人,总不成继续追打,将他打死?生怕被人说以大欺小,只好摇头退开。
茅十八道:“你起来,我有话跟你说。”韦小宝哭叫:“我偏不起来,死在这里也不起来!”茅十八道:“好!我放马过来,踹死了你!”
韦小宝最不受人恐吓,人家说:“我一拳打死你,我一脚踢死你”这等言语,他几乎每天都会听到一两次,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当即大声哭叫:“打死人啦,大人欺侮小孩哪!乌龟王八蛋骑了马要踏死我啦!”茅十八一提马缰,坐骑前足腾空,人立起来。韦小宝一个打滚,滚了开去。茅十八笑骂:“小鬼,你毕竟害怕。”韦小宝叫道:“我怕了你这狗入的,不是英雄好汉!”
茅十八见他如此惫赖,倒也无法可施,笑道:“凭你也算英雄好汉?好啦,你起来,我不打你了。我走啦!”韦小宝站起身来,满脸都是眼泪鼻涕,道:“你打我不要紧。可不能骂我小杂种。”茅十八笑道:“你骂我的话,还多了十倍,更难听十倍,大家扯直。就此算了。”韦小宝伸衣袖抹了抹,当即破涕为笑,说道:“你打我耳光,我咬了你一口,大家扯直,就此算了。你去哪里?”
茅十八道:“我上北京。”韦小宝奇道:“上北京?人家要捉你,怎么反而自己送上门去?”茅十八道:“我老是听人说,那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他妈的,还有人说他是天下第一勇士。我可不服气,要上北京去跟他比划比划。”
韦小宝听他说要去跟满洲第一勇士比武,这热闹不可不看,平时在茶馆中,听茶客说起天子脚下北京的种种情状。心下早就羡慕,又想到自己杀了史松,官老爷查究起来可不是玩的,虽然大可赖在茅十八身上,但万一拆穿西洋镜,那可乖乖不得了,还是溜之大吉为妙,说道:“茅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这件事不大易办,只怕你不敢答应。”茅十八最恨人说他胆小,登时气往上冲,骂道:“你奶奶的,小……”他本想骂“小杂种”,总算及时收口,道:“什么敢不敢的?你说出来,我一定答应。”又想自己性命是他所救,天大的难事,也得帮他。
韦小宝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你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茅十八道:“自然不反悔。”韦小宝道:“好!你带我上北京去。”茅十八奇道:“你也要上北京?去干什么?”韦小宝道:“我要看你跟那个鳌拜比武。”
茅十八连连摇头,道:“从扬州到北京,路隔千里,官府又在悬赏捉我,一路上甚是凶险,我怎能带你?”韦小宝道:“我早知道啦,你答应了的事定要反悔。你带着我,官府容易捉到你,你自然不敢了。”茅十八大怒,喝道:“我有什么不敢?”韦小宝道:“那你就带我去。”茅十八道:“带着你累赘得很。你又没跟你妈说过,她岂不挂念?”韦小宝道:“我常常几天不回家,妈从来也不挂念。”茅十八一提马缰,纵马便行,说道:“你这小鬼头花样真多。”
韦小宝大声叫道:“你不敢带我去,因为你打不过鳌拜,怕我见到了丢脸!”茅十八怒火冲天,兜转马头,喝道:“谁说我打不过鳌拜?”韦小宝道:“你不敢带我去,自然因为怕我见到你打输了的丑样。你给人家打得爬在地下,大叫:“鳌拜老爷饶命,求求鳌拜大人饶了小人茅十八的狗命’,给我听到,羞也羞死了!”
茅十八气得哇哇大叫,纵马冲将过来,一伸手,将韦小宝提将起来,横放鞍头。怒道:“我就带你去,且看是谁大叫饶命。”韦小宝大喜,道:“我若不是亲眼目睹,猜想起来,大叫饶命的定然是你,不是鳌拜。”
茅十八提起左掌,在他屁股上重重打了一记,喝道:“我先要你大叫饶命!”韦小宝痛得“啊”的一声大叫,笑道:“狗爪子打人,倒是不轻!”
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鬼头,当真拿你没法子。”韦小宝半点也不肯吃亏,道:“老鬼头,我也当真拿你没法子。”茅十八笑道:“我带便带你上北京,可是一路上你须得听我言语,不可胡闹。”韦小宝道:“谁胡闹了?你入监牢,出监牢,杀盐贩子,杀军官,还不算是胡闹?”茅十八笑道:“我说不过你,认输便是。”将韦小宝放在身前鞍上,纵马过去,又牵了一匹马,辨明方向,朝北而行。
韦小宝从未骑过马,初时有些害怕,但靠在茅十八身上,准定不会摔下来,骑了五六里路后,胆子大了,说道:“我骑那匹马,行不行?”茅十八道:“你会骑便骑,不会骑趁早别试,小心摔断了你腿。”
韦小宝要强好胜,吹牛道:“我骑过好几十次马,怎么不会骑?”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走到另一匹马左侧,一抬右足,踏入了马镫,脚上使劲,翻身上了马背。不料上马须得先以左足踏镫,他以右足上镫,这一上马背,竟是脸孔朝着马屁股。
茅十八哈哈大笑,脱手放开了韦小宝坐骑的缰绳,挥鞭往那马后腿上打去,那马放蹄便奔。韦小宝吓得魂不附体,险些掉下马来,双手牢牢抓住马尾,两只脚挟住了马鞍,身子伏在马背之上,但觉耳旁生风,身子不住倒退。幸好他人小体轻,抓住马尾后竟没掉下马来,口中自是大叫大嚷:“乖乖我的妈啊,辣块妈妈不得了,茅十八,你再不拉住马头,老子操你十八代的臭祖宗,啊哟,啊哟……”
这马在官道上直奔出三里有余,势道丝毫未缓,转了个弯,前面右首岔道上一辆骡车缓缓行来,车后跟着一匹白马,马上骑着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这一车一马走上大道,也向北行。韦小宝的坐骑无人指挥,受惊之下,向那一车一马直冲过去,相距越来越近。赶车的车夫大叫:“是匹疯马!”忙要将骡车拉到一旁相避。那乘马汉子掉转马头,韦小宝的坐骑也已冲到了跟前。那汉子一伸手,扣住了马头。那马奔得正急,这汉子膂力甚大,一扣之下,那马立时站住,鼻中大喷白气,却不能再向前奔。
车中一个女子声音问道:“白大哥,什么事?”那汉子道:“一匹马溜了缰,马上有个小孩,也不知是死是活。”韦小宝翻身坐起,转头说道:“自然是活的,怎么会死?”只见这汉子一张长脸,双目炯炯有神,穿一袭青绸长袍,帽子上镶了块白玉,衣饰打扮显是个富家子弟,韦小宝出身微贱,最憎有钱人家的子弟,在地下重重吐了口唾沫,说道:“他妈的,老子倒骑千里马,骑得正快活,却碰到拦路尸,阻住了……阻住了老子……”一口气喘不过来,伏在马屁股上大咳。那马屁股一耸,左后腿倒踢一脚。韦小宝“啊哟”一声,滑下马来,大叫:“哎唷喂,哎唷喂!”那汉子先前听韦小宝出口伤人,正欲发作,便见他狼狈万分的摔下马来,微微一笑,转过马头,随着骡车自行去了。
茅十八骑马赶将上来,大叫:“小鬼头,你没摔死么?”韦小宝道:“摔倒没摔死,老子倒骑马儿玩,却给个臭小子拦住路头,气得半死。哎唷喂……”哼哼唧唧的爬起身来,膝头一痛,便即跪倒。茅十八纵马近前,拉住他后领,提上马去。韦小宝吃了这苦头,不敢再说要自己乘马了。两人共骑,驰出三十余里,见太阳已到头顶,到了一座小市镇上。茅十八慢慢溜下马背,再抱了韦小宝下马,到一家饭店去打尖。韦小宝在妓院中吃饭,向来是坐在厨房门槛上,捧只青花大碗,白米饭上堆满嫖客吃剩下来的鸡鸭鱼肉。菜肴虽是不少,却从来不曾跟人并排坐在桌边好好吃过一顿饭。这时见茅十八当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眼前虽只几碗粗面条,一盘炒鸡蛋,心中却也大乐。
他吃了半碗面,只听得门外马嘶人喧,涌进十七八个人来,瞧模样是官面上的。韦小宝暗暗吃惊,低声道:“是官兵,怕是来捉你的。咱们快逃!”茅十八哼了一声,放下筷子,伸手按住刀柄。却见这群人对他并不理会,一叠连声的只催店小二快做菜做饭。
小镇上的小饭店中无甚菜肴,便只酱肉、熏鱼、卤水豆腐干、炒鸡蛋。那群人中为首的吩咐取出自己带来的火腿、风鸡佐膳。一人说道:“咱们在云南一向听说,江南是好地方,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我瞧啊,单讲吃的,就未必比得上咱们昆明。”另一人道:“你老哥在平西王府享福惯了,吃的喝的,自是大不相同。那可不是江南及不上云南,要知道,世上及得上平西王府的,可就少得很了。”众人齐声称是。
茅十八脸上变色,寻思:“这批狗腿子是吴三桂这大汉奸的部下?”
只听一个焦黄脸皮的汉子问道:“黄大人,你这趟上京,能不能见到皇上啊?”一个白白胖胖的人道:“依我官职来说,本来是见不着皇上的,不过凭着咱们王爷的面子,说不定能陛见罢!朝廷里的大老们,对咱们‘西选’的官员总是另眼相看几分。”另一人道:“这个当然,当世除了皇上,就数咱们王爷为大了。”
茅十八大声道:“喂,小宝,你可知道世上最不要脸的是谁?”韦小宝说:“我自然知道,那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他其实不知道,这句话等于没说。茅十八在桌上重重一拍,说道:“不错!乌龟儿子王八蛋是谁?”韦小宝道:“他妈的,这乌龟儿子王八蛋,他妈的不是好东西。”说着也在桌上重重一拍。
茅十八道:“我教你个乖,这乌龟儿子王八蛋,是个认贼作父的大汉奸,将咱们大好江山,花花世界,双手送了给鞑子……”
他说到这里,那十余名官府中人都瞪目瞧着他,有的已是满脸怒色。
茅十八道:“这大汉奸姓吴,他妈的,一只乌龟是吴一龟,两只乌龟是吴二龟,三只乌龟呢?”韦小宝大声道:“吴三龟!”
茅十八大笑,说道:“正是吴三桂这大……”突然之间,呛啷啷声响,七八人手持兵刃,齐向茅十八打来。韦小宝忙往桌底一缩。只听得乒乒乓乓,兵刃碰撞声不绝,茅十八手挥单刀,已跟人斗了起来。韦小宝见他坐在长凳上不动,知他大腿受伤,行走不便,心中暗暗着急。过了一会,当的一声,一柄单刀掉在地下,跟着有人长声惨呼,摔了出去。但对方人多,韦小宝见桌子四周一条条腿不住移动,这些腿的脚上或穿布鞋,或穿皮靴,自然都是敌人,茅十八穿的是草鞋。只听得茅十八边打边骂:“吴三桂是大汉奸,你们这批小汉奸,老子不将你们杀个干干净净……啊哟!”大叫一声,想是身上受了伤,跟着只见一人仰天倒下,胸口汩汩冒血。
韦小宝伸出手去,拾起掉在地下的一柄钢刀,对准一只穿布鞋的脚,一刀向脚背上剁了下去,擦的一声,那人半只脚掌登时斩落。那人“啊”的一声大叫,向后便倒。
桌子底下黑蒙蒙地,众人又斗得乱成一团,谁也不知那人因何受伤,只道是给茅十八打伤的。韦小宝见此计大妙,提起单刀,又将一人的脚掌斩断。那人却不摔倒,痛楚之下,大叫:“桌子底……底下……”弯腰察看,却给茅十八一刀背打上后脑,登时昏晕。便在此时,韦小宝又是一刀斩在一人的小腿之上。
那人大叫一声,左手一掀桌子,一张板桌连着碗筷汤面,飞将起来。那人随即举刀向韦小宝当头砍去。茅十八挥刀格开,韦小宝连爬带滚,从人丛中钻了出来。那小腿被斩之人怒极,挺刀追杀过来。韦小宝大叫:“辣块妈妈!”又钻入了一张桌子底下,那人叫道:“小鬼,你出来!”韦小宝道:“老鬼,你进来!”
那人怒极,伸左手又去掀桌子。突然之间,砰的一声响,胸口中拳,身子飞了出去,却是坐在桌旁的一人打了他一拳。
出拳之人随即从桌上筷筒中拿起一把竹筷,一根根的掷将出去。只听得“唉唷”、“啊哟”惨呼声不绝,围攻茅十八的诸人纷纷被竹筷插中,或中眼睛、或插脸颊,都是伤在要紧之处。一人大声叫道:“强盗厉害,大伙儿走罢!”扶起伤者,夺门而出。跟着听得马蹄声响,一行人上马疾奔而去。韦小宝哈哈大笑,从椅子底下钻出来,手中兀自握着那柄带血的钢刀。茅十八一跷一拐的走过去,抱拳向坐在桌边之人说道:“多谢尊驾出手助拳,否则茅十八寡不敌众,今日的事可不好办。”韦小宝回头看去,微微一怔,原来坐着的那人,便是先前在道上拉住了他坐骑的汉子,自己曾骂过他几句的。
那汉子站起身来还礼,说道:“茅兄身上早负了伤,仍是激于义愤,痛斥汉奸,令人好生相敬。”茅十八笑道:“我生平第一个痛恨之人,便是大汉奸吴三桂,只可惜这恶贼远在云南,没法找他晦气,今日打了他手下的小汉奸,当真痛快。
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汉子道:“此处人多,说来不便。茅兄,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转身去扶桌边的一个女客。那女客始终低下了头,瞧不见她脸容。
茅十八怫然道:“你姓名也不肯说,太也瞧不起人啦。”那人并不答理,扶着那女客走了出去,经过茅十八身畔时,轻轻说了一句话。
茅十八全身一震,立时脸现恭谨之色,躬身说道:“是,是。茅十八今日见到英雄,实是……实是三生有幸。”那人竟不答话,扶着那女客出了店门,上车乘马而去。韦小宝见茅十八神情前倨后恭,甚觉诧异,问道:“这小子是什么来头?瞧你吓得这个样子。”茅十八道:“什么小子不小子的?你嘴里放干净些。”眼见饭店中的老板与店伴探头探脑,店堂中一塌胡涂,满地鲜血,说道:“走罢!”扶着桌子走到门边,拿起一根门闩撑地,走到店门外,从店外马桩子上解开马缰,说道:“你扳住马鞍,左脚先踏马镫子,然后上马……对了,就是这样。”韦小宝道:“我本来会骑马的,好久不骑,这就忘了。哪有什么希奇?”
茅十八一笑,跃上另一匹马,左手牵着韦小宝坐骑的缰绳,纵马北行,说道:“我身上有伤,遇上了魔爪对付不了。
咱们不能再走官道,须得找个隐僻所在,养好了伤再说。”韦小宝道:“刚才那人武功倒也了得,一根根竹筷掷了出去,便将人打走。茅大哥,我瞧你是及不上他了。”茅十八道:“那自然。他是云南沐王府中的英雄,岂有不了得的?”韦小宝道:“他是云南沐王府的吗?我还道是天地会中那个什么陈总舵主呢,瞧你吓得这副德性。”茅十八怒道:“我吓什么了?小鬼头胡说八道。我是尊敬沐王府,对他自当客气三分。”韦小宝道:“人家可没对你客气哪!你问他尊姓大名,他理也不理,只说‘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茅十八道:“他后来不是跟我说了吗?否则的话,我怎知他是沐王府的?”韦小宝问道:“他在你耳朵边说了句什么话?”茅十八道:“他说:
‘在下是云南沐王府的,姓白。’”韦小宝道:“嗯,姓白,原来是个吃白食的。”茅十八道:“小孩儿别胡说八道。”
韦小宝道:“你见了沐王府的人便吓得魂不附体,老子可不放在心上。茅大哥,你不怕鳌拜,不怕大汉奸吴三桂,却去怕什么云南沐王府,他们当真有三头六臂不成?啊,我知道啦,你怕他用两根筷子戳瞎了你一对眼睛,茅十八变成了茅瞎子。”
茅十八道:“我也不是怕他们,只不过江湖上的好汉倘若得罪了云南沐王府,丢了性命不打紧,却惹得万人唾骂,给人瞧不起。”韦小宝道:“云南沐王府到底是什么脚色,又有这等厉害?”茅十八道:“你不是武林中人,跟你说了,你也不懂。”韦小宝道:“他妈的,好神气吗?我压根儿就不希罕。”
茅十八道:“咱们在江湖上行走,要见到云南沐王府的人,本来已挺不容易,要他们结交,那更是千难万难了。今天刚好碰上老子跟吴三桂的手下人动手,沐王府跟吴三桂是死对头,他们自然要帮我。偏偏你这小子不学好,尽使些下三滥的手段,连带老子也给人家瞧不起了。”说看不由得满脸怒色。韦小宝道:“啊哟,啧啧啧,人家摆臭架子,不肯跟你交朋友,怎么又怪起我来啦?”
茅十八怒道:“你钻在桌子底下,用刀子去剁人家脚背,他妈的,这又是什么武功了?人家英雄好汉瞧在眼里,怎么还能当咱们是朋友?”韦小宝道:“你奶奶的,若不是老子剁下几只脚底板,只怕你的性命早没了,这时候却又怪起我来。”茅十八想到给云南沐王府的人瞧得低了,越想越怒,说道:“我叫你不要跟着我,你偏要跟来。你用石灰撒人眼睛,这等下三滥的行径,江湖上最给人瞧不起,比之下蒙药、烧闷香,品格还低三等。我宁可给那黑龙鞭史松杀了,也不愿让你用这等卑鄙无耻的下流手段来救了性命。他妈的,你这小鬼,我越瞧越生气。”
韦小宝这才明白,原来用石灰撒人眼睛,在江湖上是极其下流之事,自己竟是犯了武林中的大忌,而钻在桌子底下剁人脚板,显然也不是什么光彩武功,但给他骂得老羞成怒,恶狠狠的道:“用刀杀人是杀,用石灰杀人也是杀,又有什么上流下流了?要不是我这小鬼用下流手段救你,你这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你的大腿可不是受了伤么?人家用刀子剁你大腿,我用刀子剁人家脚板,大腿跟脚板,都是下身的东西,又有什么分别?你不愿我跟你上北京,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以后大家各不相识便是。”
茅十八见他身上又是尘土,又是血迹,心想这小孩所以受伤,全是因己而起,此地离扬州已远,将这小孩撇在荒野之中,毕竟太也说不过去,何况这小孩于自己有两番救命之德,岂能忘恩负义?便道:“好,我带你上北京是可以的,不过你须得依我三件事。”
韦小宝大喜,说道:“依你三件事,那有什么打紧?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驷马难追”,但这个“驷”字总是记不起来。
茅十八道:“第一件是不许惹事生非,污言骂人,口中得放干净些。”韦小宝道:“那还不容易?不骂就不骂,可是倘若人家惹到我头上来呢?”茅十八道:“好端端地,人家为什么会来惹你?第二件,倘若跟人家打架,不许张口咬人,更不许撒石灰坏人眼睛,至于在地下打滚,躲在桌子底下剁人脚板,钻人裤裆,捏人阴囊,打输了大哭大叫,躺着装死这种种勾当,一件也不许做。这都是给人家瞧不起的行径,不是英雄好汉之所为。”
韦小宝道:“我打不过人家,难道尽挨揍不还手?”茅十八道:“还手要凭真武功,似你这等无赖流氓手段,可让别人笑歪了嘴巴。你在妓院中鬼混,那也不打紧,跟着我行走江湖,趁早别干这一套。”韦小宝心想:“你说打架要凭真实武功,我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真实武功?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还不是挨揍不还手?”
茅十八又道:“武功都是学的,谁又从娘肚子里把武功带出来了?你年纪还小,这时候起始练武,正来得及。你磕头拜我为师,我就收了你这个徒弟。我一生浪荡江湖,从没几天安静下来,好好收个徒弟。算你造化,只要你听话,勤学苦练,将来未始不能练成一身好武艺。”说着凝视韦小宝,颇有期许之意。
韦小宝摇头道:“不成,我跟你是平辈朋友,要是拜你为师,岂不是矮了一辈?你奶奶的,你不怀好意,想讨我便宜。”茅十八大怒,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曾想拜他为师,学他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五虎断门刀法”,只是这些人若非心术不正,便是资质不佳,又或是机缘不巧,自己身有要事,无暇收徒传艺,今日感念韦小宝救过自己性命,想授他武功,哪知他竟一口拒绝,大怒之下,便欲一掌打将过去,手已提起,终于忍住不发,说道:“我跟你说,此刻我心血来潮,才肯收你为徒,日后你便磕一百个响头求我,我也不收啦。”韦小宝道:“那有什么希罕?日后你便是磕三百个响头求我,哀求我拜你为师,我也还是不肯。做了你徒弟,什么事都得听你吩咐,那有什么味道?我不要学你的武功。”茅十八气愤愤的道:“好,不学便不学,将来你给敌人拿住了,死不得,活不成,可别后悔。”韦小宝道:“又有什么后悔了?就算学成跟你一般的武功,又有什么好?你给黑龙鞭缠住了,动也动不得;见到云南沐家一个吃白食的家伙,恭恭敬敬的只想拍马屁,跟人家结交,人家却偏偏不睬你。我武功虽不及你,却……”
茅十八越听越怒,再也忍耐不住,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个嘴巴。韦小宝料知他要打,竟然不哭,反而哈哈大笑,说道:“你给我说中了心事,这才大发脾气。我问你,是不是你想跟人家交朋友,人家不睬你,你就把气出在老子头上?”茅十八拿这小孩真没办法,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撇下他不理又不是,他本是霹雳火爆的脾气,这时只好强自忍耐,哼了一声,鼓起了腮帮子生气,松手放开了缰绳,叫道:“马儿,马儿,快来个老虎跳,把这小鬼头摔个半死。”他本来要韦小宝依他三件事,但第二件便说不拢,第三件事也想不起来了。
韦小宝自行拉缰,那坐骑倒乖乖的行走,并不跟他为难。
韦小宝心下大乐,心道:“你不教我骑马,老子可不是自己会了吗?”又想:“今后我跟着你行走江湖,总会时时见你和人家动手打架。你不教我,难道我没生眼珠,不会瞧么?我不但会学你的武功,连你对头的武功也一起学了。几个人的武功加在一起,自然就比你强了。呸,他妈的,好希罕吗?那吃白食的小子掷筷子的本事倒挺管用,倘若他向老子磕头,求我学他这门功夫,老子倒不妨答应了他。他妈的,他为什么要向我磕头,求我学他这门功夫?”想到这里,不禁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茅十八回头问道:“什么事好笑?”韦小宝道:“我想沐王府这吃白食的小子……”茅十八道:“什么吃白食的小子?”韦小宝道:“他可不是姓白吗?”茅十八道:“姓白管姓白,怎么姓白的就吃白食?他们姓白的,在云南沐王府中可大大的了不起哪。刘、白、方、苏,是云南沐王府的四大家将。”韦小宝道:“什么三大家将、四大家将?沐王府又是什么鬼东西?”茅十八道:“你口里干净些成不成?江湖之上,提起沐王府,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什么鬼不鬼的?”韦小宝嗯了一声。茅十八道:“当年明太祖起兵反元,沐王爷沐英立有大功,平服云南,太祖封他沐家永镇云南,死后封为什么王,子孙代代,世袭什么国公。”韦小宝一拍马鞍,大声道:“原来云南沐王府什么的,是沐英沐王爷家里。你老说云南沐王府,说得不清不楚,要是早说沐英沐王爷,我哪还有不知道的?沐王爷早死了几千年啦。你也不用这么害怕。”茅十八道:“什么几千年?胡说八道。咱们江湖上汉子敬重沐王府,倒不是为了沐英沐王爷,而是为了他的子孙沐天波。明朝末代皇帝桂王逃到云南,黔国公沐天波,对了,记起来啦,是黔国公,他忠心耿耿,保驾护主。吴三桂这奸贼打到云南,黔国公保了桂王逃到缅甸。缅甸的坏人要杀桂王,沐天波代主而死。这等忠义双全的英雄豪杰,当真古今少有。”韦小宝道:“啊,这位沐天波老爷,原来就是《英烈传》中沐英的子孙。沐王爷勇不可当,是太祖皇帝的爱将,这个我知道得不想再知道啦。”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英烈传》,徐达、常遇春、胡大海、沐英这些大将的名字,他听得极熟,又问:“你怎不早说?我如早知沐王府便是沐英沐王爷家中,对那吃白食的朋友也客气三分了。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又是什么人?”
茅十八道:“刘白方苏四家,向来是沐王府的家将,祖先随着沐王爷平服云南。天波公护驾到缅甸,这四大家将的后人也都力战而死。只有年幼的子弟逃了出来。我见了那位姓白的英雄所以这样客气,一来他帮我打退大汉奸的鹰犬……”韦小宝道:“我也帮你打退大汉奸的鹰犬,你对我怎么又不客气?”茅十八瞪了他一眼,说道:“二来他是忠良的后人,江湖上人人敬重。倘若得罪了云南沐家之人。岂不为天下万人唾骂?”韦小宝道:“原来如此,见到忠良之后,自然是要客气些。”
茅十八道:“识得你以来,第一次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韦小宝道:“我不知要等到几时,才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沐王爷铜角渡江,火箭射象,这样的大英雄,谁不敬重?又何必要你多说个屁?”茅十八问道:“什么叫做铜角渡江,火箭射象?”
韦小宝哈哈一笑,说道:“你只知道拍云南沐王府的马屁,原来不知道沐王爷是多大的英雄。你可知沐王爷是太祖皇帝的什么人?”茅十八道:“沐王爷是太祖皇帝手下大将,谁不知道?”韦小宝道:“呸,大将?大将自然是大将,难道是无名小卒?哪,太祖手下,共有六王,徐达徐王爷、常遇春常王爷,你自然知道啦,还有四王是谁?”茅十八是草莽豪杰,于明朝开国的史实一窍不通,徐达、常遇春的名字当然听见过,却不知他们是什么六王,也不知此外还有四个什么王。韦小宝却在扬州茶坊之中将这部《英烈传》听得滚瓜烂熟。其时明亡未久,人心思旧,却又不敢公然谈论反清复明之事,茶坊中说书先生讲述各朝故事,听客最爱听的便是这部敷演明朝开国、驱逐鞑子的《英烈传》。
明太祖开国,最艰巨之役是和陈友谅鄱阳湖大战,但听客听来兴致最高的,却是如何将蒙古鞑子赶出塞外,如何打得众鞑子落荒而逃。大家耳中所听,是明太祖打蒙古鞑子,心中所想,打的却变成了满洲鞑子。汉人大胜而鞑子大败,自然志得意满。是以明朝开国诸功臣中,尤以徐达、常遇春、沐英三人最为听众所崇拜。说书先生说到三人如何杀鞑子之时,加油添酱,如火如荼,听众也便眉飞色舞,如醉如痴。韦小宝见茅十八答不上来,甚是得意,说道:“还有四王,便是李文忠、邓愈、汤和以及沐英沐王爷。这四位王爷封的是什么王,跟你说了,料你也记不到,是不是?”其实他自己也根本记不起这六王封的是什么王。茅十八点了点头。韦小宝又道:“汤和是明太祖的老朋友,年纪大过太祖;邓愈也是很早就结识了太祖,一直跟他打江山的。李文忠是太祖的外甥。沐王爷是太祖的义子,跟太祖姓朱,叫做朱英,后来立功大了,太祖叫他复姓,才叫做沐英。”茅十八道:“原来如此,那么铜角射象什么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韦小宝道:“是铜角渡江,不是铜角射象。太祖打平天下,最后只有云南、贵州的梁王未曾降服。那梁王叽哩咕噜花,是元朝末代皇帝的侄儿,守住了云南、贵州,不肯投降。”那梁王本名把匝刺瓦尔密,韦小宝记不住他的名字,随口胡谄。茅十八虽觉奇怪,也不敢反驳,只听韦小宝续道:“太祖皇帝龙心大怒,便点三十万军马,命沐王爷带领前去攻打,来到云南边界,遇到元兵。元兵的元帅叫做达里麻,此人身高十丈,头如巴斗……”
茅十八道:“哪有身高十丈之人?”韦小宝知道说溜了嘴,辩道:“鞑子自然生得比咱们中国人高大些。那达里麻身披铁甲,手执长枪,在江边哇啦啦一声大叫,便如半空中连打三个霹雳,只听得扑通、扑通、扑通,响声不断,水花四溅。你道是什么事?”茅十八道:“不知道,是什么事?”韦小宝道:“原来达里麻哇哇大叫,声音传过江去,登时有十名明兵给他吓破胆子,摔下马来,掉进江中。沐王爷一见不对,心想再给他叫得几声,我军纷纷堕江,大事不好,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韦小宝平时说话,出口便是粗话,“他妈的”三字片刻不离口,但讲到沐英平云南的故事,学的是说书先生的口吻,粗话固然一句没有,偶然还来几句或通或不通的成语。
他继续说道:“沐王爷眼见得达里麻张开血盆大口,又要大叫,于是弯弓搭箭,飕的一箭,便向达里麻口中射去。沐王爷的箭法百步穿杨,千步穿口,这一箭呼呼风响,横过了江面,直向达里麻的大嘴射到。那达里麻也是英雄好汉,眼见这箭来得势道好凶,急忙低头,避了开去。只听得后军齐声呐喊:‘不好了!’达里麻回头一看,只见十名将军胸口都穿了个洞,鲜血狂喷。却原来沐王爷这一箭连穿十名将军,从第一名将军胸口射进,背后出来,又射入了第二名将军胸口,一共穿了十人。”
茅十八摇头道:“哪有此事?沐王爷就算天生神力,一箭终究也射穿不了十个人。”韦小宝道:“沐王爷是天上星宿下凡,玉皇大帝派他来保太祖皇帝驾的,岂同凡人?你道是你茅十八吗?这一箭穿十,有个名堂,叫做‘穿云箭’。”
茅十八将信将疑,问道:“后来怎样?”韦小宝道:“达里麻一见大怒,心想你会射箭,难道我就不会?提起硬弓,也是一箭向沐王爷射将过来。沐王爷叫声:
‘来得好!’左手两根手指伸出,轻轻便将来箭挟住了。正在此时,天空一群大雁飞过,啼声嘹亮,沐王爷心生一计,叫道:‘我要射中第三只雁儿的左眼!’飕的一箭,向那雁儿射去。达里麻心想:‘你要射第三只雁儿,已不容易,怎地还分左眼右眼?’抬头看去。便在此时,沐王爷连珠箭发,三箭齐向达里麻射到。”
茅十八拍腿叫道:“妙极!这是声东击西的法子。”
韦小宝道:“也算达里麻命不该绝,第一箭正中他的左眼,仰后便倒,第二箭、第三箭又接连射死了鞑子八名大将。鞑子身上多毛,明军叫他们毛兵毛将。沐王爷连射三箭,射死了一十八员毛将,这叫做‘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毛十八!’”
茅十八一怔,道:“什么?”韦小宝道:“沐王爷隔江射死毛十八!”说到这里,忍不住格格格笑了出来。茅十八这才明白,他果然是绕着弯儿在骂自己,骂道:“他妈的,胡说八道!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韦小宝!”韦小宝笑道:“那时我还没生,沐王爷又怎射得死我?”茅十八道:“你休得乱说。达里麻左眼中箭,却又如何?”
韦小宝道:“元兵见元帅中箭,倒下马来,登时大乱。沐王爷正要下令大军渡江,忽然听得隔江响号,元兵已有援兵开到,对岸乱箭齐发,只遮得天都黑了。沐王爷又生一计,派了手下四员大将,悄悄领兵到下游渡江,绕到元兵阵后,大吹铜角。”
茅十八道:“这四员大将,超必便是刘白方苏四人了?”韦小宝也不知是与不是,却不愿被茅十八猜中,说道:“不对,那四员大将,乃是赵钱孙李。刘白方苏四将,随在沐王爷身边。”茅十八点头道:“原来如此。”
韦小宝道:“沐王爷传下号令,叫刘白方苏四将手下兵士,齐声呐喊,同时将小船、木排推下江中,派出一千明兵,装腔作势,假作渡江。元兵眼见明兵要渡过江来,更是没命的放箭。沐王爷当即收兵,过不到半个时辰,又派兵装模装样的假渡江,元兵又再放箭。江中也不知射死了多少鱼鳖虾蟹。”茅十八道:“这个我又不信了。射死鱼儿,那也罢了。虾儿极细,螃蟹甲鱼身上有甲,又怎射得它死?”韦小宝道:“你若不信,那就到前面镇上买一只甲鱼,买一只螃蟹,再买一只虾儿,用绳穿了,挂将起来,再放箭射过去,且看射得死呢还是射不死。”茅十八心想:“咱们赶路要紧,哪有这等闲功夫去胡闹。”他听得入神,生怕韦小宝放刁不说,便道:“好,你说射得死便射得死,后来怎样?”韦小宝道:“后来沐王爷手下的兵士,从江中拾起十八只给射死了的、身上有毛的老甲鱼,煮来吃了,便没事了。”茅十八笑骂:“小鬼头,偏爱绕着弯儿骂人。你说沐王爷怎生渡江。”
韦小宝道:“沐王爷一见鞑子兵放箭,便吩咐擂鼓呐喊,作势渡江,如此多次,却并不真的渡江。只听得鞑子兵阵后铜角之声大作,知道赵钱孙李四将已从下游渡江,绕到鞑子兵阵后,这才下令杀将过去。众兵将竖起盾牌,挡在身前,撑动小船筏子,渡江进攻。鞑子兵放了大半天箭,这箭已差不多射完啦,听得阵后敌人杀来,主将又中箭重伤,不由得军心大乱。沐王爷一马当先,冲将过去。鞑子兵东奔西逃,乱成一团。沐王爷眼见鞑子兵阵中有一大将横卧马上,许多勒子兵前后保护,知道必是达里麻,当即拍马追上,喝道:‘鞑子达里麻,还不下马投降?’达里麻道:‘我……我不是达里麻!我是茅……’沐王爷见他左眼之中插着一根羽箭,箭梢上有个金字,正是一个‘沐’字,却不是自己的羽箭是什么?
哪里还肯客气,轻伸猿臂,一把抓将过来,往地下一掷,喝道:‘绑起来!’早有刘白方苏四将过来,揪住达里麻,绑得结结实实。这一仗鞑子兵大败,溺死在江中的不计其数。江中的王八吃了不少长毛鞑子的尸首,从此身上有毛,这种王八叫做毛王八,那是别处没有的。”茅十八觉得韦小宝又在骂自己了,哼了一声,却也不敢确定,或许云南江中真有毛王八亦未可知。
韦小宝道:“沐王爷大获全胜,当即进兵梁王的京城。来到城外,只见城中无声无息。沐王爷下令擂鼓讨战,只见城头挑起一块木牌,写着‘免战’二字。”茅十八道:“原来梁王知道打不过,挂起免战牌。”韦小宝道:“沐王爷仁慈为怀,心想这梁王高挂免战牌,多半是要投降,我如下令攻城,城破之后,百姓死伤必多,不如免战三日,让他投降,免得杀伤百姓。”茅十八一拍大腿,大声道:“是啊,沐王爷一家永镇云南,与明朝同始同终,便因沐王爷爱护百姓,一片仁心,所以上天保佑。”
韦小宝道:“当晚沐王爷坐在军营之中,挑灯夜看春秋。”茅十八道:“关王爷才看《春秋》,难道沐王爷也看《春秋》吗?”韦小宝道:“大家都是王爷,自然都看《春秋》。不看《春秋》,难道看夏冬吗?那夏冬是张飞看的书,莽张飞有勇无谋。沐王爷是天上武曲星转世,和关王爷一般,只看《春秋》,不看夏冬。”茅十八也不知道《春秋》和夏冬是什么东西,点头称是。
韦小宝道:“沐王爷看了一会,忽然要小便,站起身来,拿起太祖皇帝御赐的金夜壶,正要小便,忽听得城中传来几声大吼,声音极响,既不是虎啸,亦不是马嘶。沐王爷一听,暗叫不好……”茅十八道:“那是什么叫声?”韦小宝道:“你倒猜猜看。”茅十八道:“定是又有几个鞑子,好像达里麻一般,在城中大声哄叫。”韦小宝摇头道:“不是!沐王爷一听之下,登时也不小便了,将金夜壶恭恭敬敬的往桌上一放……”茅十八道:“怎地将便壶放在桌上?”韦小宝道:“这是太祖皇帝御赐的金便壶,你道是寻常便壶吗?所以沐王爷放的时候,定要恭恭敬敬。他放下便壶,立即击鼓升帐,召集众将官,取过一枝金批令箭,说道:‘刘将官听着:令你带领三千士兵,连夜去捕捉田鼠,捕多者有赏,捉不到者军法从事。’刘将官道:‘得令!’接了令箭,便去捕捉田鼠。”
茅十八大奇,问道:“捕捉田鼠又干什么?”韦小宝道:“沐王爷用兵如神,军机岂可泄漏。元帅有令,照办就是。接令的将军倘若多问一句,沐王爷一怒之下,立刻推出帐外斩首。你要是做沐王爷手下的将官,老是这样问长问短,便有十八颗脑袋瓜子,他妈的也都给沐王爷砍了。”茅十八道:“我倘若做了将官,自然不问。你又不是沐王爷,难道就问不得吗?”
韦小宝摇手道:“问不得,问不得!沐王爷取过第二枝金批令箭,叫白将官听令,说道:‘命你带二万官兵,在五里之外掘下一条长坑,长二里,宽二丈,深三丈,连夜赶掘,不得有误。’白将官领命而去。沐王爷随即下令退兵,拔营而去,退到离城六里扎营。”
茅十八愈听愈奇,道:“那当真奇怪,我可半点也猜不到了。”
韦小宝道:“哼!沐王爷用兵之法倘若给你猜到,沐王爷变成茅十八,茅十八变成沐王爷了。第二日早晨,刘白二将回报:田鼠已捉到一万多只,长坑也已掘成。沐王爷点头道:‘好!’命探子到城边探看动静。午牌时分,忽听得城中金鼓雷鸣,齐声呐喊,探子飞马回报:‘启禀元帅:大事不好!’沐王爷一拍桌子,喝道:‘他妈的,何事惊慌?’探子说道:‘启禀元帅:鞑子大开北门,城中涌出几百只长鼻子牛妖,正向我军冲锋而来!’沐王爷哈哈大笑,说道:‘什么长鼻子牛妖!再探。’探子得令而去。”
茅十八奇道:“长鼻子牛妖是什么家伙?”韦小宝正色道:“我早料到你也是不识的了。这些家伙身子比牛还大,皮粗肉厚,鼻子老长,两根尖牙向前突出,一双大耳朵晃啊晃的,模样儿凶猛无比,可不是长鼻子牛妖吗?”茅十八“嗯”了一声,点点头,凝思这长鼻子牛妖的模样。韦小宝道:“沐王爷自言自语:‘这探子是个胡涂蛋,少见多怪,见到骆驼说是马背肿,见到大象说是长鼻子牛妖!’”茅十八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这探子果然胡涂,竟管大象叫作长鼻子牛妖。不过他是北方人,从来没见过大象,倒也怪不得。”
扬州城说书先生说到“长鼻子牛妖”这一节书时,茶馆中必定笑声大作,此刻韦小宝依样葫芦的说来,果然也引得茅十八放怀大笑。韦小宝继续说道:“沐王爷摆开阵仗,远远望去,但见尘头大起,几百头大象头上都缚了尖刀,狂奔冲来,象尾上都是火光。原来云南地近缅甸,那梁王向缅甸买了几百头大象,摆下了一个火象阵,用松枝缚在大象尾上,点着了火。大象受惊,便向明军冲来。大象皮坚肉厚,弩箭射它不倒,明军只消一乱,鞑子兵便可跟在象后,掩杀过来。明军都是北方人,从未见过大象,一见之下,不由得心头发慌,暗暗叫道:“牛魔王尾巴会喷火,今日大事不好了!’”
茅十八脸有忧色,沉吟道:“这火象阵果然厉害。”
韦小宝道:“沐王爷不动声色,只是微微冷笑,待得大象冲到十丈之外,喝道:‘放田鼠!’那一万多只田鼠放了出来,霎时之间,满地都是老鼠,东奔西窜。要知道大象不怕狮熊虎豹,最怕的却是老鼠。老鼠如果钻入了大象的耳朵,吃它脑髓,大象半点奈何不得。众大象一见老鼠,吓得魂飞天外,掉头便逃,冲入鞑子阵中,只踏得鞑子将官兵卒头破腿断。有些大象不辨东南西北,向明军继续冲将过来。便一一掉入陷坑之中。沐王爷叫道:‘放火箭!’他老人家这一声令下,只见天空中千朵万朵火花,好看煞人。”
茅十八问道:“怎么箭上会发火?”韦小宝道:“你道火箭是有火的箭么?错了!火箭便是烟花炮仗。明军之中,有放炮放铳用的硝磺火药,沐王爷早一晚已传下号令,命军士用火药做成烟火炮仗,射出去时,火花满天,砰砰的响成一片。那些大象更加怕了,没命价的奔跑,鞑子的阵势被大象冲了个稀巴烂,希里呼卢,一塌胡涂。
沐王爷下令擂鼓进攻,众兵将大声呐喊,跟着大象冲进城去。
梁王带了妃子正在城头喝酒,等候明军大败的消息,却见几百头大象冲进城来。梁王大叫:“咕噜阿布吐,呜里呜!咕噜阿布吐,呜里呜!’”
茅十八奇道:“他呜野呜的,叫些什么?”
韦小宝道:“他是鞑子,叫的自然是鞑子话,他说:‘啊哟不好了,大象起义了!”奔下城头,看见一口井,便跳将下去,想要自杀。不料那梁王太过肥胖,肚子极大,跳下了一半,肚子塞在井口,上不上,下不下,大叫:‘啊哟不好了!
孤王半天吊!’”
茅十八道:“怎么他这次不叫鞑子话了?”
韦小宝道:“他叫的还是鞑子话,反正你又不懂,我便改成了咱们的话。沐王爷一马当先,冲进城来,看见一个老鞑子身穿黄袍,头戴金冠,知道必是梁王,见他一个大肚皮塞在井口,不由得哈哈大笑,抓住他头发,一把提了起来,只闻得臭气冲天,却原来梁王慌得很了,屎尿直流!”
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宝,你说的故事当真好听。
原来沐王爷平云南,全仗智勇双全。倘若他不摆老鼠阵,梁王那火象阵冲将过来,明军非大败不可。”韦小宝道:“那还用说?沐王爷打仗用老鼠,咱们打仗用石灰,哥儿俩半斤八两。”茅十八摇头道:“不对!常言道兵不厌诈,打仗用计策是可以的。诸葛亮可不是会摆空城计吗?咱们一刀一枪,行走江湖,却得光明磊落,打仗和打架全然不同。”韦小宝道:“我看也差不多。”
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倒也颇不寂寞。茅十八将江湖上的种种规矩禁忌,一件件说给韦小宝听,最后说道:“你不会武功,人家知道你不是会家子,就不会辣手对付,千万不可冒充,反而吃亏。”韦小宝道:“我‘小白龙’韦小宝只会水底功夫,伏在水底,生吃鱼虾,这陆上功夫嘛,却不怎么考究。”茅十八哈哈大笑。
当晚两人在一家农家借住。茅十八取出几两银子给那农家,将养了十来日,身上各处伤势大好,这才雇了大车上道。
注:“最好交情见面初”是“一见如故”的意思,并不是说初见面交情最好,后来就渐渐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