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回 求师终南
郭靖在舟中潜运伸功,数日间伤势便己痊愈了大半。夫妇俩说起欧阳锋十余年不见,不但未见衰迈,武功犹胜往昔,这一掌若是打中了郭靖胸口要害,那便非十天半月之内所能痊可了。两人谈到洪七公,不知他身在何处,甚是记挂。黄蓉虽在“桃花岛隐居,仍是遥领丐帮帮主之位,帮中事务由鲁有脚奉黄蓉之名处分勾当。她此番来到江南,原拟乘便会见帮中诸长老会商帮务,井打听洪七公近况,但郭靖受伤,只有先行归岛。其后说到杨过,黄蓉便将他叫进内舱,询问前事。杨过说了母亲因病逝世、自己流落嘉兴的经过,郭靖夫妇想起和穆念慈的交情,均是不胜伤感。
待杨过回出外舱,郭靖说道:“我向来有个心愿,你自然知道。今日天幸遇到过儿,我的心愿就可得偿了。”当年郭靖之父郭啸天与杨过的祖父杨铁心义结兄弟,两家妻室同时怀孕。二人相约,日后生下的若均是男儿,就结为兄弟,若均是女儿则结为金兰姊妹,如是一男一女,则为夫妇。后来两家生下的各为男儿,郭靖与杨过之父杨康如约结为兄弟。但杨康认贼作父,多行不义,终于惨死于嘉兴王铁枪庙中。郭靖念及此事,常耿耿于怀。此时这么一说,黄蓉早知他的心意,摇头道:“我不答应。”
郭靖愕然道:“怎么?”黄蓉道:“芙儿怎能许配给这小子。”郭靖道:“他父虽然行止不端,但郭杨两家世代交好,我瞧他相貌清秀,聪明伶俐,今后跟着咱俩,将来不愁不能出人头地。”黄蓉道:“我就怕他聪明过份了。”
郭靖道:“你不是聪明得紧么?那有甚么不好?”黄蓉笑道:“我却偏喜欢你这傻哥哥呢。”郭靖一笑,道:“芙儿将来长大,未必与你一般也喜欢傻小子。再说,如我这般傻瓜,天下只怕再也难找第二个。”
黄蓉刮脸羞他道:“好希罕么,不害臊。”
两人说笑几句,郭靖重提话头,说道:“我爹爹就只这么一个遗命,杨铁心叔父临死之际也曾重托于我。可是于杨康兄弟与穆世姊份上,我实没尽了甚么心。若我再不将过儿当作亲人一般看待,怎对得起爹爹与杨叔父?”
言下长叹一声,甚有恍然之意。黄蓉柔声道:“好在两个孩子都还小,此事也不必急。将来若是过儿当真没甚坏处,你爱怎么就怎么便了。”
郭靖站起身来,深深一揖,正色道:“多谢相允,我实是感激不尽。”
黄蓉也正色道:“我可没应允。我是说,要瞧那孩子将来有没有出息。”郭靖一揖到地,刚伸腰直立,听她此言,不禁楞住,随即道:“杨康兄弟自幼在金国王府之中,这才学坏。过儿在我们岛上,却决计坏不了,何况他这名字当年就是我给取的。他名杨过,字改之,就算有了过失,也能改正,你放心好啦。”黄蓉笑道:“名字怎能作数?你叫郭靖,好安静吗?从小就跳未跳去的像只大猴子。”郭靖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黄蓉一笑,转过话头,不再谈论此事。
舟行无话,到了桃花岛上。郭芙突然多了三个年纪相若的小朋友,自是欢喜之极。
杨过服了黄蓉的解药后,身上余毒便即去净。他和郭芙初见面时略有嫌隙,但小孩性儿,过了几日,大家自也忘了。这几天中,四人都在捕捉蟋蟀相斗为戏。
这一日杨过从屋里出未,又要去捉蟋蟀,越弹指阁,经两忘峰,刚绕过清啸亭,忽听得山后笑语声喧,忙奔将过去,只见郭芙和武氏兄弟翻石拨草,也正在捕捉蟋蟀。武敦儒拿着个小竹筒,郭芙捧着一只瓦盆。
武修文翻开一块石头,嗤的一响,一只大蟋蟀跳了出来。武修文纵身扑上,双手按住,欢声大叫。郭芙叫道:“给我,给我。”武修文拿起蟋蟀,道:“好罢,给你。”揭开瓦盆盖,放在盆里,只见这蟋蟀方头健腿、巨颚粗腰,甚是雄骏。武修文道:“这只蟋蟀定是无敌大将军,杨哥哥,你那许多蟋蟀儿都打它不过。”
杨过不服,从怀中取出几竹筒蟋蟀,挑出最凶猛的一只来与之相斗。斗得几个回合,那大蟋蟀张开巨口咬去,将杨过的那只拦腰咬住,摔出盆外,随即振翅而鸣,洋洋得意。郭芙拍手欢叫:“我的打赢啦!”杨过道:“别忙,还有呢。”可是他连出三蟀,尽数败下阵来,第三只甚至被巨蟀一口咬成两截。
杨过脸上无光,道:“不玩啦!”转身便走。忽听得后面草丛中叽叽叽的叫了三声,正是蟋蟀鸣叫,声音却颇有些古怪。武敦儒道:“又是一只。”
拨开草丛,突然向后急跃,惊道:“蛇,蛇!”杨过转过身来,果见一条花纹斑斓的毒蛇,昂首吐舌的盘在草中。杨过拾起一块石子,对准了摔去,正中蛇头,那毒蛇扭曲了几下,便即死了。只见毒蛇所盘之旁存一只黑黝黝的小蟋蟀,相貌奇丑,却展翅发出叽叽之声。
郭芙笑道:“杨哥哥,你捉这小黑鬼啊。”杨过听出她话中有讥嘲之意,激发了胸中傲气,说道:“好,捉就捉。”当下将黑蟋蟀捉了过来。郭芙笑道:“你这只小黑鬼,要来干甚么?想跟我的无敌大将军斗斗吗?”杨过怒道:“斗就斗,小黑鬼也不是给人欺负的。”将黑蟀放在郭芙的瓦盆之中。
说也奇怪,那大蟋蟀见到小黑蟀竟有畏惧之意,不住退缩。郭芙与武氏兄弟大声叱喝,为大蟋蟀加劲助威。小黑蟋蟀昂头纵跃面前,那大蟀不敢接战,想跃出盆去。小黑蟀也即跃高,在半空咬住大蟀的尾巴,双蟀齐落,那大蟋蟀抖了几抖,翻转肚腹而死。原来蟋蟀之中有一种喜与毒虫共居,与蜈蚣共居的称为“蜈蚣蟀”,与毒蛇共居的称为“蛇蟀”,因身上染有毒虫气息,非常蟀之所能敌。杨过所捉到的小黑蟀正是一只蛇蟀。
郭芙见自己的无敌大将军一战即死,很不高兴,转念一想,道:“杨哥哥,你这头小黑鬼给了我罢。”杨过道:“给你么,本来没甚么大不了,但你为甚么骂它小黑鬼?”郭芙小嘴一撇,悻悻的道:“不给就不给,希罕吗?”
拿起瓦盆一抖,将小黑蟀倒在地上,右脚端落,登时踏死。杨过又惊又怒,气血上涌,满脸涨得通红,登时按捺不住,反手一掌,重重打了她个耳光。
郭芙一楞,还没决定哭是不哭,武修文骂道:“你这小子打人!”向杨过胸口就是一拳。他家学渊源,自小得父母亲传,武功己有相当根基,这拳正中杨过前胸,力道着实不轻。杨过大怒,回手也是一拳,武修文闪身避过,杨过追上扑击,武敦儒伸脚在他腿上一钩,杨过扑地倒了。武修文转身跃起,骑在他身上。兄弟俩牢牢按住.四个拳头猛往他身上击去。
杨过虽比二人大了一两岁,但双拳难敌四手.武氏兄弟又练过上乘武功,杨过却只跟穆念慈学过一些粗浅武功,不是二人对手,当下咬住牙关挨打,哼也不哼。武敦儒道:“你讨饶就放的,”杨过骂道:“放屁!”武修文砰砰两下,又打了他两拳。郭芙在旁见武氏兄弟为她出气,心下甚喜武氏兄弟知道苦是打他头脸.有了伤痕.侍会被郭靖、黄蓉看到,必受斥责,是以拳打足踢,部招呼在他身上。郭芙见打得厉害,有些害怕,但摸到自己脸上热辣辣的疼痛,又觉打得痛快,不禁叫道:“用力打,打他!”
武氏兄弟听她这般呼叫,打得更加狠了。
杨过伏在地下,耳听郭芙如此叫唤,心道:“你这丫头如此狠恶,我日后必报此仇。”但觉腰间、背上、臀部剧痛无比,渐渐抵受不住,武氏兄弟自幼练功,拳脚有力,寻常大人也经受不起,若非杨过也练过一些内功,早已昏晕。他咬牙强忍,双手在地下乱抓乱爬,突然间左手抓到一件冰凉滑腻之物,正是适才砸死的毒蛇,当即抓起,回手挥舞。
武氏兄弟见到这条花纹斑斓的死蛇,齐声惊呼。杨过乘机翻身,回手狠狠一拳,只打得武敦儒鼻流鲜血,当即爬起身来,发足便逃。武氏兄弟大怒,随后追去。郭芙要看热闹,连声叫唤:“捉住他,捉注他!”在后追赶。杨过奔了一阵,一回头,只见武敦儒满脸鲜血,模样甚是狠恶,心知若是给两兄弟捉注了,那一顿饱打必比适才更是厉害,当下不住足的奔向试剑峰山脚,直向峰上爬去。
武敦儒鼻上虽吃了一拳,其实并不如何疼痛。但见到了鲜血,又是害怕,又是愤怒,提气急追。杨过越爬越高,武氏兄弟丝毫不肯放松,郭芙却在半山腰里停注脚步,仰头观看。杨过奔了一阵,眼见前面是个断崖,已无路可走。当年黄药师每创新招,要跃过断崖,再到峰顶绝险之处试招。杨过却如何跃得过?他心道:“我纵然跳崖而死,也不能让这两个臭小子捉住了再打。”
转过身来,喝道:“你们再上来一步,我就跳下去啦!”武敦儒一呆,武修文叫道:“跳就跳,谁还怕了你不成?料你也没胆子!”说音又爬上几步。
杨过气血上冲,正要踊身下跃,瞥眼忽见身旁有块大石,半截搁在几块石头之上。似乎安置得并不牢稳。他狂怒之下,哪里还想到甚么后果,伸手将大石下面的几块石头搬开,那大石果然微微摇动。他跃到大石后面,用力推去,大石晃了两下,空隆一响,向山腰里滚将下来。
武氏兄弟见他推石,心知不妙,吓得脸上变色,急忙缩身门避。那大石带着无数泥沙,从武氏兄弟身侧滚过,砰嘭巨响,一路上压倒许多花木,滚入大海。武敦儒心下慌乱,一脚踏空,溜了下来,武修文急忙抱住。两人在山坡上站立不住,搂作一团的滚将下来,翻滚了六七丈,幸好给下面一株大树挡住了。
黄蓉在屋中远远听得响声大作,忙循声奔出,来到试剑峰下,但见泥沙飞扬,女儿藏在山边草里,吓得哭也哭不出来,武氏兄弟满头满脸都是淤损鲜血。黄蓉上前抱起女儿,问道:“甚么事?”郭芙伏在母亲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了一会,才抽抽噎噎的诉说杨过怎样无理打她、武氏兄弟怎样相帮、杨过又怎样推大石要压死二人。她将过错尽数推在杨过身上,自己踏死蟋蟀、武氏兄弟打人之事,却全瞒过了不说。黄蓉听罢,呆了半晌,见到女儿半边脸颊红肿,那一掌打得确是不轻,心下甚是怜惜,不住口的安慰。
这时郭靖也奔了出来,见到武氏兄弟的狼狈情状,问起情由,好生着恼,又怕杨过有甚不测,忙奔上山峰,可是峰前峰后找了一遍,不见影踪。他提高嗓子大叫:“过儿,过儿。”这几下高叫声传数里,但是终不见杨过出来,也不闻应声。郭靖等了一会,越加担心,下得峰来,划了小艇环岛巡绕寻找,直到天黑,杨过竟是不知去向。
原来杨过推下大石,见武氏兄弟滚下山坡,遥遥望见黄蓉出来,心知这番必受重责,当下缩身在岩石的一个缝隙之中,听得郭靖叫唤,却不敢答应。
他挨着饥饿,躲在石缝中动也不动,眼见暮色苍茫,大海上渐渐昏黑,四下里更无人声。又过一阵,天空星星闪烁,凉风吹来,身上大有寒意,他走出石缝,向山下张望,但见精舍的窗于中透出灯光,想像郭靖夫妇、柯镇恶、郭芙、武氏兄弟六人正在围坐吃饭,鸡鸭鱼肉摆了满桌,不由咽了几口唾沫。
但随即想到,他们必在背后数说责骂自己,不禁气愤难当。黑夜中站在山崖上的海风之中,只想着一生如何受人欺辱,但觉尘世间个个对他冷眼相待,思潮起伏,满胸孤苦怨愤,难以自己。
其实郭靖寻他不着,哪有心情吃饭?黄蓉见丈夫烦恼,知道劝他不听,也不吃饭,陪他默默而坐。次日天没亮,两人又出外找寻。
杨过饿了半日一晚,第二天一早,再也忍耐不往,悄悄溜下山峰,在溪边捉了几只青蛙,剥了皮,找些枯叶,要烧烤来吃。他在外流浪,常以此法充饥度日,此时他怕被郭靖、黄蓉见到烟火,当下藏在山侗中烧柴,一将蛙腿烤黄,立即踏火柴火,张口大嚼。耳听得郭靖叫唤“过儿,过儿。”心想:“你要叫我出去打我,我才不出来呢。”
当晚他就在山洞中睡了,迷迷糊糊的躺了一阵,忽见欧阳锋走进洞来,说道:“孩儿,我来教你练武功,免得你打不过武家那两个小鬼。”杨过大喜,跟他出洞,只见他蹲在地下,咕咕咕的叫了几声,双掌推出。杨过跟着他便练了起来,只觉发掌踢腿,无不恰到好处。忽然欧阳锋挥拳打来,他闪避不及,砰的一下,正中顶门,头上剧痛无比,大叫一声,跳起身来。
头上又是砰的一下,他一惊而醒,原来适才是做了一梦。他摸摸头顶,撞起了一个疙瘩,甚是疼痛,不禁叹了口气,寻思:“料来爸爸此刻已经伤势痊愈,从大钟底下出来了。不知他甚么时候来接我去,真的教我武功,也免得我在这里受人白眼,给人欺辱。”走出洞来,望着天边,但见稀星数点挂在树梢,回思适才欧阳锋教导自己的武功,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他蹲下身来,口中咕咕咕的叫了几声,要将欧阳锋当日在嘉兴所传的蛤蝶功口诀用在拳脚之上,但无论如何使用不上。他苦苦思索,双掌推出,梦中随心所欲的发掌出足,这时竟已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他独立山崖,望着茫茫大海,孤寂之心更甚,忽听海上一声长啸隐隐传来,叫着:“过儿,过儿。”他不由自主的奔下峰去,叫道,“我在这几,我在这儿。”他奔上沙滩,郭靖远远望见,大喜之下,急忙划艇近岸,跃上滩来。星光下两人互相奔近。郭靖一把将杨过搂在怀里,只道:“快回去吃饭。”他心情激动,语音竟有些硬咽。回到屋中,黄蓉预备饭菜给郭靖和杨过吃了,大家对过去之事绝口不提。
次日清晨,郭靖将杨过、武氏兄弟、郭芙叫到大厅,又将柯镇恶请来,随即令四个孩子向江南六怪的灵位磕过了头,向柯镇恶道:“大师父,弟子要请师父恩准,跟你收四个徒孙。”柯镇恶喜道:“那再好不过,我恭喜你啦。”郭靖命杨过与武氏兄弟先向柯镇恶磕头,再对他夫妇行拜师之礼,郭芙笑问:“妈,我也得拜么?”黄蓉道:“自然要拜。”郭芙笑嘻嘻的也向三人磕了头。
郭靖正色道,“从今天起,你们四人是师兄弟啦……”郭芙接口道:“不,还是师兄妹。”郭靖横了女儿一眼,道:“爹没说完,不许多口。”他顿了一顿,说道:“自今而后,你们四人须得相亲相爱,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如再争闹打架,我可不能轻饶。”说着向杨过看了一眼。杨过心想:“你自然偏袒女儿,以后我不去惹她就是。”
柯镇恶接着将他们门中诸般门规说了一些,都是一些不得恃强欺人、不得滥伤无辜之类,江南七怪门派各自不同,柯镇恶也记不得那许多,反正也是大同小异。
郭靖说道:“我所学的武功很杂,除了江南七侠所授的根基之外,全真派的内功,桃花岛和丐帮东南两大宗的武功,都曾练过一些。为人不可忘本,今日我先授你们柯大师祖的独门功夫。”
他正要亲授口诀,黄蓉见杨过低头出神,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异之色,依稀是杨康当年的模样,不禁心中生憎,寻思:“他父亲虽非我亲手所杀,但也可说死在我的手里,莫养虎为患,将来成为一个大大的祸胎。”心念微动,己有计较,说道:“你一个人教四个孩子,未免太也辛苦,过儿让我来教。”郭靖尚未回答,柯镇恶已拍手笑道:“那妙极啦!你两口子可以比比,瞧准的徒儿教得好。”郭靖心中也喜,知道妻子比己聪明百倍,教导之法一定远胜于己,当下没口子称善。
郭芙怕父亲严峻,道:“妈,我也要你教。”黄蓉笑道:“你老是缠着我胡闹,功夫一定学不成,还是让爹教你的好。”郭芙向父亲偷看一眼,见他双目也正瞪着自己,急忙转头,不敢再说。
黄蓉对丈大道:“咱们定个规矩,你不能教过儿,我也不能教他们三人。这四个孩子之间,更加不得互相传授,否则错乱了功夫,有损无益。”郭靖道:“这个自然。”黄蓉道:“过儿,你跟我来。”杨过厌憎郭芙与武氏兄弟,听黄蓉这么说,得以不与他们同场学艺,正合心意,当下跟着她走向内堂。
黄蓉领着他进了书房,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道:“你师父有七位师父,人称江南七怪,大师父就是柯公公,二师父叫作妙手书生朱聪,现下我先教你朱二师祖的功夫。”说着摊开书本,刚声读道:“子曰:学而时刁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原来那是一部《论语》。杨过心中奇怪,不敢多问,只得跟着她诵读识字。
一连数日,黄蓉只是教他读书,始终绝口不提武功。这一日读罢了书,杨过独自到山上闲走,想起欧阳锋现下不知身在何处,思念甚殷,不禁倒转身子,学着他的样子旋转起来。转了一阵,依照欧阳锋所授口诀逆行经脉,只觉愈转愈是顺遂,一个翻身跃起,咕的一声叫喊,双掌拍出,登觉遍体舒泰,快美无比,立时出了一身大汗。他可不知只这一番练功,内力已有进展。
欧阳锋的武功别创一格,实是厉害之极的上乘功夫。杨过悟性奇高,虽然那日于匆匆之际所学甚少,但如此练去,内力也有所进益。
自此之后,他每日跟黄蓉诵读经书,早晨晚间有空,自行到僻静山边练功。他倒不是想从此练成一身惊人武艺,只是每练一次,全身总是说不出的舒适,到后来已是不练不快。
他暗自修练,郭靖与黄蓉毫不知晓。黄蓉教他读书,不到三个月,已将一部《论语》教完。杨过记诵极速,对书中经义却往往不以为然,不住提出疑难。其实黄蓉教他读书,也己早感烦厌,只是常自想到:“此人聪明才智似不在我下,如果他为人和他爹爹一般,再学了武功,将来为祸不小,不如让他学文,习了圣贤之说,于己于人都有好处。”当下耐着性于教读,《论语》教完,跟着再教《盂子》。
几个月过去,黄蓉始终不提武功,杨过也就不问。自那日与郭芙、武氏兄弟打架之后,再不跟他们三人在一起玩耍,独个儿越来越感孤寂,心知郭靖虽收他为徒,武功是决计不肯传授的了。自己本就不是武氏兄弟的对手,待郭靖教得他们一年半载,再有争斗,非死在他们手里不可,心中打定了主意,一有机会,立即设法离岛。
这日下午,杨过跟黄蓉读了几段《孟子》,辞出书房,在海边闲步,望着大海中白浪滔滔,心想不知何日方能脱此困境,眼见海面上白鸥来去,好生欣羡它们的来去自在。正自神往,忽听桃树林外传来呼呼风响。他好奇心起,悄悄绕到树后张望。原来郭靖正在林中空地上教武氏兄弟拳脚,教的是一招擒拿手“托梁换柱”。郭靖口中指点,手脚比划,命武氏兄弟跟着照学。
杨过只看了一遍,早就领会到这一招的精义所在,但武氏兄弟学来学去始终不得要领。郭靖本性鲁钝,深知其中甘苦,毫不厌烦,只是反复教导。
杨过暗暗叹气,心道:“郭伯伯若肯教我,我岂能如他们这般蠢笨。”
闷闷不乐,自回房中睡了。晚饭后读了几遍书,但感百无聊赖,又到海滩旁边,学着郭靖所授的拳脚,使将开来,只是将一招反复使得几遍,便感腻烦,心念一动:“我若去偷学武功,保管比武氏兄弟强得多,那也不用怕他们来害我了。”
一喜之后,跟着又想:“郭伯伯既不肯教,我又何必偷学他的?哼,这时他就是来求我去学,我也不学的了。最多给人打死了,好希罕么?”想到此处,又是骄傲,又感凄苦,倚岩静坐,竟在浪涛声中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次田青晨,杨过不去吃早饭,也不去书房读书,在海中捞了几只大蚝,生火烧烤来吃,心想:“不吃你郭家的饭,也饿不死我。”瞧着岸边的大船和小艇,寻思:“那大船我开不动,小艇却又划不远,怎生逃走才好?”烦恼了半日,无汁可施,便在一块巨岩之后倒转了身子,练起了欧阳锋所授的内功来。
正练到血行加速、全身舒畅之际,突然间身后有人大声呼喝,杨过一惊之下,登时摔倒,手足麻痹,再也爬不起来,原来是郭芙与武氏兄弟三人适于此时到来。这巨岩之后本来十分僻静,向无人至,但桃花岛上道路树木的布置皆按五行生克之变,郭芙与武氏兄弟不敢到处乱走,来来去去只在岛上道路熟识处玩耍,以致见到了他练功的情状。幸好杨过此时功力甚浅。否则给他们三人这么齐声吆喝,经脉错乱,非当场瘫痪不可。
郭英拍手笑道:“你在这里捣甚么鬼?”杨过扶着岩石,慢慢支撑着站起,向她白了一眼,转身走开。武修文叫道:“喂,郭师妹问你哪,怎得你这般无礼,也不理睬?”杨过冷冷的道:“你管得着么?”武敦儒大怒,说道:“咱们自管玩去,别去招惹疯狗。”杨过道:“是啊,疯狗见人就咬,人家好端端的在这里,三条疯狗却过来乱吠乱叫,”武敦儒怒道:“你说三条疯狗?你骂人?”
杨过笑道:“我只骂狗,没骂人。”
武敦儒怒不可遏,扑上去拔拳便打,杨过一闪避开。武修文想起师父曾有告诫,师兄弟不可打架,这事闹了起来,只怕被师父责备,忙拉住兄长手臂,笑吟吟的对杨过道:“杨大哥,你跟师娘学武艺,我们三个跟师父学。这几个月下来,也不知是谁长进得快了。咱们来过过招,比划比划,你敢不敢?”
杨过心下气苦,本想说:“我没你们的运气,师娘可没教过我武功。”
但一听到他说“你敢不敢”四字,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之意,那句泄气的话登时忍住了不说,只哼了一声,冷冷的斜脱着他。武修文道:“咱们师兄弟比试武功,不论准输准赢.都不可去跟师父、师娘说,就是打破了头,也说是自己摔的。谁打输了向大人投诉,谁就是狗杂种、王八蛋。杨大哥,你敢不敢?”
他这“你敢不敢”四字第二次刚出口,眼前一黑,左眼上已重重着了杨过一拳,武修文一个踉跄,险些滓倒。武敦儒怒道:“你这般打冷拳,好不要脸。”施展郭靖所教的拳法,向杨过腰间打去。杨过不识闪避,登时中拳,眼见武敦儒又是飞脚踢来,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昨天郭靖传授武氏兄弟的招数。当即右腿微蹲,左手在武敦儒踢来的右脚小腿上一托。这正是“闹市侠隐”全金发所擅擒拿手法中的一招“托梁换柱”,虽非极精深的武功,临敌之时却也颇切实用。昨日郭靖反复叫两兄弟试习,武氏兄弟本己学会,但当真使将出来,却远不及杨过偷看片刻的灵活机巧。武敦儒被他这么一托,登时远远摔了出去。
武修文眼上中拳,本已大怒,但见兄长又遭摔跌,当即扑将上来,左拳虚晃,杨过向左避让,却不知这是拳术中甚是浅近的招数,先虚后实,武修文跟着右拳实击,砰的一声,杨过右边颧骨上重重中了一拳。武敦儒爬起身来,上前夹击,他两兄弟武功本有根抵,杨过先前就已抵敌不过,再加上郭靖这几个月来的教导,他如何再是敌手?厮打片刻,头脸腰背已连中七八下拳脚。杨过心下发了狠:“就是给你们打死了,我也不逃。”发拳直上直下的乱舞乱打,全然不成章法。
武修文见他咬牙切齿的拼命,心下倒是怯了,反正已大占上风,不愿再斗,叫道:“你已经输啦,我们饶了你,不用再打了。”杨过叫道:“谁要你饶?”冲上去劈面猛击。武修文伸左臂格开,右下抓住他胸口衣襟向前急拉,便在此时,武敦儒双拳同时向杨过后腰直击下去。杨过站立不稳,向前摔倒。武敦儒双多按往他头,问道:“你服了没有?”杨过怒道:“谁服你这疯狗?”武敦儒大怒,将他脸孔向沙地上直按下去,叫道:“你不服,就闷死了你。”
杨过眼睛口鼻中全是沙粒,登时无法呼吸,又过片刻,全身如欲爆裂武敦儒双手用力按注他头,武修文骑在他头颈之中,杨过始终挣扎不脱,窒闷难当之际,这些日子来所练欧阳锋传授的内力突然崩涌,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激升而上,不知如何.全身摹然问精力充沛,他猛跃而起,眼睛也不及睁开,双掌便推了出去。
这一下正中武修文的小腹,武修文“啊”的一声大叫,仰跌在地,登时晕了过去。这掌力乃是欧阳锋的绝技“蛤蟆功”,威力固不及欧阳锋神功半成,杨过又不会运用,但他于危急之间自发而生的使将出来,武修文却也已抵受不起。
武敦儒抢将过去,只见兄弟一动也不动的躺着,双眼翻白,只道已给杨过打死,大骇之下,大叫:“师父,师父,我弟弟死了,我弟弟死了!”连叫带哭,奔回去禀报郭靖。郭芙心中害怕,也急步跟去。
杨过吐出嘴里沙土,抹去眼中沙子,只觉全身半点气力也无,便欲移动一步也是艰难无比,眼见武修文躺着不动,又听得武敦儒大叫:“我弟弟死了!”心下一片茫然,不知到底出了甚么事,明知事情大大不妙,却是无力逃走。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见郭靖、黄蓉飞步奔来。郭靖抱起武修文,在他胸腹之间推拿。黄蓉走到杨过身边,问道:“欧阳锋呢?他在哪里?”杨过茫然不答。黄蓉又问:“这蛤蟆功他甚么时候教你的?”杨过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双眼失神落魄的望着前面,嘴巴紧紧闭住,生怕说了一个字出来。黄蓉见他不理,抓住他双臂,连声道:“快说!欧阳锋在哪里?”
杨过始终一动不动。
过不多时,武修文在郭靖内力推拿下醒了转来,接着柯镇恶也随着郭芙赶到。柯镇恶听郭芙说了杨过倒转身于的情状,又听得他如何“打死”武修文,想到这小子原来是欧阳锋的传人,满腔仇怨登时都转到了他身上,听得黄蓉连问:“欧阳锋在哪里?”而杨过全不理睬,当即走上前去,高举铁杖,厉声喝道:“欧阳锋这好贼在哪里?你不说,一杖就打死了你!”
杨过此时已豁出了性命不要,大声道:“他不是奸贼!他是好人。你打死我好了,我一句话也不说。”柯镇恶大怒,挥杖怒劈。郭靖大叫:“大师父,别……”只听拍的一声,铁杖从杨过身侧擦过,击入沙滩,原来柯镇恶心想打死这小小孩童毕竟不妥,铁杖击出时准头略偏。
柯镇恶厉声道:“你一定不说?”杨过大声道:“你有种就打死我,我怕你这老瞎于吗?”郭靖纵身上前,重重打了他个耳光,喝道:“你胆敢对师祖爷爷无礼!”杨过也不哭泣,只冷冷的道,“你们也不用动手,要我性命,我自己死好了!”反身便向大海奔去。
郭靖喝道:“过儿回来!”杨过奔得更加急了。郭靖正欲上前拉他,黄蓉低声道:“且慢!”郭靖当即停步,只见杨过直奔入海,冲进浪涛之中。
郭靖惊道:“他不识水性,蓉儿,咱们快救他。”又要入海去救。黄蓉道:“死不了,不用着急。”过了一会,见杨过竟不回来,心下也不禁佩服他的傲气,当即纵身人海,游了出去。她精熟水性,在近岸海中救一个人自是视若等闲,潜入水底,将杨过拖了回来,将他搁在岩石之上,任由他吐出肠中海水,自行慢慢醒转。
郭靖瞧瞧师父,又瞧瞧妻子,问道:“怎么办?”黄蓉道:“他这功夫是来桃花岛之前学的,欧阳锋若是来到岛上,咱们决不能不知。”郭靖点了点头。黄蓉问道:“小武的伤怎么样?”郭靖道:“只怕要将养一两个月。”
柯镇恶道,“明儿我回嘉兴去。”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自部明白他的意思,他决不愿和欧阳锋的传人同处一地。黄蓉道:“大师父,这儿是你的家,你何必让这小子?”
当天晚上,郭靖把杨过叫进房来,说道:“过儿,过去的事,大家也不提了。你对师祖爷爷无礼,不能再在我的门下,以后你只叫我郭伯伯便是。
你郭伯怕不善教诲,只怕反耽误了你。过几天我送你去终南山重阳宫,求全真教长春子丘真人收你入门。全真派武功是武学正宗,你好好在重阳宫中用功,修心养性,盼你日后做个正人君子。”
杨过应了一声:“是,郭伯伯。”当即改了称呼,不再认郭靖作师父了。
郭靖这日一清早起来,带备银两行李,与大师父、妻子、女儿、武氏兄弟别过,带着杨过,乘船到浙江海边上岸。郭靖买了两匹马,与杨过晓行夜宿,一路向北。杨过从未骑过马,但他内功略有根抵,习练数日,已控辔自如。他少年好事,常常驰在郭靖之前。
不一日,两人渡过黄河,来到陕西。此时大金国已为蒙古所灭,黄河以北,尽为蒙古人天下。郭靖少年时曾在蒙古军中做过大将,只怕遇到蒙古旧部,招惹麻烦,将良马换了两匹极瘦极丑的驴子,身上穿了破旧衣衫,打扮得就和乡下庄汉相似。杨过也穿上粗布大褂,头上缠了一块青布包头,跨在瘦驴之上。这驴子脾气既坏,走得又慢,杨过在道上整日就是与它拗气。
这一天到了樊川,已是终南山的所在,汉初开国大将樊哙曾食邑于此,因而得名。沿途岗峦回绕,松柏森映,水田蔬圃连绵其间,宛然有江南景色。
杨过自离桃花岛后,心中气恼,绝口不提岛上之事,这时忍不住道:“郭伯怕,这地方倒有点像咱们桃花岛。”郭靖听他说“咱们桃花岛”五字,不禁抚然有感,道:“过儿,此去终南山不远,你在全真教下好好学艺。数年之后,我再来接你回桃花岛。”杨过头一撇,道:“我这一辈于永远不回桃花岛啦。”郭靖不意他小小年纪,竟说出这等决绝的话来,心中一怔,一时无言可对,隔了半晌才道:“你生郭伯母的气么?”杨过道:“侄儿哪里敢?只是侄儿惹郭伯母生气罢啦。”郭靖拙于言辞,不再接口。
两人一路上岗,中午时分到了冈顶的一座庙宇。郭靖见庙门横额写着“普光寺”三个大字,当下将驴于拴在庙外松树上,进庙讨斋饭吃。庙中有七八名僧人,见郭靖打扮鄙朴,神色间极是冷淡,拿两份素面、七八个馒头给二人吃。
郭靖与杨过坐在松卜石凳上吃面,一转头,忽见松后有一块石碑,长草遮俺,露出“长春”二字。郭靖心中一动,走过去拂草看时,碑上刻的却是长春子丘处机的一首诗,诗云:“天苍苍兮临下上,胡为不救万灵苦?万灵日夜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仰天大叫大不应,一物细琐在劳形。安得大千复混饨,兔教造物生精灵。”
郭靖见了此诗,想起十余年前蒙古大漠中种种情事,抚着石碑呆呆不语,待想起与丘处机相见在即,心中又自欣喜。
杨过道:“郭伯伯,这碑上写着些甚么?”郭靖道:“那是你丘祖师做的诗。他老人家见世人多灾多难,感到十分难过。”当下将诗中含义解释了一遍,道:“丘真人武功固然卓绝,这一番爱护万民的心肠更是教人钦佩。你父亲是丘祖师当年得意的弟于。丘祖师瞧在你父面上,定会好好待你。你用心学艺,将来必有大成。”
杨过道:“郭伯伯,我想请问你一件事。”郭靖道:“甚么事?”杨过说道:“我爹爹是怎么死的?”郭靖脸上变色,想起嘉兴铁枪庙中之事,身子微颤,黯然不语,杨过道:“是谁害死他的?”郭靖仍是不答。
杨过想起母亲每当自己问起父亲的死因,总是神色特异,避不作答,又觉郭靖虽然待己甚是亲厚,黄蓉却颇有疏忌之意,他年纪虽小,却也觉得其中必有隐情,这时忍不注大声道:“我爹爹是你跟郭伯母害死的,是不是?”
郭靖大怒,顺手在石碑上重重拍落,厉声道:“谁教你这般胡说?”他此时功劲何等厉害,盛怒之下这么一击,只拍得石碑不住摇晃。杨过见他动怒,忙低头道:“侄儿知错啦,以后不敢胡说,郭伯伯别生气。”
郭靖对他本甚爱怜,听他认错,气就消了,正要安慰他几句,忽听身后有人“咦”的一声,语气似乎甚是惊诧。回过头来,只见两个中年道士站在山门口,凝目注视,脸上大有愤色,自己适才在碑上这一击,定是教他二人瞧在眼里了。
两个道士对望了一眼,便即出寺。郭靖见二人步履轻捷,显然身有武功,心想此去离终南山不远,这二道多半是重阳宫中人物。两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纪,或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他自在桃花岛隐居后,不与马钰等互通消息,是以全真门下弟子都不相识,只知全真教近来好生兴旺,马任、丘处机、王处一等均收了不少佳弟子,在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响,平素行侠仗义,扶危解困,做下了无数好事,江湖上不论是否武学之士,凡是听到全真教的名头,都是十分尊重。他想自己要上山拜见丘真人,正好与那二道同行。
当下足底加劲,抢出山门,只见那两个道士已快步奔在十余丈外,却不住回头观看。郭靖叫道:“二位道兄且住,在下有话请问。”他噪门洪亮,一声呼出,远近皆闻,那二道却不停步,反而走得更加快了。郭靖心想:“难道这二人是聋子?”足下微使劲力,几个起落,已绕过二人身旁,抢在前头,转身说道:“二位道兄请了。”说着唱喏行礼。
两个道人见他身法如此迅捷,脸现惊惶之色,见他躬身行礼,只道他要运内劲暗算,急忙分向左右闪避,齐声问道:“你十甚么?”郭靖道:“二位可是终南山重阳宫的道兄么?”那身村瘦削道人沉着脸道:“是便怎地?”
郭靖道:“在下是长春真人丘道长敌人,意欲上山拜见,相烦指引。”另一个五短身材的道人冷笑道:“你有种自己上去,让路罢!”说着突然横掌挥出,出掌竟然甚是快捷。郭靖只得向右让过。不料另一个瘦道人与那矮道人武术上练得丝丝入扣,分进合击,跟着一掌自右向左,将郭靖拦在中间。这两招叫做“大关门式”,原是全真派武功的高明招数,郭靖如何不识?他见二道不问情由,一上来就使伤人重手,不禁愕然,不知他们有何误会,当下既不化解,亦不闪避,只听波波两声,二道双掌都击在他的胁下。
郭靖中了这两掌,已知对方武功深浅,心想以二人功力而论,确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与自己算是同辈。他在二道手掌击到之时,早已鼓劲抵御,只是内力运得恰到好处,自己既不丝毫受损,却也不将掌力反击出去令二人手掌疼痛肿胀,只是平平常常受了,恍若无事。
二道苦练了十余年的绝招打在对方身上,竟然如中败絮,全不受力,心中惊骇无比,当下齐声呼啸,同时跃起,四足齐飞,猛向郭靖胸口踢到。郭靖暗暗奇怪:“全真弟子都是有道之士,待人亲切,怎地门下弟子却这般毫没来由的便对人拳足交加?”眼见二人使出“鸳鸯连环腿”的脚法,仍是不动声色,未加理会。但听得拍拍拍,波波波,数声响过,他胸口多了几个灰扑扑的脚印。
二道每人均是连踢六脚,足尖犹如踢在沙包之上,软软的极是舒服,但见对方神定气闲,浑若无事,这一下惊诧更比适才厉害了几倍,心想:“这贼予如此了得?就是我们师父师伯,却也没这等功夫。”斜眼细看郭靖时,见他浓眉大眼,神情朴实,一身粗布衣服,就如寻常的庄稼汉子一般,实无半点异样之处,不禁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杨过见二道对郭靖又打又踢,郭靖却不还手,不禁生气,走上喝道:“你这两个臭道士,干么打我伯怕?”郭靖连忙喝止,道:“过儿,快住口,过来拜见两位道长。”杨过一怔,心想:“郭伯伯好没来由,何必畏惧他们?”
两个道士对望一眼,刷刷两声,从腰间抽出长剑。矮道士一招“探海屠龙”,刺向郭靖下盘,另一个使招“罡风扫叶”,却向杨过右腿疾削。
郭靖对刺向自己这剑全没在意,但见瘦道人那招出于狠辣,不由得着恼:“这孩于跟你们无怨无仇,何以下此毒手?这一剑岂非要将他右腿削断?”
当下身于微侧,左手掌缘搁上矮人剑柄,“顺手推舟”,轻轻向左推开。矮道人不由自主的剑刃倒转,当的一声,与瘦道人长剑相交,架开了他那一招。
郭靖这一手以敌攻敌之技,原自空手入白刃功大中变化出来,莫说敌手只有两人,纵有十人八人同时攻上,他也能以敌人之刀攻敌人之剑,以敌人之枪挑敌人之鞭,借敌打敌,以寡胜众。
两道均感手腕酸麻,虎口隐隐生痛,立即斜跃转身,向郭靖怒目而视,心下义是惊骇,又是佩服,当下齐声低啸,双剑又上。
郭靖心想:“你们这是初练大罡北斗阵的根基功大,虽是上乘剑法,但你们只有二人,剑术又没练得到家,有何用处?”生恐杨过被二人剑锋扫到,侧身避开双剑,伸右了抱起杨过,叫道:“在下是丘真人故人,两位不必相戏。”那瘦道人道:“你冒充马真人的故人也没用。”郭靖道:“马真人确也曾传授过在下功夫。”矮道人怒道:“贼子胡说八道。却来消遣人,只怕我们重阳祖师也曾传授过你武功。”挺剑向他当胸刺来。
郭靖眼见二道明明是个真门下,何以把自己当敌人看待。实是猜想不透。
他们全真七子情谊非比寻常,又想杨过要去重阳宫学艺,不能得罪了宫中道士,是以一味闪避,并不还手。
二道又惊又怕,早知对方武功远在己上,难以刺中,两人打个手势,忽然剑法变幻,刷刷刷刷数剑,都往杨过前胸后背刺去,每一剑都是致人死命的狠辣招数。郭靖见这些不留丝毫余地的剑法都是向一个小孩儿身上招呼,此时也不由得不怒,但见矮道人一剑来得猛恶,右手倏地穿出,食中二指张开,平挟剑刃,手腕向内略转,右时撞向对方鼻梁。矮道士用力回抽,没抽动长剑,却见他手肘已然撞到,知道只要给撞中了面门,非死也受重伤,只得撤剑后跃。
此时郭靖的武功真所谓随心所欲,不论举手抬足无不恰到好处,他右手双指微微一沉,那剑倒竖立起,剑柄向上反弹。那瘦道人正挺剑刺向杨过头颈,剑锋被那剑柄一撞,狰的一声,右臂发热,全身剧震,也只得松手放剑,向旁跳开。两人齐声说道:“淫贼厉害,走罢!”说着转身急奔。
郭靖一生被人骂过不少,但不是“傻小子”,便是“笨蛋”,也有人骂他“臭贼”“贼厮鸟”的,“淫贼”二字的恶名,却是破天荒第一次给人加在头上,当下也不放下杨过,抱着他急步追赶,奔到二道身后,右足一点,身于已从二道头顶飞过,足一落地,立刻转身喝道:“你们骂我甚么?”
矮道人心下吃惊,嘴头仍硬,说道:“你若不是妄想娶那姓龙的女子,到终南山来干甚么?”他此言出口,生怕郭靖上前动手,不自禁的倒退了三步。
郭靖一呆,心想:“我妄想娶那姓龙的女子,那姓龙的女子是谁?我为甚么要娶她?我早有了蓉儿,怎么还会娶旁人?”一时摸不着半点头脑,怔在当地。二道见他发呆,心想良机莫失,互相使个眼色,急步抢过他身边,上山奔去。
杨过见郭靖出神,轻轻挣下地来,说道:“郭伯伯,两个臭道士走啦。”
郭靖如梦初醒,“嗯”了一声,道:“他们说我要娶那姓龙的女子,她是谁啊?”杨过道:“侄儿也不知道,这两人不分青红皂白,一上来就动手,定是认错了人。”郭靖哑然失笑,道:“必是如此,怎么我会想不到?咱们上山罢!”
杨过将二道遗下的两柄长剑提在手中。郭靖一看剑柄,上面赫然刻着“重阳宫”三个小字。二人一路上山,行了一个多时辰,已至金莲阁,再上去道路险峻,蹑乱石,冒悬崖,屈曲而上,过日月岩时天渐昏暗,到得抱子岩时新月已从天边出现。那抱于岩生得甚是奇怪,就如一个妇人抱着个孩子一般。
两人歇了片刻,郭靖道:“过儿,你累了?”杨过摇头道:“不累。”郭靖道:“好,咱们再上。”
又走了一阵,只见迎面一块大岩石当道,形状阴森可怖,自空凭临,宛似一个老妪弯腰俯视。杨过心中正有些害怕,忽听岩后数声呼哨,跃出四个道士,各执长剑,拦在当路,默不作声。
郭靖上前唱喏行礼,说道:“在下桃花岛郭靖,上山拜见丘真人。”一个长身道士踏上一步,冷笑道:“郭大侠名闻天下,是桃花岛黄老前辈令婿,岂能如你这般无耻?快快下山去罢!”郭靖心道:“我甚么事无耻了?”当下沉住气道:“在下确是郭靖,请各位引见丘真人便见分晓。”
那长身道士喝道:“你到终南山来恃强逞能.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不给你些厉害,你还道重阳宫尽是无能之辈。”说话中竟是将适才矮、瘦二道也刺了一下,语声甫毕,长剑晃动,踏奇门,走偏锋,一招“分花拂柳”刺向郭靖腰胁。郭靖暗暗奇怪:“怎地我十余年不闯江湖,世上的规矩全都变了?”当下侧身让开,待要说话,另外三名道土各挺长剑,将他与杨过二人围在核心。郭靖道:“四位要待怎地,才信在下确是郭靖?”
那长身道士喝道:“除非你将我手中之剑夺了下来。”说着又是一剑,这一剑竟是当胸直刺。自来剑走轻灵,讲究偏锋侧进,不能如使单刀那般硬砍猛劈,他这一剑却是全没将郭靖放在眼里,招数中显得极是轻桃。
郭靖微微有气,心道:“夺你之剑,又有何难?”眼见剑尖刺到,伸食指扣在拇指之下,对准剑尖弹出,嗡的一声,那道士把捏不定,长剑直飞上半空。郭靖不等那剑落下,铮铮铮连弹三下,嗡嗡嗡连响三声,三柄长剑跟着飞起,剑刀在月光映照下门闪生辉。杨过大声喝彩,叫道:“你们信不信了?”郭靖平时出手总为对方留下余地,这时气恼这长身道人剑招无礼,才使出了弹指神通的妙技。这门功夫是黄药师的绝学,郭靖在岛上住了几年,已尽得其传,他内力深厚,使将出来自是非同小可。
四名道士长剑脱手,却还不明白对方使的是何手段。那长身道士叫道:“这淫贼会邪法,走罢。”说着跃向老妪岩后,在乱石中急奔而去。其余三道跟随在后,片刻间均已隐没在黑暗之中。
郭靖第一次给人骂“淫贼”,这一次又破骂“使妖法”,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过儿,将几柄剑好好放在路边石上。”
杨过道:“是。”依言拾起四剑,与手中原来二剑并列在一块青石之上,心中对郭靖的武功佩服得五体投地,口边滚来滚去的只想说一句话:“郭伯伯,我不跟臭道士学武艺,我要跟你学。”但想起桃花岛上诸般情事,终于将那句话咽在肚里。
二人转了两个弯,前面地势微见开旷,但听得兵刃铮铮相击为号,松林中跃出七名道土,也是各持长剑。
郭靖见七人扑出来的阵势,左边四人,右边三人,正是摆的“天罡北斗阵”阵法,心中一凛:“与此阵相斗,倒有些难缠。”当下不敢托大,低声嘱咐杨过:“你到后面大石旁边等我,走得远些,以免我照顾你分心。”杨过点点头,不愿在众道土之前示弱,解开裤子,大声道:“郭伯伯,我去拉尿。”说着转身而奔,到后面大石旁撒尿。郭靖暗喜:“这孩子聪明伶俐,直追蓉儿,但愿他走上正路,一生学好。”
回头瞧七个道人时,那七人背向月光,面目不甚看得清楚,但见前面六人颏下都有一丛长须,年纪均已不轻,第七人身材细小,似乎年岁较轻,心念一动:“及早上山拜见丘真人说明误会要紧,何必跟这些人瞎缠?”身形一晃,已抢到左侧“北极星位。
那七个道人见他一语不发,突然远远奔向左侧,还未明白他的用意,那位当“天权”的道人低啸一声,带动六道向左转将上来,要将郭靖围在中间。
哪知七人刚一移动,郭靖制敌机先,向右踏了两步,仍是站稳“北极星位”。
天权道人本拟由斗柄三人发动侧攻,但见郭靖所处方位古怪,三人长剑都攻他不到,反而七人都是门户洞开,互相不能联防,每人都暴于他攻势之下,当下左手一挥,带动阵势后转。岂知摇光道人刚移动脚步,郭靖走前两步,又己站稳北极星位,待得北斗阵法布妥,七人仍是处于难攻难守的尴尬形势。
那天罡北斗阵是全真教中的极上乘功夫,练到炉火纯青之时,七名高手合使,实可说无敌于天下。只是郭靖深知这阵法的秘奥,只消占到了北极星位,便能以主驱奴,制得北斗阵缚手缚脚,施展不得自由。也因那七道练这阵法未臻精熟,若是由马钰、丘处机等主持阵法,决不容敌人轻轻易易的就占了北极星位。此时八人连变几次方位,郭靖稳持先手,可是始终不动声色,只是气定神闲的占住了枢纽要位。
位当天枢的道人年长多智,已瞧出不妥,叫道:“变阵!”七道倏地散开,左冲右突,东西狂奔,料想这番倒乱阵法,必能迷惑敌人目光。突然之间,七道又已组成阵势。只是斗柄斗魁互易其位,阵势也已从正西转到了东南。阵势一成,天璇、玉衡二道挺剑上冲,猛见敌人站在斗柄正北,两足不丁不八,双掌相错,脸上微露笑容。二道猛地惊觉:“我二人若是冲上,开阳、天璇二位非受重伤不可?”只一呆间,天枢道已大声叫道:“攻不得,快退下!”天权道又惊又怒,大声呼哨,带动六道连连变阵。
杨过不明其理,但见七个道人如发疯般环绕狂奔,郭靖却只是或东或西、或南或北的移动几步,七道始终不敢向郭靖发出一招半式。他愈看愈觉有趣,忽见郭靖双掌一拍,叫道:“得罪!”突然向左疾冲两步。
此时北斗阵已全在他控制之下,他向左疾冲,七道若是不跟着向左,人人后心暴露,无可防御,那是武学中凶险万分之事,当下只得跟着向左。这么一来,七道已陷于不能自拔之境。郭靖快跑则七道跟着快跑,他缓步则七道跟着缓步。那年轻道士内力最浅,被郭靖带着急转十多个圈子,已感头脑发晕,呼吸不畅,转眼就要摔倒,只是心知北斗阵倘若少了一人,全阵立时溃灭,只得咬紧牙关,勉力撑持。
郭靖年纪已然不轻,但自偕黄蓉归隐桃花岛之后,甚少与外界交往,不脱往日少年人性子,见七道奔得有趣,不由得童心大起,心想:“今日无缘无故的受你们一顿臭骂,不是叫我淫贼,便是咒我会使妖法,若不真的显些妖法给你们瞧瞧,岂非枉自受辱?”当下高声叫道:“过儿,瞧我使妖法啦。”
忽然纵身跃上了高岩。那七个道士此时全在他控制之下,他既跃上高岩,若不跟着跃上,北斗阵弱点全然显露,有数人尚自迟疑,那天 权道气急败坏的大声发令,抢着将全阵带上高岩。
七道立足未定,郭靖又是纵身窜上一株松树。他虽与众道相离,但不远不近,仍是占定了北极星位,只是居高临下,攻瑕抵隙更是方便。七道暗暗叫苦,都想:“不知从何处钻出这个大魔头来,我全真教今日当真是颜面扫地了。”心中这般寻思,脚下却半点停留不得,各找树干上立足之处,跃了上去。郭靖笑道:“下来罢!”纵身下树,伸手向位占开阳的道士足上抓去。
那北斗阵法最厉害之处,乃是左右呼应,互为奥援,郭靖既攻开阳,摇光与玉衡就不得不跃落树下相助,而这二道一下来,天枢、天权二道又须跟下,顷刻之间,全阵尽皆牵动。
杨过在一旁瞧得心摇神驰,惊喜不已,心道:“将来若有一日我能学得郭伯伯的本事,纵然一世受苦,也是心甘。”但转念想到:“我这世哪里还能学到他的本事?只郭芙那丫头与武氏兄弟才有这等福气。郭怕伯明知全真派武功远不及他,却送我来跟这些臭道士学艺。”越想越是烦恼,几乎要哭将出来,当即转过了头不去瞧他逗七道为戏,只是他小孩心性,如何忍耐得了,只转头片刻,禁不住回头观战。
郭靖心想:“到了此刻,你们总该相信我是郭靖了。做事不可太过,须防丘真人脸上不好看。”见七道转得正急,突然站定,拱手说道:“七位道兄,在下多有得罪,请引路罢。”
那天权道性子暴躁,见对方武功高强,精通北斗阵法,更认定他对本教不怀好意,朗声喝道:“淫贼,你处心积虑的钻研本教阵法,用心当真阴毒。你们要在终南山干这等无耻勾当,我全真教嫉恶如仇,决不能坐视不理。”
郭靖愕然问道:“甚么无耻勾当?”
天枢道说道:“瞧你这身武功,该非自甘下流之辈,贫道好意相劝,你快快下山去罢。”语气之中,显得对郭靖的武功甚是钦佩。郭靖道:“在下自南方千里北来,有事拜见丘真人,怎能不见他老人家一面,就此下山?”
天权道问道:“你定要求见丘真人,到底是何用意?”郭靖道:“在下自幼受马真人、丘真人大恩,十余年不见,心中好生记挂。此番前来,另行有事相求。”
天权道一听之下,敌意更增,脸上便似罩上一阵乌云。原来江湖上于“恩仇”二字,看得最重,有时结下深仇,说道前来报恩,其实乃是报仇,比如说道:“在下二十年前承阁下砍下了一条臂膀,此恩此德,岂敢一日或忘?今日特来酬答大恩。”而所谓有事相求,往往也不怀好意,比如强人劫镖,通常便说:“兄弟们短了衣食,相求老兄帮忙,借几万两银子使使。”此时全真教大敌当前,那天权道有了成见,郭靖好好的一番言语,他部当作反语,冷冷的道:“只怕敝师玉阳真人,也于阁下有恩。”
郭靖听了此言,登时想起少年时在赵王府之事,玉阳子王处一不顾危险,力敌群邪,舍命相救,实是恩德非浅,说道:“原来道兄是玉阳真人门下。王真人确于在下有莫大恩惠,若是也在山上,当真再好不过。”
这七名道人都是王处一的弟子,忽尔齐声怒喝,各挺长剑,七枝剑青光闪动,疾向郭靖身上七处刺来。郭靖皱起眉头,心想自己越是谦恭,对方越是凶狠,真不知是何来由,可惜黄蓉没有同来,否则她一眼之间便可明白其中原因,当下斜身侧进,占住北极星位,朗声说道:“在下江南郭靖,来到宝山实无歹意,各位须得如何,方能见信?”
天权道说道:“你已连夺全真教弟子六剑.何不再夺我们七剑?”那天璇道一直默不作声,突然拉开破锣般的嗓子说道。“狗淫贼,你要在那龙家女子跟前卖好逞能,难道我全真教真是好惹的么?”郭靖怒道:“甚么姓龙的姑娘.我郭靖素不相识。”天璇道哈哈一笑,道:“你自然跟她素不相识。
天下又有哪一个男子跟她相识了?你若有种,就高声骂她一句小贱人。”
郭靖一怔,心想那姓龙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样子,自己怎能无缘无故的出口伤人,便道:“我骂她作甚?”三四个道人齐声说道:“你这可不是不打自招么?”
郭靖平白无辜的给他们硬安上一个罪名,越听越是胡涂,心想只有硬闯重阳宫,见了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他们,一切自有分晓,当下冷然道:“在下要上山了,各位若是阻拦,莫怪无礼。”
七道各挺长剑,同时踏上两步。天璇道大声道:“你莫使妖法,咱们只凭武功上见高低。”郭靖一笑,心中已有主意,说道:“我偏要使点妖法。你们瞧着,我双手不碰你们兵刃,却能将你们七柄长剑尽数夺下了。”七道相互望了一眼,脸上均有不信之色,心中都道:“你武功虽强,难道不用双手,当真能夺下我们兵刃?你空手入白刃功夫就算练到了顶儿尖儿,也得有一双手呀。”天枢道忽道:“好啊,我们领教阁下的踢腿神功。”郭靖道:“我也不须用脚,总而言之,你们的兵刃手脚,我不碰到半点,若是碰着了,就算我输,在下立时拍手回头,再也不上宝山啰。”
七道听他口出大言,人人着恼。那天权道长剑一挥,立时带动阵法围了上去。
郭靖斜身疾冲,占了北极星位,随即快步转向北斗阵左侧。天权道识得厉害,急忙带阵转至右方。凡两人相斗,必是面向敌人,倘若敌人绕到背后,自非立即转身迎敌不可。此时郭靖所趋之处,正是北斗阵的背心要害,不须出手攻击,七名道人已不得不带动阵法,以便正面和他相对。但郭靖一路向左,竟不回身,只是或快或慢,或正或斜,始终向左奔跑。他既稳稳占住北极星位,七道不得不跟着向左。
郭靖越奔越快,到后来直是势逾奔马,身形一晃,便已奔出数丈。七道的功夫倒也大非寻常,虽处逆境,阵法竟是丝毫不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个部位都是守得既稳且准,只是身不由主的跟着他疾奔。郭靖也不由得暗暗喝彩:“全真门下之士果然不凡。”当下提一口气,奔得犹似足不点地一般。
七道初时尚可勉力跟随,但时候一长,各人轻身功夫分出了高下,位当天权、天枢、玉衡的三道功夫较高,奔得较快,余人渐渐落后,北斗阵中渐现空隙。各人不禁暗惊,心想:“敌人如在此时出手攻阵,只怕我们已防御不了。”但事到临头,也己顾不到旁的,只有各拚平生内力,绕着郭靖打转。
世上孩童玩耍,以绳子缚石,绕圈挥舞,挥得急时突然松手,石子便带绳远远飞出。此时天罡北斗阵绕圈急转,情形亦复相似,七道绕着郭靖狂奔,手中长剑举在头顶,各人奔得越快,长剑越是把捏不定,就似有一股大力向外拉扯,要将手上长剑夺出一般。突然之间,郭靖大喝一声,“撒手!”向左飞身疾窜。七道出其不意,只得跟着急跃,也不知怎的,七柄长剑一齐脱手飞出,有如七条银蛇,直射入十余丈外的松林之中。郭靖猛地停步,笑吟吟的回过头来。
七个道人面如死灰,呆立不动,但每人仍是各守方位,阵势严整。郭靖见他们经此一番狂奔乱跑,居然阵法不乱,足见平时习练的功夫实不在小。
那天权道有气没力的低声呼哨,七人退入山岩之后。
郭靖道:“过儿,咱们上山。”哪知他连叫两声,杨过并不答应。他四下里一找,杨过已影踪不见,但见树丛后遗着他一只小鞋。郭靖吃了一惊:“原来除了这七道之外,另有道人窥视在旁,将他掳了去。”但想群道只是认错了人,对己有所误会,全真教行侠仗义,决不致难为一个孩子,是以倒也并不着慌。当下一提气,向山上疾奔。他在桃花岛隐居十余年,虽然每日练功,但长久未与人对敌过招,有时也不免有寂寞之感,今日与众道人激斗一场,每一招都是得心应手,不由得暗觉满意。
此时山道更为崎岖,有时峭壁之间必须侧身而过,行不到半个时辰,乌云掩月,山间忽然昏暗,郭靖心道:“此处我地势不熟,那些道兄们莫要使甚诡计,倒不可不防。”于是放慢脚步,缓缓而行。
又走一阵,云开月现,满山皆明,心中正自一畅,忽听得山后隐隐传出大群人众的呼吸。气息之声虽微,但人数多了,郭靖已自觉得。他紧一紧腰带,转过山道。
眼前是个极大的圆坪,四周群山环抱,山脚下有座大池,水波映月,银光闪闪。池前疏疏落落的站着百来个道人,都是黄冠灰袍,手执长剑,剑光闪烁耀眼。
郭靖定睛细看,原来群道每七人一组,布成了十四个天罡北斗阵。每七个北斗阵又布成一个大北斗阵。自天枢以至摇光,声势实是非同小可。两个大北斗阵一正一奇,相生相克,互为犄角。郭靖暗暗心惊:“这北斗阵法从未听丘真人说起过,想必是这几年中新钻研出来的,比之重阳祖师所传,可又深了一层了。”当下缓步上前。
只听得阵中一人撮唇呼哨,九十八名道士倏地散开,或前或后,阵法变幻,已将郭靖围在中间。各人长剑指地,凝目瞧着郭靖,默不作声。
郭靖拱着手团团一转,说道:“在下诚心上宝山来拜见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各位道长,请众位道兄勿予拦阻。”
阵中一个长须道人说道:“阁下武功了得,何苦不自爱如此,竟与妖人为伍?贫道良言奉劝,自来女色误人,阁下数十年寒暑之功,莫教废于一旦。
我全真教跟阁下素不相识,并无过节,阁下何苦助纣为虐,随同众妖人上山捣乱?便请立时下山,日后尚有相见地步。”他说话声音低沉,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显见内力深厚,语意恳切,倒是诚意劝告。
郭靖又好气,又是好笑,心想:“这些道人不知将我当作何人,若是蓉儿在我身畔,就不致有此误会了。”当下说道:“甚么妖人女色,在下一概不知,容在下与马真人、丘真人等相见,一切便见分晓。”
长须道人凛然道:“你执迷不悟,定要向马真人、丘真人领教,须得先破了我们的北斗大阵。”郭靖道:“在下区区一人,武功低微,岂敢与贵教的绝艺相敌?请各位放还在下携来的孩儿,引见贵教掌教真人和丘真人。”
长须道人高声喝道:“你装腔作势,出言相戏,终南山上重阳宫前,岂容你这淫贼撒野?”说着长剑在空中一挥,剑刃劈风,声音嗡嗡然长久不绝。
众道士各挥长剑,九十八柄剑刃披荡往来,登时激起一阵疾风,剑光组成了一片光网。
郭靖暗暗发愁:“他两个大阵奇正相反,我一个人如何占他的北极星位?今日之事,当真棘手之极了。”
他心下计议未定,两个北斗大阵的九十八名道人已左右合围,剑光交织,真是一只苍蝇也难钻过。长须道人叫道:“快亮兵刃罢!全真教不伤赤手空拳之人。”
郭靖心想:“这北斗大阵自然难破,但说要能伤我,却也未必。此阵人数众多,威力虽大,但各人功力高低参差,必有破绽,且瞧一瞧他们的阵法再说。”突然间滴溜溜一个转身,奔向西北方位,使出降龙十八掌中一招“潜龙勿用”,手掌一伸一缩,猛地斜推出去。七名年轻道人剑交左手,各自相联,齐出右掌。以七人之力挡了他这一招。郭靖这路掌法已练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前推之力固然极强,更厉害的还在后着的那一缩。七名道人奋力挡住了他那猛力一推,不料立时便有一股大力向前牵引,七人立足不定,身不由主的一齐俯地摔倒,虽然立时跃起,但个个尘土满脸,无不大是羞愧。
长须道人见他出手厉害,一招之间就将七名师侄摔倒,不由得心惊无已,长啸一声,带动十四个北斗阵,重重叠叠的联在一起,料想敌人纵然掌力再强十倍,也决难双手推动九十八人。
郭靖想起当日君山大战,与黄蓉力战丐帮,对手武功虽均不强,但一经联手,却是难以抵敌,当下不敢与众道强攻硬战,只展开轻身功夫,在阵中钻来窜去,找寻空隙。
他东奔西跃,引动阵法生变,只一盏茶时分,已知单凭一己之力。要破此阵实是难上加难。一来他不愿下重手伤人,二来阵法严谨无比,竟似没半点破绽,三来他心思迟钝,阵法变幻却快,纵有破绽,一时之间也看不出来。
溶溶月色之下,但见剑光似水,人影如潮,此来彼去,更无已时。
再斗片刻,眼见阵势渐渐收紧,从空隙之间奔行闪避越来越是不易,寻思:“我不如闯出阵去,径入重阳官去拜见马道长、丘道长?”抬头四望,只见西边山侧有二三十幢房舍,有几座构筑宏伟,料想重阳宫必在其间,当下向东疾趋,几下纵跃,已折向西行。
众道见他身法突然加快,一条灰影在阵中有如星驰电闪,几乎看不清他的所在,不禁头晕目眩,攻势登时呆滞。长须道人叫道:“大家小心了,莫要中了淫贼的诡计。”
郭靖大怒,心想:“说来说去,总是叫我淫贼。这名声传到江湖之上,我今后如何做人?”又想:“这阵法由他主持,只要打倒此人,就可设法破阵。”双掌一分,直向那长须道人奔去。哪知这阵法的奥妙之一,就是引敌攻击主帅,各小阵乘机东包西抄、南围北击,敌人便是落入了陷饼。郭靖只奔出七八步,立感情势不妙,身后压力骤增,两侧也是翻翻滚滚的攻了上来。
他待要转向右侧,正面两个小阵十四柄长剑同时刺到。这十四剑方位时刻拿捏得无不恰到好处,竟教他闪无可闪,避无可避。
郭靖身后险境,心下并不畏惧,却是怒气渐盛,心想:“你们纵然误认我是甚么妖人淫贼,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么招招下的都是杀手?难到非要了我的性命不可?又说甚么‘全真教不伤赤手空拳之人’?”倏地斜身窜跃,右脚飞出,左手前探,将一名小道人踢了个筋斗,同时将他长剑夺了过来,眼见右腰七剑齐到,他左手挥了出去,八剑相交,喀喇一响,七柄剑每一剑都是从中断为两截,他手中长剑却是完好无恙。他所夺长剑本也与别剑无异,并非特别锐利的宝剑,只是他内劲运上了剑锋,使对手七剑一齐震断。
那七个道人惊得脸如土色,只一呆间,旁边两个北斗阵立时转上,挺剑相护。郭靖见这十四人各以左手扶住身旁道侣右肩,十四人的力气已联而为一,心想:“且试一试我的功力到底如何?”长剑挥出,粘上了第十四名道人手中之剑。
那道人急向里夺,哪知手中长剑就似镶焊在铜鼎铁砧之中,竟是纹丝不动。其余十三人各运功劲,要合十四人之力将敌人的粘力化开。郭靖正要引各人合力,一觉手上夺力骤增,喝一声:“小心了!”右臂振处,喀喇喇一阵响,犹如推倒了甚么巨物,十二柄长剑尽皆断折。最后两柄却飞向半空。
十四名道人惊骇无已,急忙跃开。郭靖暗叹:“毕竟我功力尚未精纯,却有两柄剑没能震断。”
这么一来,众道人心中更多了一层戒惧,出手愈稳,廿一名道士手中虽然失了兵刃,但运掌成风,威力并未减弱。郭靖适才震剑,未能尽如己意,又感敌阵守得越加坚稳,心想不知马道长、丘道长他们这些年中在北斗阵上另有甚么新创,若是对方忽出高明变化,自己难以拆解,只怕不免为群道所擒,事不宜迟,须得先下手为强,当下高声叫道:“各位道兄,再不让路,莫怪在下不留情面了。”
那长须道人见已方渐占上风,只道郭靖技止于此,心想你纵然将我们九十八柄长剑尽数震断,也不能脱出全真教的北斗大阵,听他叫喊,只是微微冷笑,并不答话,却将阵法催得更加紧了。
郭靖倏地矮身,窜到东北角上,但见西南方两个小阵如影随形的转上,当即指尖抖动,长剑于瞬息之间连刺了十四下,十四点寒星似乎同时扑出,每一剑部刺中一名道人右腕外侧“阳谷穴”。这是剑法中最上乘功夭,运剑如风似电,落点却不失厘毫,就和同时射出十四件暗器一般无异。
他出手甚轻,每个道人只是腕上一麻,手指无力,十四柄长剑一齐抛在地下。各人惊骇之下,急忙后跃,察看手腕伤势,但见阳谷穴上微现红痕,一点鲜血也没渗出,才知对方竟以剑尖使打穴功夫,劲透穴道,却没损伤外皮。众道暗暗吃惊,均想这淫贼虽然无耻,倒还不算狠毒,若非手下容情,要割下我们手掌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这一来,己有五七三十五柄长剑脱手。长须道人大是恚怒,明知郭靖未下绝手,只是全真教实在颜面无光,何况若让如此强手闯进本宫,后患大是不小,当下连连发令,收紧阵势。心想九十八名道人四下合围,将你挤也挤死了。
郭靖心道:“这些道兄实在不识好歹,说不得,只好狠狠挫折他们一下。”
左掌斜引,右掌向左推出。一个北斗阵的七名道人转上接住。郭靖急奔北极星位,第二个北斗阵跟着攻了过未。此时共有一十四个北斗阵,也即有一十四个北极星座,郭靖无分身之术,自是没法同时占住一十四个要位。他展开轻身功夫,刚占一阵的北极星位,立即又转到第二阵的北极星位,如此转得几转,阵法已现纷乱之象。
长须道人见情势不妙,急传号令,命众道远远散开,站稳阵脚,以静制动,知道各人若是随着郭靖乱转,他奔跑迅速,必能乘隙捣乱阵势,但若固守不动,一十四个北极星位相互远离,郭靖身法再快,也难同时抢占。
郭靖暗暗喝彩,心想:“这位道兄精通阵法要诀,果然见机得快。他们既站立不动,我便乘机往重阳宫去罢。”转念忽想:“啊哟,不好,多半马道长、丘道长他们都不在宫中,否则我跟这些道兄们斗了这么久,丘道长他们岂有不知之理。”抬头向重阳宫望去,忽见道观屋角边白光连闪,似是有人正使兵刃相斗,只是相距远了,身形难以瞧见,刀剑撞击之声更无法听闻。
郭靖心中一动:“有谁这么大胆,竟敢到重阳宫去动手?今晚之事,卖是大有蹊跷。”要待赶去瞧个明白,十四座北斗阵却又逼近,越缠越紧。他心中焦急,左掌一招“见龙在田”,右手一招“亢龙有悔”,使出左右互搏之术,同时分攻左右。但见左边北斗大阵的四十九人挡他左招,右边四十九人挡他右招。他招数未曾使足,中途忽变,“见龙在田”变成了“亢龙有悔”,而“亢龙有悔”却变成了“见龙在田”。
他以左右互搏之术,双手使不同招数已属难能,而中途招数互易,众道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左边的北斗大阵原是抵挡他的“见龙在田”,右边的挡他的“亢龙有悔”,这两招去势相反,两边道人奋力相抗,那料得到倏忽之间他竟招数互易。只见郭靖人影一闪,已从两阵的夹缝中窜出,左边的四十九名道人与右边四十九名道人正自发力向前冲击,这时哪里还收得住脚?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两阵相撞,或剑折臂伤,或鼻肿目青,更有三十余人自相冲撞摔倒。
主持阵法的长须道人虽然闪避得快,未为道侣所伤,可是也已狼狈不堪,盛怒之下,连声呼喝,急急整顿阵势,见郭靖向山脚下的大池玉清池奔去,当即带着十四个小阵直追。全真派的武功本来讲究清静无为、以柔克刚,主帅动怒,正是犯了全真派武功的大忌,他心浮气粗之下,已说不上甚么审察敌情、随机应变。
郭靖堪堪奔到玉清池边,但见眼前一片水光,右手长剑挥出,斩下池边一棵杨柳的粗枝,随即抛下长剑,双手抓起树枝,远远抛入池中。他足下用劲,身子腾空,右足尖在树枝上一点,树枝直沉下去,他却已借力纵到了对岸。
众道人奔得正急,收足不住,但听扑通、扑通数十声连响,倒有四五十人摔入了水中。最后数十人已踏在别人背上,这才在岸边停住脚步。有些道人不识水性,在池中载沉载浮,会水的道人急忙施救。玉清池边群道拖泥带水,大呼小叫,乱成了一团。
第 四 回 全真门下
郭靖摆脱众道纠缠,提气向重阳宫奔去,忽听得钟声镗镗响起,正从重阳官中传出。钟声甚急,似是传警之声。郭靖抬头看时,见道观后院火光冲天而起,不禁一惊:“原来全真教今日果然有敌大举来袭,须得赶快去救。”
但听身后众道齐声呐喊,蜂涌赶来,他这时方才明白:“这些道人定是将我当作和敌人是一路,现下主观危急,他们便要和我拚命了。”当下也不理会,径自向山上疾奔。
他展开身法,片刻间已纵出数十丈外,不到一盏茶工夫,奔到重阳官前,但见烈焰腾吐,浓烟迷漫,火势甚是炽烈,但说也奇怪,重阳宫中道士无数,竟无一个出来救人。
郭靖暗暗心惊,见十余幢道观屋宇疏疏落落的散处山间,后院火势虽大,主院尚未波及,主院中却是吆喝斥骂,兵刃相交之声大作。他双足一蹬,跃上高墙,便见一片大广场上黑压压的挤满了人,正自激斗。定神看时,见四十九名黄袍道人结成了七个北斗阵,与百余名敌人相抗。敌人高高矮矮,或肥或瘦,一瞥之间,但见这些人武功派别、衣着打扮各自不同,或使兵刃,或用肉掌,正自四面八方的向七个北斗阵狠扑。看来这些人武功不弱,人数又众,全真群道已落下风。只是敌方各自为战,七个北斗阵却相互呼应,守御严密,敌人虽强,却也尽能抵挡得住。
郭靖待要喝问,却听得殿中呼呼风响,尚有人在里相斗。从拳风听来,殿中相斗之人的武功又比外边的高得多。他从墙头跃落,斜身侧进,东一晃、西一窜,已从三座北斗阵的空隙间穿了过去。群道大骇,纷纷击剑示警,只是敌人攻势猛恶,无法分身追赶。
大殿上本来明晃晃的点着十余枝巨烛,此时后院火光遏射进来,已把烛火压得黯然无光,只见殿上排列着七个蒲团,七个道人盘膝而坐,左掌相联,各出右掌,抵挡身周十余人的围攻。
郭靖不看敌人,先瞧那七道,见七人中三人年老,四人年轻,年老的正是马钰、丘处机和王处一,年轻的四人中只识得一个尹志平。七人依天枢以至摇光列成北斗阵,端坐不动。七人之前正有一个道士俯伏在地,不知生死,但见他白发苍然,却看不到面目。郭靖见马钰等处境危急,胸口热血涌将上来,也不管敌人是谁,舌绽春雷,张口喝道:“大胆贼子,竟敢到重阳宫来撒野?”双手伸处,已抓住两名敌人背心,待要摔将出去,哪知两人均是好手,双足牢牢钉在地上,竟然摔之不动。郭靖心想,“哪里来的这许多硬手?
难怪全真教今日要吃大亏。”突然松手,横脚扫去。那二人正使千斤坠功夫与他手力相抗,不意他摹地变招,在这一扫之下登时身子腾空,破门而出。
敌人见对方骤来高手,都是一惊,但自恃胜算在握,也不以为意,早有两人扑过来喝问:“是谁?”郭靖毫不理会,呼呼两声,双掌拍出。那两人尚未近身,已被他掌力震得立足不住,腾腾两下,背心撞上墙壁,口喷鲜血。
其余敌人见他一上手连伤四人,不由得大为震骇,一时无人再敢上前邀斗。
马钰、丘处机、王处一认出是他,心喜无已,暗道:“此人一到,我教无忧矣!”
郭靖竟不把敌人放在眼里,跪下向马钰等磕头,说道:“弟子郭靖拜见。”
马钰、丘处机、王处一微笑点头,举手还礼。尹志平忽然叫道:“郭兄留神!”
郭靖听得脑后风响,知道有人突施暗算,竟不站起,手肘在地微撑,身子腾空,堕下时双膝顺势撞出,正中偷袭的两人背心“魂门穴”,那二人登即软瘫在地。郭靖仍是跪着,膝下却已多垫了两个肉蒲团。
马钰微微一笑,说道:“靖儿请起,十余年不见,你功夫大进了啊!”
郭靖站起身来,道:“这些人怎么打发,但凭道长吩咐。”马钰尚未回答,郭靖只听背后有二人同时打了一声哈哈,笑声甚是怪异。
他当即转过身来,只见身后站着二人。一个身披红袍,头戴金冠,形容枯瘦,是个中年藏僧。另一个身穿浅黄色锦袍,手拿折扇,作贵公子打扮,约莫三十来岁,脸上一股做狠之色。郭靖见两人气度沉穆,与其余敌人大不相同,当下不敢轻慢,抱拳说道:“两位是谁?到此有何贵干?”那贵公子道:“你又是谁?到这里干甚么来着?”口音不纯,显非中土人氏。
郭靖道:“在下是这几位师长的弟子。”那贵公子冷笑道:“瞧不出全真派中居然还有这等人物。”他年纪比郭靖还小了几岁,但说话老气横秋,甚是傲慢。郭靖本欲分辩自己并非全真派弟子,但听他言语轻桃,心中微微有气,他本来不善说话,也就不再多言,只道,“两位与全真教有何仇怨?这般兴师动众,放火烧观?”那贵公子冷笑道:“你是全真派后辈,此间容不到你来说话。”郭靖道:“你们如此胡来,未免也太横蛮。”此时火焰逼得更加近了,眼见不久便要烧到重阳宫主院。
那贵公子折扇一开一合,踏上一步,笑道:“这些朋友都是我带来的,你只要接得了我三十招,我就饶了这群牛鼻子老道如何?”
郭靖眼见情势危急,不愿多言,右手探出,已抓住他折扇,猛往怀里一带,他若不撤手放扇,就要将他身子拉将过来。
这一拉之下,那贵公子的身子晃了几晃,折扇居然并未脱手。郭靖微感惊讶:“此人年纪不大,居然抵得住我这一拉,他内力的运法似和那藏僧灵智上人门户相近,可比灵智上人远为机巧灵活,想来是西藏一派。他这扇子的扇骨是钢铸的,原来是件兵刃。”当即手上加劲,喝道:“撒手!”那贵公子脸上斗然间现出一层紫气,但霎息间又即消退。郭靖知他急运内功相抗,自己若在此时加劲,只要他脸上现得三次紫气,内脏非受重伤不可,心想此人练到这等功夫实非易事,不愿使重手伤他,微微一笑,突然张开手掌。
折扇平放掌心,那贵公子夺劲未消,但郭靖的掌力从折扇传到对方手上,将他的夺劲尽数化解了,贵公子使尽平生之力。始终未能有丝毫劲力传上扇柄,也就拿不动扇子半寸。贵公子心下明白,对方武功远胜于己,只是保全自己颜面,未曾硬夺折扇,当下撤手跃开,满脸通红,说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语气中己大为有礼了。郭靖道:“在下贱名不足挂齿,这里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都是在下的恩师。”
那贵公子将信将疑,心想适才和全真众老道斗了半日,他们也只一个天罡北斗阵厉害,若是单打独斗,个个不是自己对手,怎地他们的弟子却这等厉害,再向郭靖上下打量,但见他容貌朴实,甚是乎庸,一身粗布衣服,实和寻常庄稼汉子一般无异,但手底下功夫却当真深不可测,便道:“阁下武功惊人。小可极是拜服,十年之后,再来领教。小可于此处尚有俗务未了,今日就此告辞。”说着拱了拱手。郭靖抱拳还礼,说道:“十年之后,我在此相候便了。”
那贵公子转身出殿,走到门口,说道:“小可与全真派的过节,今日自认是栽了。但盼全真教各人自扫门前雪,别来横加阻挠小可的私事。”依照江湖规矩,一人若是自认栽了筋斗,并约定日子再行决斗,那么日子未至之时,纵是狭路相逢也不能动手。郭靖听他这般说,当即答允,说道:“这个自然。”
那贵公子微微一笑,以藏语向那藏僧说了几句,正要走出,丘处机忽然提气喝道:“不用等到十年,我丘处机就来寻你。”他这一声呼喝声震屋瓦,显得内力甚是深厚。那贵公子耳中鸣响,心头一凛,暗道:“这老道内力大是不弱,敢情他们适才未出全力。”不敢再行逗留,径向殿门疾趋。那红袍藏僧向郭靖狠狠望了一眼,与其余各人纷纷走出。
郭靖见这群人之中形貌特异者颇为不少,或高鼻虬髯,或曲发深目,并非中土人物,心中存了老大疑窦,只听得殿外广场上兵刃相交与吆喝酣斗之声渐止,知道敌人正在退去。
马钰等七人站起身来,那横卧在地的老道却始终不动。郭靖抢上一看,原来是广宁子郝大通,才知道马钰等虽然身受火厄,始终端坐不动,是为了保护同门师弟。只见他脸如金纸,呼吸细微,双目紧闭,显是身受重伤。郭靖解开他的道袍,不禁一惊,但见他胸口印着一个手印,五指箕张,颜色深紫,陷入肉里,心想:“敌人武功果是西藏一派,这是大手印功夫。掌上虽然无毒,功力却比当年的灵智上人为深。”再搭郝大通的脉搏,幸喜仍是洪劲有力,知他玄门正宗,多年修为,内力不浅,性命当可无碍。
此时后院的火势逼得更加近了。丘处机将郝大通抱起,道:“出去罢!”
郭靖道:“我带来的孩子呢,是谁收留着?莫要被火伤了。”丘处机等全心抗御强敌,未知此事,听他问起,都问:“是谁的孩子?在哪里?”
郭靖还未回答,忽然火光中黑影一晃,一个小小的身子从梁上跳了下来,笑道:“我在这里。”正是杨过。郭靖大喜,忙问:“你怎么躲在梁上?”
杨过笑道:“你跟那七个臭道士……”郭靖喝道:“胡说!快来拜见祖师爷。”
杨过伸了伸舌头,当下向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三人磕头,待磕到尹志平面前时,见他年轻,转头问郭靖道:“这位不是祖师爷了罢?我瞧不用磕头啦。”郭靖道:“这位是尹师怕,快磕头。”杨过心中老大不愿意,只得也磕了。郭靖见他站起身来,不再向另外三个中年道人磕头见礼,喝道:“过儿,怎么这般无礼?”杨过笑道:“等我磕完了头,那就来不及啦,你莫怪我。”
郭靖问道:“甚么事来不及了?”杨过道:“有一个道士给人绑在那边屋里,若不去救,只怕要烧死了。”郭靖急问:“哪一间?快说!”杨过伸手向东一指,说道:“好像是在那边,也不知道是谁绑了他的。”说着嘻嘻而笑。
尹志平横了他一眼,急步抢到东厢房,踢开房门不见有人,又奔到东边第三代弟子修习内功的静室,一推开门,但见满室浓烟,一个道人被缚在床柱之上,口中呜呜而呼,情势已甚危殆。尹志平当即拔剑割断绳索,救了他出来。
此时马钰、丘处机、王处一、郭靖、杨过等人均已出了大殿,站在山坡上观看火势。眼见后院到处火舌乱吐,火光照红了半边天空,山上水源又小,只有一道泉水,仅敷平时饮用,用以救人实是无济于事,只得眼睁睁望着一座崇伟宏大的后院渐渐梁折瓦崩,化为灰烬。全真教众弟子合力阻断火路,其余殿堂房舍才不受蔓延。马钰本甚达观,心无挂碍。丘处机却是性急暴躁,老而弥甚,望着熊熊大火,咬牙切齿的咒骂。
郭靖正要询问敌人是谁,为何下这等毒手,只见尹志平右手托在一个胖大道人腋下,从浓烟中钻将出来。那道人被烟熏得不住咳嗽,双目流泪,一见杨过,登时大怒,纵身向他扑去。杨过嘻嘻一笑,躲在郭靖背后。那道人也不知郭靖是谁,伸手便在他胸口一推,要将他推开,去抓杨过。哪知这一下犹如推在一堵墙上,竟是纹丝不动。那道人一呆,指着杨过破口大骂:“小杂种,你要害死道爷!”王处一喝道:“净光,你说甚么?”
那道人鹿清笃是王处一的徒孙,适才死里逃生,心中急了,见到杨过就要扑上厮拚,全没理会掌教真人、师祖爷和丘祖师都在身旁,听得王处一这么一喝,才想到自己无礼,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低头垂手,说道:“弟子该死。”王处一道:“到底是甚么事?”鹿清笃道:“都是弟子无用,请师祖爷责罚。”王处一眉头微皱,愠道:“谁说你有用了?我问你是甚么事?”
鹿清笃道:“是,是。弟子奉赵志敬赵师叔之命,在后院把守,后来赵师叔带了这小……小……小……”他满心想说“小杂种”,终于想到不能在师祖爷面前无礼,改口道:“……小孩子来交给弟子,说他是我教一个大对头带上山来的,为赵师叔所擒,叫我好好看守,不能让他逃了。于是弟子带他到东边静室里去,坐下不久,这小……小孩儿就使诡计,说要拉屎,要我放开缚在他手上的绳索。弟子心想他小小一个孩童,也不怕他走了。于是给他解了绳索。哪知这小孩儿坐在净桶上假装拉屎,突然间跳起身来,捧起净桶,将桶中臭屎臭尿向我身上倒来。”
鹿清笃说到此处,杨过嗤的一笑。鹿清笃怒道:“小……小……你笑甚么?”杨过抬起了头,双眼向天,笑道:“我自己笑,你管得着么?”鹿清笃还要跟他斗口,王处一道:“别跟小孩子胡扯,说下去。”鹿清笃道:“是,是。师祖爷你不知道,这小孩子狡猾得紧。我见尿屎倒来,匆忙闪避,他却笑着说道:‘啊哟,道爷,弄脏了你衣服啦!……’”众人听他细着嗓门学杨过说话,语音不伦不类,都是暗暗好笑。王处一皱起了眉头,暗骂这徒孙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
鹿清笃续道:“弟子自然很是着恼,冲过去要打,哪知这小孩举起净桶,又向我身上抛来。我大叫:‘小杂种,你干甚么?’忙使一招‘急流勇退’,立时避开,一脚却踩在屎尿之中,不由得滑了两下,总算没有摔倒,不料这小……小孩儿乘我慌乱之中,拔了我腰间佩剑,用剑顶在我心头,说我若是动一动,就一剑刺了下来。我想君子不吃眼前亏,只好不动。这小孩儿左手拿剑,右手用绳素将我反绑在柱子上,又割了我一块衣襟,塞在我嘴里,后来宫里起火,我走又走不得,叫又叫不出,若非尹师叔相救,岂不是活生生教这小孩儿烧死了么?”说着瞪眼怒视杨过,恨恨不已。
众人听他说毕,瞧瞧杨过,又转头瞧瞧他,但见一个身材瘦小,另一个胖大魁梧,不自禁都纵声大笑起来。鹿清笃给众人笑得莫名其妙,抓耳摸腮,手足无措。
马钰笑道:“靖儿,这是你的儿子罢?想是他学全了母亲的本领,是以这般刁钻机灵。”郭靖道:“不,这是我义弟杨康的遗腹子。”
丘处机听到杨康的名字,心头一凛,细细瞧了杨过两眼,果然见他眉目间依稀有几分杨康的模样。杨康是他唯一的俗家弟子,虽然这徒儿不肖,贪图富贵,认贼作父,但丘处机每当念及,总是自觉教诲不善,以致让他误入歧途,常感内疚,现下听得杨康有后,又是伤感,又是欢喜,忙问端详。
郭靖简略说了杨过的身世,又说是带他来拜人全真派门下。丘处机道:“靖儿,你武功早已远胜我辈,何以不自己传他武艺?”郭靖道:“此事容当慢慢禀吉。只是弟子今日上山,得罪了许多道兄,极是不安,谨向各位道长谢过,还望恕罪莫怪。”当将众道误己为敌、接连动手等情说了。马钰道:“若不是你及时来援,全真教不免一败涂地。大家是自己人,甚么赔罪、感谢的话,谁也不必提了。”
丘处机剑眉早已竖起,待掌教师兄一住口。立即说道:“志敬主持外阵,敌友不分,当真无用。我正自奇怪,怎地外边安下了这么强的阵势,竟然转眼间就让敌人冲了进来,攻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哼,原来他调动北斗大阵去阻拦你来着。”说着须眉乾张,极是恼怒,当即呼叫两名弟子上来,询问何以误认郭靖为敌。
两名弟子神色惶恐,那年纪较大的弟子说道:“守在山下的冯师弟、卫师弟传上讯来,说这……这位郭大侠在普光寺中拍击石碑,只道他定……定是敌人一路。”
郭靖这才恍然,想不到一切误会全是由此而起,说道:“那可怪不得众位道兄。弟子在山下普光寺中,无意间在道长题诗的碑上重重拍了一掌,想是因此惹起众道友的误会。”丘处机道:“原来如此,事情可也真凑巧。我们事先早已得知,今日来攻重阳宫的邪魔外道就是以拍击石碑为号。”郭靖道,“这些人到底是谁?竟敢这么大胆?”
丘处机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靖儿,我带你去看一件物事。”
说着向马钰与王处一点点头,转身向山后走去。郭靖向杨过道:“过儿,你在这儿别走开。”当下跟在丘处机后面。只见他一路走向观后山上,脚步矫捷,精神不减少年。
二人来到山峰绝顶。丘处机走到一块大石之后,说道:“这里刻得有字。”
此时天色昏暗,大石背后更是漆黑一团。郭靖伸手石后,果觉石上有字,逐字摸去,原来是一首诗。诗云。
“子房志亡秦,曾进桥下履。佐汉开鸿举,屹然天一柱。要伴赤松游,功成拂衣去。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重阳起全真,高视仍阔步,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妄迹复知非,收心活死墓。人传入道初,二仙此相遇。于今终南下,殿阁凌烟雾。”
他一面摸,一面用手指在刻石中顺着笔划书写,忽然惊觉,那些笔划与手指全然吻合,就似是用手指在石上写出来一般,不禁脱口而出:“用手指写的?”
丘处机道:“此事说来骇人听闻,但确是用手指写的!”郭靖奇道:“难道世间当真是有神仙?”丘处机道:“这首诗是两个人写的,两个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书写前面那八句之人,身世更是奇特,文武全才,超逸绝伦,虽非神仙,却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杰。”郭靖大是仰慕,忙道:“这位前辈是谁?道长可否引见,得让弟子拜会。”丘处机道:“我也从来没见过此人。你坐下罢,我跟你说一说今日之事的因缘。”郭靖依言在石上坐下,望着山腰里的火光渐渐减弱,忽道:“只可惜此番蓉儿没跟我同来,否则一起坐在这里听丘道长讲述奇事,岂不是好?”
丘处机道:“这诗的意思你懂么?”郭靖此时已是中年,但丘处机对他说话的口气,仍是与十多年前他少年时一般无异,郭靖也觉原该如此,道:“前面八句说的是张良,这故事弟子曾听蓉儿讲过,倒也懂得,说他在桥下替一位老者拾鞋,那人许他孺子可教,传他一部异书。后来张良辅佐汉高祖开国,称为汉兴三杰之一,终于功成身退,隐居而从赤松子游。后面几句说到重阳祖师的事迹,弟子就不大懂了。”丘处机问道:“你知重阳祖师是甚么人?”
郭靖一怔,答道:“重阳祖师是你师父,是全真教的开山祖师,当年华山论剑,功夫天下第一。”丘处机道:“那不错,他少年时呢?”郭靖摇头道:“我不知道。”丘处机道:“‘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我恩师不是生来就做道士的。他少年时先学文,再练武,是一位纵横江湖的英雄好汉,只因愤恨金兵入侵,毁我田庐,杀我百姓,曾大举义旗,与金兵对敌,占城夺地,在中原建下了轰轰烈烈的一番事业,后来终以金兵势盛,先师连战连败,将士伤亡殆尽,这才愤而出家。那时他自称‘活死人’,接连几年,住在本山的一个古墓之中,不肯出墓门一步,意思是虽生犹死,不愿与金贼共居于青天之下,所谓不共戴天,就是这个意思了。”郭靖道:“原来如此。”
丘处机道:“事隔多年,先师的故人好友、同袍旧部接连来访,劝他出墓再干一番事业。先师心灰意懒,又觉无面目以对江湖旧侣,始终不肯出墓。直到八年之后,先师一个生平劲敌在墓门外百般辱骂,连激他七日七夜,先师实在忍耐不住,出洞与之相斗。岂知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你既出来了,就不用回去啦!’先师恍然而悟,才知敌人倒是出于好心,乃是可惜他一副大好身手埋没在坟墓之中,是以用计激他出墓。二人经此一场变故,化敌为友,携手同闯江湖。”
郭靖想到前辈的侠骨风范,不禁悠然神往,问道:“那一位前辈是谁?不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大宗师之一罢?”
丘处机道:“不是。论到武功,此人只有在四大宗师之上,只因她是女流,素不在外抛头露面,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声名也是默默无闻。”郭靖道:“啊,原来是女的。”丘处机叹道:“这位前辈其实对先师甚有情意,欲待委身相事,与先师结为夫妇。当年二人不断的争闹相斗,也是那人故意要和先师亲近,只不过她心高气做,始终不愿先行吐露情意。后来先师自然也明白了,但他于邦国之仇总是难以忘怀,常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对那位前辈的深情厚意,装痴乔呆,只作不知。那前辈只道先师瞧她不起,怨愤无已。两人本已化敌为友,后来却又因爱成仇,约好在这终南山上比武决胜。”
郭靖道:“那又不必了。”丘处机道:“是啊!先师知她原是一番美意,自是一路忍让。岂知那前辈性情乖僻,说道:‘你越是让我,那就越是瞧我不起。’先师逼于无奈,只得跟她动手。
当时他二位前辈便是在这里比武,斗了几千招,先师不出重手,始终难分胜败。那人怒道,‘你并非存心和我相斗,当我是甚么人?’先师道:‘武比难分胜负,不如文比。’那人道:‘这也好。若是我输了,我终生不见你面,好让你耳目清净。’先师道:‘若是你胜了,你要怎样?’那人脸上一红,无言可答,终于一咬牙,说道:‘你那活死人墓就让给我住。’“那人这句话其实大有文章,意思说若是胜了,要和先师在这墓中同居厮守。先师好生为难,自料武功稍高她一筹,实逼处此,只好胜了她,以免日后纠缠不清,于是问她怎生比法。她道:‘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晚再决胜负。’“次日黄昏,二人又在此处相会。那人道:‘咱们比武之前,先得立下个规矩。’先师道:‘又定甚么规矩了?’那人道:‘你若得胜,我当场自刎,以后自然不见你面。我若胜了,你要就是把这活死人墓让给我住,终生听我吩咐,任何事不得相违;否则的话,就须得出家,任你做和尚也好,做道士也好。不论做和尚还是道士,须在这山上建立寺观,陪我十年。’先师心中明白:‘终生听你吩咐,自是要我娶你为妻。否则便须做和尚道士,那是不得另行他娶。我又怎能忍心胜你,逼你自杀?只是在山上陪你十年,却又难了。’当下好生踌躇。其实这位女流前辈才貌武功都是上上之选,她一片情深,先师也不是不动心,但不知如何,说到要结为夫妇,却总是没这个缘份。先师沉吟良久,打定了主意,知道此人说得出做得到,一输之后必定自刎,于是决意舍己从人,不论比甚么部输给她便是,说道:‘好。就是这样。’“那人道:‘咱们文比的法子极是容易。大家用手指在这块石头上刻几个字,谁写得好,那就胜了。’先师道:‘用手指怎么能刻?’那人道:‘这就是比一比指上功夫,瞧谁刻得更深。’先师摇头道:‘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用手指在石上刻字?’那人道:‘若是我能,你就认输?”先师本处进退两难之境,心想世上决无此事,正好乘此下台,成个不胜不败之局,这场比武就不了了之,当即说道:‘你若有此能耐,我自然认输。要是你也不能,咱俩不分高下,也不用再比了。’“那人凄然一笑,道:‘好啊,你做定道士啦。’说着左手在石上抚摸了一阵,沉吟良久,道:‘我刻些甚么字好?嗯,自来出家之人,第一位英雄豪杰是张子房。他反抗暴秦,不图名利,是你的先辈。’于是伸出右子食指,在石上书写起来。先师见她手指到处,石屑竟然纷纷跌落,当真是刻出一个个字来,自是惊讶无比。她在石上所写的字,就是这一首诗的前半截八句。
“先师心下钦服,无话可说,当晚搬出活死人墓,让她居住,第二日出家做了道士,在那活死人墓附近,盖了一座小小道观,那就是重阳宫的前身了。”
郭靖惊讶不已,伸手指再去仔细抚摸,果然非凿非刻,当真是用手指所划,说道:“这位前辈的指上功夫,也确是骇人听闻。”丘处机仰天打个哈哈,道:“靖儿,此事骗得先师,骗得我,更骗得你。但若你妻子当时在旁,决计瞒不过她的眼去。”郭靖睁大双眼,道:“难道这中间有诈?”
丘处机道:“这何消说得?你想当世之间,论指力是谁第一?”郭靖道:“那自然是一灯大师的一阳指。”丘处机道:“是啊!凭一灯大师这般出神入化的指上功夫,就算是在木材之上,也未必能刻出字来,何况是在石上?更何况是旁人?先师出家做了黄冠,对此事苦思不解。后来令岳黄药师前辈上终南来访,先师知他极富智计,隐约说起此事,向他请教。黄岛主想了良久,哈哈笑道:‘这个我也会。只是这功夫目下我还未练成,一月之后再来奉访。’说着大笑下山。过了一个月,黄岛主又上山来,与先师同来观看此石。上次那位前辈的诗句,题到‘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为止,意思是要先师学张良一般,遁世出家。黄岛主左手在石上抚摸良久,右手突然伸出,在石上写起字来,他是从‘重阳起全真’起,写到‘殿阁凌烟雾’止,那都是恭维先师的话。
“先师见那岩石触手深陷,就与上次一般无异,更是惊奇,心想:‘黄药师的功夫明明逊我一筹,怎地也有这等厉害的指力?’一时满腹疑团,突然伸手指在岩上一刺,说也奇怪,那岩石竟被他刺了一个孔,就在这里。”
说着将郭靖的手牵到岩旁一处。郭靖摸到一个小孔,用食指探入,果然与印模一般,全然吻合,心想:“难道这岩石特别松软,与众不同。”指上运劲,用力捏去,只捏得指尖隐隐生疼,岩石自是纹丝不动。
丘处机哈哈笑道:“谅你这傻孩子也想不通这中间的机关。那位女前辈右手手指书写之前,左手先在石面抚摸良久,原来她左手掌心中藏着一大块化石丹,将石面化得软了,在一炷香的时刻之内,石面不致变硬。黄岛主识破了其中巧妙,下山去采药配制化石丹,这才回来依样葫芦。”
郭靖半晌不语,心想:“我岳父的才智,实不在那位女前辈之下,但不知他老人家到了何处。”心下好生挂念。
丘处机不知他的心事,接着道:“先师初为道士,心中甚是不平,但道书读得多了,终于大彻大悟,知道一切全是缘法,又参透了清净虚无的妙诣,乃苦心潜修,光大我教。推本思源,若非那位女前辈那么一激,世间固无全真教,我丘某亦无今日,你郭靖更不知是在何处了。”
郭靖点头称是,问道:“但不知这位女前辈名讳怎生称呼,她可还在世上么?”丘处机叹道:“这位女前辈当年行侠江湖,行迹隐秘异常,极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除了先师之外,只怕世上无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先师也从来不跟人说。这位前辈早在首次华山论剑之前就已去世,否则以她这般武功与性子,岂有不去参与之理?”
郭靖点头道:“正是。不知她可有后人留下?”丘处机叹了口气道:“乱子就出在这里。那位前辈生平不收弟子,就只一个随身丫鬟相侍,两人苦守在那墓中,竟然也是十余年不出,那前辈的一身惊人武功都传给了丫鬟。这丫鬟素不涉足江湖,武林中自然无人知闻,她却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姓李,你想必知道,江湖上叫她甚么赤练仙子李莫愁。”
郭靖“啊”了一声,道:“这李莫愁好生歹毒,原来渊源于此。”丘处机道:“你见过她?”郭靖道,“数月之前,在江南曾碰上过。此人武功果然了得。”丘处机道:“你伤了她?”郭靖摇头道:“没有。其实也没当真会面,只见到她下手连杀数人,狠辣无比,较之当年的铜尸梅超风尤有过之。”
丘处机道:“你没伤她也好,否则麻烦多得紧。她的师妹姓龙……”郭靖一凛,道:“是那姓龙的女子?”丘处机脸色微变,道,“怎么?你也见过她了?可出了甚么事?”郭靖道,“弟子不曾见过她。只是此次上山,众位师兄屡次骂我是妖人淫贼,又说我为姓龙的女子而来,教我好生摸不着头脑。”
丘处机哈哈大笑,随即叹了口气,说道:“那也是重阳官该遭此劫。若非阴错阳差,生了这个误会,不但北斗大阵必能挡住那批邪魔,而你早得一时三刻上山,郝师弟也不致身受重伤。”他见郭靖满面迷惆之色,说道,“今日是那姓龙的女子十八岁生辰。”郭靖顺口接了一句:“嗯,是她十八岁生辰!”可是一个女子的十八岁生辰,为甚么能酿成这等大祸,仍是半点也不明白。
丘处机道:“这姓龙的女子名字叫作甚么,外人自然无从得知,那些邪魔外道都叫她小龙女,咱们也就这般称呼她罢。十八年前的一天夜里,重阳宫外突然有婴儿啼哭之声,宫中弟子出去察看,见包袱中裹着一个婴儿,放在地下。重阳宫要收养这婴儿自是极不方便,可是出家人慈悲为本,却也不能置之不理,那时掌教师兄和我都不在山上,众弟子正没做理会处,一个中年妇人突然从山后过来,说道:‘这孩子可怜,待我收留了她罢!’众弟子正是求之不得,当下将婴儿交给了她。后来马师兄与我回宫,他们说起此事,讲到那中年妇人的形貌打扮,我们才知是居于活死人墓中的那个丫鬟。她与我们全真七子曾见过几面,但从未说过话。两家虽然相隔极近,只因上辈的这些纠葛,当真是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我们听过算了,也就没放在心上。
“后来她弟子赤练仙于李莫愁出山,此人心狠手辣,武艺极高,在江湖上闹了个天翻地覆。全真教数次商议,要治她一治,终于碍着这位墓中道友的面子,不便出手。我们写了一封信送到墓中,信中措辞十分客气。可是那信送入之后,宛似石沉大海,始终不见答复,而她对李莫愁仍是纵容如故,全然不加管束。
“过得几年,有一日墓外荆棘丛上挑出一条白布灵幡,我们知道是那位道友去世了,于是师兄弟六人到墓外致祭。刚行礼毕,荆棘丛中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向我们还礼,答谢吊祭,说道:‘师父去世之时,命弟子告知各位道长,那人作恶横行,师父自有制她之法,请各位不必操心。’说毕转身回入。我们待欲详询,她已进了墓门。先师曾有遗训,全真派门下任何人不得踏进墓门一步。她既进去,只索罢了,只是大家心中奇怪,那位道友既死,还能有甚么制服弟子之法?只是见那小女孩孤苦可怜,便送些粮食用品过去,但每次她总是原封不动,命一个仆妇退了回来。看来此人性子乖僻,与她祖师、师父一模一样。但她既有仆妇照料,那也不需旁人代为操心了。后来我们四方有事,少在宫中,于这位姑娘的讯息也就极少听见。不知怎的,李莫愁忽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再生事。我们只道那位道友当真遗有妙策,部感饮佩。
“去年春天,我与王师弟赴西北有事,在甘州一位大侠家中盘桓,竟听到了一件惊人的消息。说道一年之后,四方各处的邪魔外道要群集终南山,有所作为。终南山是全真教的根本之地,他们上山来自是对付我教,那岂可不防?我和王师弟还怕这讯息不确,派人四出打听,果然井非虚假。只是他们上终南山未却不是冲着我教,而是对那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有所图谋。”
郭靖奇道:“她小小一个女该子,又从不出外,怎能跟这些邪魔外道结仇生怨?”丘处机道:“到底内情如何,既跟我们不相干,本来也就不必理会。
但一旦这群邪徒来到终南山上,我们终究无法置身事外,于是辗转设法探听,才知这件事是小龙女的师姊挑拨起来的。”郭靖道:“李莫愁?”
丘处机道:“是啊。原来她们师父教了李莫愁几年功夫,瞧出她本性不善,就说她学艺已成,令她下山。李莫愁当师父在世之日.虽然作恶,总还有几分顾忌,待师父一死,就借吊祭为名,闯入活死人墓中,想将师妹逐出。
她自知所学未曾尽得师祖、师父的绝艺,要到墓中查察有无武功秘笈之类遗物。哪知墓中布置下许多巧妙机关,李莫愁费尽心机,才进了两道墓门,在第三道门边却看到师父的一封遗书。她师父早料到她必定会来,这通遗书放在那里等她已久,其中写道:某年某月某日,是她师妹十八岁的生辰,自那时起便是她们这一派的掌门。遗书中又嘱她痛改前非,否则难获善终。那便是向她点明,倘若她怙恶不悛,她师妹便当以掌门人身分清理门户。
“李莫愁很是生气,再闯第三道门,却中了她师父事先伏下的毒计,若非小龙女给她治伤疗毒,当场就得送命。她知道厉害,只得退出,但如此缩手,哪肯甘心?后来又闯了几次,每次都吃了大亏。最后一次竟与师妹动手过招。那时小龙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武功却已远胜师姊,如不是手下容让,取她性命也非难事……”
郭靖插口道:“此事只怕江湖上传闻失实。”丘处机道:“怎么?”郭靖道:“我恩师柯大侠曾和李莫愁斗过两场,说起她的武功,实有独到之处。
连一灯大师的及门高弟武三通武大哥也败在她手下。那小龙女若是未满二十岁,功夫再好,终难胜她。”
丘处机道:“那是王师弟听丐帮中一位朋友说的,到底小龙女是不是当真胜过了师姊李莫愁,其时并无第三人在场,谁也不知,只是江湖上有人这么说罢了。这一来,李莫愁更是心怀怨忿,知道师父偏心,将最上乘的功夫留着给师妹。于是她传言出来,说道某年某月某日,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要比武招亲……”郭靖听到“比武招亲”四字,立即想到杨康、穆念慈当年在北京之事,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丘处机知他心意,也叹了口气,道:“她扬言道:若是有谁胜得小龙女,不但小龙女委身相嫁,而墓中的奇珍异宝、武功秘笈,也尽数相赠。那些邪魔外道本来不知小龙女是何等样人,但李莫愁四下宣扬,说她师妹的容貌远胜于她。这赤练仙子据说甚是美貌,姿色莫说武林中少见,就是大家闺秀,只怕也是少有人及。”
郭靖心中却道:“那又何足为奇?我那蓉儿自然胜她百倍。”
丘处机续道:“江湖上妖邪人物之中,对李莫愁着迷的人着实不少。只是她对谁都不加青眼,有谁稍为无礼,立施毒手,现下听说她另有个师妹,相貌更美,而且公然比武招亲,谁不想来一试身手?”郭靖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些人都是来求亲的。怪不得宫中道兄们骂我是淫贼妖人。”
丘处机哈哈大笑,又道:“我们又探听到,这些妖邪对全真教也不是全无顾忌。他们大举集人齐上终南山来,我们倘若干预此事,索性乘机便将全真教挑了,除了这眼中之钉。我和王师弟得到讯息,决意跟众妖邪周旋一番,当即传出法帖,召集本教各代道侣,早十天都聚在重阳宫中。只刘师哥和孙师妹在山西,不及赶回。我们一面操演北斗阵法,一面送信到墓中,请小龙女提防。哪知此信送入,仍是没有回音,小龙女竟然全不理睬。”
郭靖道:“或许她己不在墓中了。”丘处机道:“不,在山顶遥望,每日都可见到炊烟在墓中升起。你瞧,就在那边。”说着伸手西指。郭靖顺着他手指瞧去,但见山西郁郁苍苍,十余里地尽是树林,亦不知那活死人墓是在何处。想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整年住在墓室之中,若是换作了蓉儿,真要闷死她了。
丘处机又道:“我们师兄弟连日布置御敌。五日之前,各路哨探陆续赶回,查出众妖邪之中最厉害的是两个大魔头。他们约定先在山下普光寺中聚会,以手击碑石为号。你无意之中在碑上拍了一下,又显出功力惊人,无怪我那些没用的徒孙要大惊小怪。
“那两个大魔头说起来名声着实不小,只是他们今年方到中原,这才震动武林。你在桃花岛隐居,与世隔绝,因而不知。那贵公于是蒙古的王子,据说还是大汗成吉思汗的近系子孙。旁人部叫他作霍都王子。你在大漠甚久,熟识蒙古王族,可想得到此人来历么?”
郭靖喃喃说了几遍“霍都王子”,回思他的容貌举止,却想不起会是谁的子嗣,但觉此人容貌俊雅,做狠之中又带了不少狡诈之气。成吉思汗共生四子,长子术赤剽悍英武,次子察合台性子暴躁而实精明,三子窝阔台即当今蒙古皇帝,性格宽和,四子拖雷血性过人,相貌均与这霍都大不相同。
丘处机道:“只怕是他自高身价,胡乱吹嘘,那也是有的。此人武功是西藏一派,今年年初来到中原,出手就伤了河南三雄,后来又在甘凉道上独力杀死兰州七霸,名头登时响遍了半边天,我们可料不到他竟会揽上这门子事。另一个藏僧名叫达尔巴,天生神力,和霍都的武功全然一路,看来是霍都的师兄还是师叔。他是和尚,自然不是要来娶那女子,多半是来帮霍都的。其余的淫贼奸人见这两人出头,都绝了求亲之念,然而当年李莫愁曾大肆宣扬,说古墓中珍宝多如山积,又有不少武功秘本,甚么降龙十八掌的掌谱、一阳指的指法等等无不齐备。群奸虽然将信将疑,但想只要跟上山来,打开古墓,多少能分润一些好处,是以上终南山来的竟有百余人之众。本来我们的北斗阵定能将这些二流脚色尽数挡在山下,纵然不能生擒,也教他们不得走近重阳宫一步。也是我教合当遭劫,这中间的误会,那也不必说了。”
郭靖甚感歉仄,讷讷的要说几句谢罪之言。丘处机将手一挥,笑道:“出门一笑无拘碍,云在西湖月在天。宫殿馆阁,尽是身外之物,身子躯壳尚不足惜,又理这些身外物作甚?你十余年来勤修内功,难道这一点还勘不破么?”
郭靖也是一笑,应了声:“是!”丘处机笑道:“其实我眼见重阳宫后院为烈火焚烧之时.也是暴跳如雷,此刻才宁静了下来,比之马师哥当时便心无挂碍,我的修为实是万万不及。”
郭靖道:“这些奸人如此毫没来由的欺上门来,也难怪道长生气。”
丘处机道:“北斗大阵全力与你周旋,两个魔头领着一批奸人,乘隙攻到重阳宫前。他们一上来就放火烧观,郝师弟出阵与那霍都王子动手。也是他过于轻敌,而霍都的武功又别具一格,怪异特甚。郝师弟出手时略现急躁,胸口中了他一掌,我们忙结阵相护。只是少了郝师弟一人,补上来的弟子功力相差太远,阵法威力便属有限。你若不及时赶到,全真教今日当真是一败涂地了。现下想来,就算守在山下的众弟子不认错了敌人,那些二流妖人固然无法上山,达尔巴与霍都二人却终究阻挡不住。此二人联手与北斗阵相斗,我们输是不会输的,但决不能如你这般赢得干净爽快……”
正说到这里,忽听西边呜呜呜一阵响亮,有人吹动号角。角声苍凉激越,郭靖听在耳中,不由得心迈阴山,神驰大漠,想起了蒙古黄沙莽莽、平野无际的风光。
再听一会,忽觉号角中隐隐有肃杀之意,似是向人挑战。丘处机脸现怒色,骂道:“孽障,孽障!”眼望西边树林,说道:“靖儿,那奸人与你订了十年之约,妄想这十年中肆意横行,好教你不便干预。天下哪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咱们过去!”郭靖道:“是那霍都王子?”丘处机道:“自然是他。他是在向小龙女挑战。”一边说,一边飞步下山。郭靖跟随在后。
二人行出里许,但听那号角吹得更加紧了,角声呜呜之中,还夹着一声声兵刃的铮铮撞击,显是那达尔巴也出手了。丘处机怒道:“两个武学名家,却来合力欺侮一个少女,当真好不要脸。”说着足下加快。两人片刻间已奔到山腰,转过一排石壁。郭靖只见眼前是黑压压的一座大树林。林外高高矮矮的站着百余人,正是适才围攻重阳宫那些妖邪。两人隐身石壁之后,察看动静。
只见霍都王子与达尔巴并肩而立。霍都举角吹奏。那达尔巴左手高举一根金色巨杵,将戴在右手手腕上的一只金镯不住往杵上撞去,铮铮声响,与号角声相互应和,要引那小龙女出来。两人闹了一阵,树林中静悄悄的始终没半点声响。
霍都放下号角,朗声说道:“小王蒙古霍都,敬向小龙女恭贺芳辰。”
一语甫毕,树林中铮铮铮响了三下琴声,似是小龙女鼓琴回答。霍都大喜,又道:“闻道龙姑娘扬言天下,今日比武招亲,小王不对,特来求教,请龙姑娘不吝赐招。”猛听得琴声激亢,大有怒意。众妖邪纵然不懂音律,却也知鼓琴者心意难平,出声逐客。
霍都笑道:“小王家世清贵,姿貌非陋,愿得良配,谅也不致辱没。姑娘乃当世侠女,不须腼腆。”此言甫毕,但听琴韵更转高昂,隐隐有斥责之意。
霍都向达尔巴望了一眼,那藏僧点了点头。霍都道:“姑娘既不肯就此现身,小王只好强请了。”说着收起号角,右手一挥,大踏步向林中走去。
群豪蜂涌而前,均想:“连大名鼎鼎的全真教也阻挡不了我们,谅那小龙女孤身一个小小女子,济得甚事?”但怕别人抢在头里,将墓中宝物先得了去,各人争先恐后,涌入树林。
丘处机高声叫道:“这是全真教祖师重阳真人旧居之地,快快退出来。”
众人听得他叫声,微微一怔,但脚下毫不停步。丘处机怒道:“靖儿,动手罢!”二人转出石壁,正要抢入树林,忽听群豪高声叫嚷,飞奔出林。
丘郭二人一呆,但见数十人没命价飞跑,接着霍都与达尔巴也急步奔出,狼狈之状,比之适才退出重阳宫时不知过了几倍。丘郭均感诧异:“那小龙女不知用何妙法驱退群邪?”这念头只在心中一闪间,便听得嗡嗡响声自远而近,月光下但见白茫茫、灰蒙蒙一团物事从林中疾飞出来,扑向群邪头顶。
郭靖奇道:“那是甚么?”丘处机摇头不答,凝目而视,只见江湖豪客中有几个跑得稍慢,被那群东西在头顶一扑,登时倒地,抱头狂呼。郭靖惊道:“是一群蜂子,怎么白色的?”说话之间,那群玉色蜂子又已蜇倒了五六人。
树林前十余人滚来滚去,呼声惨厉,听来惊心动魄。郭靖心想:“给蜂子刺了,就真疼痛,也不须这般杀猪般的嚎叫,难道这玉蜂毒性异常么?”只见灰影晃动,那群玉蜂有如一股浓烟,向他与丘处机面前扑来。
眼见群蜂来势凶猛,难以抵挡,郭靖要待转身逃走,丘处机气涌丹田,张口向群蜂一口喷出。蜂群飞得正急,突觉一股强风刮到,势道顿挫。丘处机一口气喷完,第二口又即喷出。郭靖学到诀窍,当即跟着鼓气力送,与丘处机所吹的一股风连成一起。二人使的都是玄门正宗的上乘功夫,蜂群抵挡不住,当先的数百只蜂子飞势立偏,从二人身旁掠过,却又追赶霍都、达尔巴等人去了。
这时在地下打滚的十余人叫声更是凄厉,呼爹喊娘,大声叫苦。更有人叫道:“小人知错啦,求小龙女仙姑救命!”郭靖暗暗骇异:“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纵然砍下他们一臂一腿,也未必会讨饶叫痛。怎地小小蜂子的一蜇,竟然这般厉害?”
但听得林中传出铮铮琴声,接着树梢头冒出一股淡淡白烟。丘郭二人只闻到一阵极甜的花香。过不多时,嗡嗡之声自远而近,那群玉蜂闻到花香,飞回林中,原来是小龙女烧香召回。
丘处机与小龙女做了十八年邻居,从不知她竟然有此本事,又是佩服,又觉有趣,说道:“早知我们这位芳邻如此神通广大,全真教大可不必多事。”
他这两句话虽是对郭靖说的,但提气送出,有意也要小龙女听到。果然林中琴声变缓,轻柔平和,显是酬谢高义之意。丘处机哈哈大笑,朗声叫道:“姑娘不必多礼。贫道丘处机率弟子郭靖,敬祝姑娘芳辰。”琴声铮铮两响,从此寂然。
郭靖听那些人叫得可怜,道:“道长,这些人怎生救他们一救?”丘处机道:“龙姑娘自有处置,咱们走罢。”
当下二人转身东回,路上郭靖又求丘处机收杨过入门。丘处机叹道:“你杨铁心叔父是豪杰之士,岂能无后?杨康落得如此下场,我也颇有不是之处。你放心好了,我必尽心竭力,教养这小孩几成人。”郭靖大喜,就在山路上跪下拜谢。
二人谈谈说说,回到重阳宫前,天色已明。众道正在收拾后院烬余,清理瓦石。
丘处机召集众道士,替郭靖引见,指着那主持北斗大阵的长须道人,说道:“他是王师弟的大弟子,名叫赵志敬。第三代弟子之中,武功以他练得最纯,就由他点拨过几的功夫罢。”
郭靖与此人交过手,知他武功确是了得,心中甚喜,当下命杨过向赵志敬行了拜师之礼,自己又向赵志敬郑重道谢。他在终南山盘桓数日,对杨过谆谆告诫叮嘱,这才与众人别过,回桃花岛而去。
丘处机回想当年传授杨康武功,却任由他在王府中养尊处优,终于铸成大错,心想:“自来严师出高弟,棒头出孝子。这次对过儿须得严加管教,方不致重蹈他父覆辙。”当下将杨过叫来,疾言厉色的训海一顿,嘱他刻苦耐劳,事事听师父教训,不可有丝毫怠忽。
杨过留在终南山上,本已老大不愿,此时没来由的受了一场责骂,心中恚愤难言,当时忍着眼泪答应了,待得丘处机走开,不禁放声大哭。忽然背后一人冷冷的道:“怎么?祖师爷说错了你么?”
杨过一惊,止哭回头,只见背后站着的正是师父赵志敬,忙垂手道:“不是。”赵志敬道:“那你为甚么哭泣?”杨过道:“弟子想起郭伯怕,心中难过。”赵志敬明明听得丘师伯厉声教训,他却推说为了思念郭靖,甚是不悦,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已如此狡猾,若不重重责打,大了如何能改?”沉着脸喝道:“你胆敢对师父说谎?”
杨过眼见全真教群道给郭靖打得落花流水,又见丘处机等被霍都一班妖邪逼得手忙脚乱,全赖郭靖救授,心中认定这些道士武功全部平常,他对丘处机尚且毫不佩服,更何况对赵志敬?也是郭靖一时疏忽,未跟他详细说明全真派武功乃武学正宗,当年王重阳武功天下第一,各家各派的高手无一能敌,他自己所以能胜诸道,实因众道士未练到绝顶,却非全真派武功不济。
可是杨过认定郭靖夫妇不愿收他为徒,便胡乱交给旁人传艺,兼之亲眼见到群道折剑倒地的种种狼狈情状,就算郭靖解释再三,他也是决不肯信的。这时他见师父脸色难看,心道:“我拜你为师,实是迫不得已,就算我武功练得跟你一模一样,又有屁用?还不是大脓包一个?你凶霸霸的干么?”当下转过了头不答。
赵志敬大怒,嗓门提得更加高了:“我问你话,你胆敢不答?”杨过道:“师父要我答甚么,我就答甚么。”赵志敬听他出言顶撞,怒气再也按捺不住,反手挥去,拍的一声,登时将他打得脸颊红肿。杨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发足便奔。赵志敬追上去一把抓住,问道:“你到哪里去?”杨过道:“快放手,我不跟你学武功啦。”
赵志敬更怒,喝道:“小杂种,你说甚么?”杨过此时横了心,骂道:“臭道士,狗道士,你打死我罢!”其时于师徒之份看得最重,武林之中,师徒就如父子一般,师父就要处死弟子,为徒的往往也不敢反抗。杨过居然胆敢辱骂师尊,实是罕见罕闻的大逆不道之事。赵志敬气得脸色焦黄,举掌又劈脸打了下去。杨过突然间纵身跃起,抱住他手臂,张口牢牢咬住他的右手食指。
杨过自得欧阳锋授以内功秘诀,间中修息,已有了一些根底。赵志敬盛怒之下,又道他是小小孩童,丝毫未加提防,给他紧抱狠咬,竟然挣之不脱,常言道十指连心,手指受痛,最是难忍。赵志敬左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拳,喝道:“你作死么?快放开!”杨过此时心中狂怒,纵然刀枪齐施,他也决意不放,但觉肩头剧痛,牙齿更加用劲了,喀的一响,直咬抵骨。赵志敬大叫:“哎唷!”左拳狠狠在他天灵盖上一锤,将他打得昏了过去,这才捏住他下颚,将右手食指抽了出来。但见满手鲜血淋漓,指骨已断,虽能续骨接指,但此后这根手指的力道必较往日为逊,武功不免受损,气恼之余,在杨过身上又踢了几脚。
他撕下杨过的衣袖,包了手指创口,四下一瞧,幸好无人在旁,心想此事若被旁人知晓,江湖上传扬出去,说全真教赵志敬给小徒儿咬断了指骨,实是颜面无存,当下取过一盆冷水,将杨过泼醒。
杨过一醒转,发疯般纵上又打。赵志敬一把扭住他胸口,喝道:“畜生,你当真不想活了?”杨过骂道:“狗贼,臭道士,长胡子山羊,给我郭伯伯打得爬在地下吃屎讨饶的没用家伙,你才是畜生!”
赵志敬右手出掌,又打了他一记。此时他有了提防,杨过要待还手,哪里还能近身?瞬息之间,被他连踢了几个筋斗。赵志敬若要伤他,原是轻而易举,但想他究是自己徒弟,如下手重了,师父师伯问起来如何对答?可是杨过瞎缠猛打,倒似与他有不共戴大之仇一般,虽然身上连中拳脚,疼痛不堪,竟丝毫没退缩之意。
赵志敬对杨过拳打足踢,心中却是好生后悔,眼见他虽然全身受伤,却是越战越勇,最后迫于无奈,左手伸指在他胁下一点,封闭了他的穴道。杨过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眼中满含怒色。赵志敬道:“你这逆徒,服不服了?”
杨过双眼瞪着他,毫无屈服之意。赵志敬坐在一块大石上,呼呼喘气。他若与高手比武过招,打这一时三刻绝不致呼吸急喘,现下手脚自然不累,只是心中恼得厉害,难以宁定。
一师一徒怒目相对,赵志敬竟想不出善策来处置这顽劣的孩儿,正烦恼间,忽听钟声镗镗响起,却是掌教召集全教弟子。赵志敬吃了一惊,对杨过道:“你若不再忤逆,我就放了你。”伸手解开了他穴道。
哪知杨过猛地跃起,纵身扑上。赵志敬退开两步,怒道:“我不打你,你还要怎地?”杨过道:“你以后还打我不打?”赵志敬听得钟声甚急,不敢耽误,只得道:“你若是乖乖地,我打你作甚?”杨过道:“那也好。师父,你不打我,我就叫你师父。你再打我一记,我永不认你。”赵志敬气得只有苦笑,点了点头,道:“掌教召集门人,快跟我去罢。”他见杨过衣衫扯烂,面目青肿,只怕旁人查问,给他略略整理一下,拉了他手,奔到宫前聚集。
赵志敬与杨过到达时,众道已分班站立。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三人向外而坐。马钰双手击了三下,朗声说道:“长生真人与清净散人从山西传来讯息,说道该处之事极为棘手。本座和两位师弟会商决定,长春真人和玉阳真人带同十名弟子,即日前去应援。”众道人面面相觑,有的骇异,有的愤激。丘处机当下叫出十名弟子的姓名,说道:“各人即行收拾,明天一早随玉阳真人和我前去山西。余人都散了。”
众道散班,这才悄悄议论,说道:“那李莫愁不过是个女子。怎地这生了得。连长生子刘师叔也制她不住?”有的道:“清净散人刘师叔难道不是女子?可见女子之中也尽有能人,却小觑不得。”有的道:“丘师伯与王师叔一去,那李莫愁自当束手就缚。”
丘处机走到赵志敬身边,向他道:“我本要带你同去,但怕耽误了过儿功大,这一趟你就不用去了。”一眼瞥见杨过满脸伤痕,不觉一怔,道:“怎么?跟谁打架了?”赵志敬大急,心想丘师伯得知实情,必然严责,忙向杨过连使眼色。杨过心中早有主意,见到赵志敬惶急之情,只作不知,支支吾吾的却不回答。丘处机怒道:“是谁将你打得这个样子?到底是谁不好?快说。”赵志敬听丘师伯语气严厉,心中更是害怕。
杨过说:“不是打架,是弟子摔了一交,掉下了山坑。”丘处机不信,怒道:“你说谎,好好的怎会摔一交?你脸上这些伤也不是摔的。”杨过道:“适才师祖爷教训弟子要乖乖的学艺……”丘处机道:“是啊,那怎么了?”
杨过道:“师祖爷走开之后,弟子想师祖爷教训得是,弟子今后要力求上进,才不负了师祖爷的期望。”他这几句花言巧语,丘处机听得脸色渐和,嗯了一声。杨过接着道,“哪知突然之间来了一条疯狗,不问情由的扑上来便咬,弟子踢它赶它,那疯狗却越来越凶。弟子只得转身逃走,一不小心,摔入了山坑。幸好我师父赶来,救了我起来。”
丘处机将信将疑,眼望赵志敬,意思询问这番话是真是假。赵志敬大怒,心道:“好哇,你这臭小子胆敢骂我疯狗?”但形格势禁,不得不为他圆谎,只得点头道:“是弟子救他起来的。”
丘处机这才信了,道:“我去之后,你好好传他本门玄功,每隔十天,由掌教师伯复查一次,指点窍要。”赵志敬心中老大不愿,但师伯之言哪敢违抗,只得躬身答应。杨过此时只想着逼得师父自认疯狗的乐趣,丘师袒之言全未听在耳里。待丘处机走开了十几步,赵志敬怒火上冲,忍不住伸手又要往杨过头顶击去。杨过大叫:“丘师祖!”丘处机愕然回头,问道:“甚么?”赵志敬的手伸在半空,不敢落下,情势甚是尴尬,勉强回臂用手指去搔鬓边头发。杨过奔向丘处机,叫道:“师祖爷,你去之后,没人看顾我,这里好多师怕师叔都要打我。”丘处机脸一板,喝道:“胡说!哪有这等事?”
他外表严厉,内心却甚慈祥,想起孤儿可怜,朗声道:“志敬,你好好照料这个孩儿,若有差失,我回来唯你是问。”赵志敬只得又答应了。
当日晚饭过后,杨过慢吞吞的走到师父所住的静室之中,垂手叫了声:“师父!”此刻是传授武功之时,赵志敬盘膝坐在榻上早已盘算了半日,心想:“这孩子这等顽劣,此时已是桀骜不驯,日后武功高了,还有谁更能制得住他?但丘师怕与师父命我传他功夫,不传可又不成。”左思右想,好生委决不下,见他慢慢进来,眼光闪动,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更可是老大生气,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他于本门功夫一窍不通,我只传他玄功口决,修练之法却半点不教。他记诵得几百句歌诀又有何用?师父与师伯们问起,我尽可推诿,说他自己不肯用功。”琢磨已定,和颜悦色的道,“过儿,你过来。”杨过道:“你打不打我?”赵志敬道:“我传你功夫,打你作甚?”
杨过见他如此神情,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当下慢慢走近,心中严加戒备,生怕他有甚诡计。赵志敬瞧在眼里,只作不知,说道:“我全真派功夫,乃是从内练出外,与外家功夫自外向内者不同。现下我传你本门心法,你要牢牢记住了。”当下将全真派的入门内功口诀,说了一遍。
杨过只听了一遍,就已记在心里,寻思:“这长胡子老山羊恼我恨我,岂肯当真传授功夫?他多半教我些没用的假口诀作弄人。”过了一会,假装忘却,又向赵志敬请教。赵志敬照旧说了。次日,杨过再问师父,听他说的与昨日一般无异,这才相信非假,料得他若是胡乱捏造,连说三次,不能字字相同。
如此过了十日,赵志敬只是授他口诀,如何修练的实在法门却一字不说。
到第十天上,赵志敬带他去见马钰,说已授了本门心法,命杨过背给掌教师祖听。杨过从头至尾背了一遍,一字不错。马钰甚喜,连赞孩子聪明。他是敦厚谦冲的有道之士,君子可欺以方,哪想得到赵志敬另有诡计。
夏尽秋至,秋去冬来,转瞬过了数月,杨过记了一肚皮的口诀,可是实在功夫却丝毫没有学到,若论武艺内功,与他上山之时实无半点差别。杨过于记诵口诀之初,过不了几天,即知师父是在作弄自己,但他既不肯相授,却也无法可想,眼见掌教师袒慈和,若是向他诉说,他也不过责备赵志敬几句,只怕这长胡子山羊会另使毒计来折磨自己,只有待丘师祖回来再说。但数月之间丘师祖始终不归。好在杨过对全真派武功本来瞧不起,学不学也不在乎,但赵志敬如此相欺,心中怀恨愈来愈烈,只是不肯吃眼前亏,脸上可越加恭顺。赵志敬暗自得意,心道:“你忤逆师父,到头来瞧是谁吃亏?”
转眼到了腊月,全真派中自王重阳传下来的门规,每年除夕前三日,门下弟子大较武功,考查这一年来各人的进境。众弟子见较武之期渐近,日夜勤练不息。
这一天腊月望日,全真七子的门人分头较艺,称为小较。各弟子分成七处,马钰的徒子徒孙成一处,丘处机、王处一等的徒子徒孙又各成一处。谭处端虽然已死,他的徒子徒孙仍是极盛。马钰、丘处机等怜念他早死,对他的门人加意指点,是以每年大较,谭氏门人倒也不输于其余六子的弟子。这一年重阳宫遇灾,全真派险遭颠覆之祸,全派上下都想到全真教虽然号称天下武学正宗,实则武林中各门各派好手辈出,这名号发岌可危,因此人人勤练苦修,比往日更着意了几分。
全真教由王重阳首创,乃创教袒师。马钰等七子是他亲传弟子,为第二代。赵志敬、尹志平、程瑶迦等为七子门徒,属第三代。杨过等一辈则是第四代了。这日午后,玉阳子门下赵志敬、崔志方等人齐集东南角旷地之上,较武论艺。王处一不在山上,由大弟子赵志敬主持小较。第四代弟子或演拳脚,或使刀枪,或发暗器,或显内功,由赵志敬等讲评一番,以定甲乙。
杨过入门最迟,位居未座,眼见不少年纪与自己相若的小道士或俗家少年武艺精熟,各有专长,井无羡慕之心,却生怀恨之意。赵志敬见他神色间忿忿不平,有意要使他出丑,侍两名小道士比过器械,大声叫道:“杨过出来!”
杨过一呆,心道:“你又没传我半点武艺,叫我出来干么?”赵志敬又叫道:“杨过,你听见没有,快出来!”杨过只得走到座前,打了一躬,道:“弟子杨过,参见师父。”全真门人大都是道人,但也有少数如杨过这般俗家子弟,行的是俗家之礼。
赵志敬指着场中适才比武得胜的小道士,说道:“他也大不了你几岁,你去和他比试罢。”杨过道:“弟子又不会丝毫武艺,怎能和师兄比试?”
赵志敬怒道:“我传了你大半年功夫,怎说不会丝毫武艺?这大半年中你干甚么来着?”杨过无话可答,低头不语。赵志敬道:“你懒惰贪玩,不肯用功,拳脚自然生疏。我问你:‘修真活计有何凭、心死群情念不生。’下两句是甚么?”杨过道:“精气充盈功行具,灵光照耀满神京。”赵志敬道:“不错,我再问你,‘秘语师传悟本初,来时无欠去无余。’下两句是甚么?”
杨过答道:“历年尘垢揩磨尽,偏体灵明耀太虚。”赵志敬微笑道:“很好,一点儿也不错,你就用这几句法门,下场和师兄过招罢。”杨过又是一怔道:“弟子不会。”赵志敬心中得意,脸上却现大怒之色,喝道:“你学了功决,却不练功,只是推三阻四,快快下场去罢。”
这几句歌诀虽是修习内功的要旨,教人收心息念,练精养气,但每一句均有几招拳脚与之相配,合起来便是一套简明的全真派入门拳法。众道士亲耳听到杨过背诵口诀,丝毫无误,只道他临试怯场,好心的出言鼓励,幸灾乐祸的便嘲讽讪笑。全真弟子大部是良善之士,只因郭靖上终南山时一场大战,把群道打得一败涂地,得罪的人多了,是以颇有不少人迁怒于杨过,盼他多受挫折,虽然未必就是恶意,可是求出一口胸中肮脏之气,却也是人之常情。
杨过见众人催促,有些人更冷言冷语的连声讥刺,不由得怒气转盛,把心一横,暗道:“今日把命拚了就是。”当下纵跃入场,双臂舞动,直上直下的往那小道士猛击过去。那小道士见他一下场既不行礼,亦不按门规谦逊求教,已自诧异,待见他发疯般乱打,更是吃惊,不由得连连倒退。杨过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猛击上去着着进逼。那小道士退了几步,见他下盘虚俘,斜身出足,一招“风扫落叶”,往他腿上扫去。杨过不知闪避之法,立足不住,扑地倒了,跌得鼻血长流。
群道见他跌得狼狈,有的笑了起来。杨过翻身爬起,也不抹拭鼻血,低头向小道士猛扑。小道土见他来得猛恶,侧身让过。杨过出招全然不依法度,双手一搂,已抱住对方左腿。小道士右掌斜飞,击他肩头,这招“揩磨尘垢”
原是拆解自己下盘被袭的正法,但杨过在桃花岛既未学到武艺,在重阳宫又未得传授实用功夫,于对方甚么来招全不知晓,只听蓬的一声,肩头热辣辣的一阵疼痛,已被重重的击中了一拳。他愈败愈狠,一头撞正对方右腿,小道土立足不定,已被他压倒在地。杨过抡起拳头,狠命往他头上打去。
小道士败中求胜,手肘猛地往他胸口撞去,乘他疼痛,已借势跃起,反手一推,重重将杨过摔了一交,使的正是一招“无欠无余”。他打个稽首道:“杨师弟承让!”同门较艺,本来一分胜败就须住手,哪知杨过势若疯虎,又是疾冲过来。两三招之间,又破摔倒,但他越战越勇,拳脚也越出越快。
赵志敬叫道,“杨过,你早已输了,还比甚么?”杨过哪里理会,横踢竖打,竟无半分退缩。群道初时都觉好笑。均想。“我全真门中哪有这般蛮打的笨功夫?”但后来见他情急拚命,只怕闯出祸来,纷纷叫道:“算啦,算啦,师兄弟切磋武艺,不必认真。”
再斗一阵,那小道士已大有怯意,只是闪避挡躲,不敢再容他近身。常言道:一人拚命,万夫莫当。杨过在终南山上受了大半年怨气,此时禁不住尽情发泄出来。小道士的武功虽远胜于他,却哪有这等旺盛的斗志?眼见抵敌不住,只得在场中绕圈奔逃。杨过在后疾追,骂道:“臭道士,你打得我好,打过了想逃么?”
此时旁观的十人中倒有八九个是道士,听他这么臭道士,贼道士的乱骂,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人人都道:“这小子非好好管教不可。”那小道士给赶得急了,惊叫:“师父,师父!”盼赵志敬出言喝止。赵志敬连声怒喝,杨过却毫不理睬。
正没做理会处,人群中一声怒吼,窜出一名胖大道人,纵上前去,一把抓住杨过的后领,提将起来,拍拍拍三记耳光,下的竟是重手,打得他半边面颊登时肿了起来。杨过险些给这三下打晕了,一看之下,原来是与自己有仇的鹿清笃。杨过首日上山,鹿清笃被他使诈险些烧死,此后受尽师兄弟的讪笑,说他本事还不及一个小小孩儿。他一直怀恨在心,此时见杨过又在胡闹,忍不住便出来动手。
杨过本就打豁了心,眼见是他,更知无幸,只是后心被他抓住了,动弹不得。鹿清笃一阵狞笑,又是拍拍拍三记耳光,叫道:“你不听师父的言语,就是本门叛徒,谁都打得。”说着举手又要打落。
赵志敬的师弟崔志方见杨过出手之际竟似不会半点本门功夫,又知赵志敬心地狭隘,只怕其中另有别情,眼见鹿清笃落手凶狠,恐防打伤了人,当即喝道:“清笃,住手!”
鹿清笃听师叔叫喝,虽然不愿,只得将杨过放下,道:“师叔你有所不知,这小子狡猾无赖之极,不重重教训,我教中还有甚么规矩?”
崔志方不去理他,走到杨过面前,只见他两边面颊肿得高高的,又青又紫,鼻底口边都是鲜血,神情甚是可怜,当下柔声道:“杨过,你师父教了你武艺,你怎不好好用功修习,却与师兄们撒泼乱打?”杨过恨恨的道:“甚么师父?他没教我半点武功。”崔志方道:“我明明听到你背诵口诀,一点也没背错。”
杨过想起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背诵四书五经,只道赵志敬所教的也是与武功绝无关连的经书,道:“我又不想考试中状元,背这些劳什子何用?”
崔志方假意发怒,要试一试他是否当真不会半点本门功夫,当下板起脸道:“对尊长说话,怎么这等无礼?”倏地伸出手去,在他肩头一推。
崔志方是全真门下第三代的高手之一,武功虽不及赵志敬、尹志平等人,却也是内外兼修,功力颇深。这一推轻重疾徐恰到好处,触手之下,但觉杨过肩头微侧,内力自生,竟把他的推力卸开了一小半,虽然踉踉跄跄的退后几步,竟不跌倒。崔志方一惊,心头疑云大起,寻思:“他小小年纪,入我门不过半年,怎能有此功力?他既具此内力,适才比武就绝不该如此乱打,难道当真有诈么?”他哪知杨过修习欧阳锋所传内功,不知不觉间已颇有进境。白驼山一派内功上手甚易,进展极速,不比全真派内功在求根基扎实。
在初练的十年之中,白驼山的弟子功力必高出甚多,直到十年之后,全真派弟子才慢慢赶将上来。两派内功本来大不相同,但崔志方随手那么一推,自难分辨其间的差别。
杨过被他一推,胸口气都喘不过来,只道他也出手殴打自己。他此时天不怕,地不怕,纵然丘处机亲来,也要上前动手,哪里会忌惮甚么崔志方、崔志圆?当下低头直冲,向他小腹撞去。崔志方怎能与小孩儿一般见识,微微一笑,闪身让开,一心要瞧瞧他的真实功夫,说道:“清笃,你与杨师弟过过招,下手有分寸些,别太重了!”
鹿清笃巴不得有这句话,立时晃身挡在杨过前面,左掌虚拍,杨过向右一躲,鹿清笃右掌打出,这一掌“虎门手”劲力不小,砰的一响,正中杨过胸口。若非杨过已习得白驼山内功,非当场口喷鲜血不可,饶是如此,也是胸前疼痛不堪,脸如白纸。鹿清笃见一掌打他不倒,也是暗自诧异,右拳又击他面门。杨过伸臂招架,苦在他不明拳理,竟不会最寻常的拆解之法。鹿清笃右拳斜引,左拳疾出,又是砰的一响,打中他小腹。杨过痛得弯下了腰。
鹿清笃竟然下手不容情,右掌掌缘猛斩而下,正中项颈。他满拟这一斩对准要害,要他立时晕倒,以报昔日之仇,哪知杨过身子晃了几下,死命挺住,仍不跌倒,只是头脑昏眩,已全无还手之力。
崔志方此时已知他确是不会武功,叫道:“清笃,住手!”鹿清笃向杨过道:“臭小于,你服了我么?”杨过骂道:“贼道士,终有一日要杀了你!”
鹿清笃大怒,两拳连击,部打在他的鼻梁之上。
杨过被殴得昏天黑地,摇摇晃晃的就要跌倒,不知怎地,忽然间一股热气从丹田中直冲上来,眼见鹿清笃第三拳又向面门击至,闪无可闪,避无可避,自然而然的双腿一弯,口中阁的一声叫喝,手掌推出,正中鹿清笃小腹。
但见他一个胖大身躯突然平平飞出,腾的一响,尘土飞扬,跌在丈许之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再也不动。
旁观众道见鹿清笃以大欺小,毒打杨过,均有不平之意,长一辈的除赵志敬外部在出声阻拦,哪知奇变陡生,鹿请笃竟被杨过掌力摔出,就此僵卧不动,人人都大力讶异,一起拥过去察看。
杨过于这蛤螟功的内功原本不会使用,只是在危急拚命之际,自然而然的迸发,第一次在桃花岛上击晕了武修文,相隔数月,内力又己大了不少,而他心中对鹿清笃的憎恨,更非对武氏兄弟之可比,劲由心生,竟将他打得直飞出去。只听得众道士乱叫:“啊哟,不好,死了!”“没气啦,准是震碎了内脏!”“快禀报掌教祖师。”杨过心知已闯下了大祸,昏乱中不及细想,当下撒腿便奔。
群道都在查探鹿清笃死沽,杨过悄悄溜走,竟无人留心。赵志敬见鹿清笃双眼上翻,不明生死,又骇又怒,大叫:“杨过,杨过,你学的是甚么妖法?”他武功虽强,但平日长在重阳宫留守,见闻不广,竟不识得蛤蟆功的手法。他叫了几声,不闻杨过答应。众道士回过身来,已不见他的踪影。赵志敬立传号令,命众人分头追拿,料想这小小孩童在这片刻之间又能逃到何处?
杨过慌不择路,发足乱闯,只拣树多林密处钻去,奔了一阵,只听得背后喊声大振,四下里都有人在大叫:“杨过,杨过,快出来。”他心中更慌,七高八低的乱走,忽觉前面人影一晃,一名道士已见到了他,抢着过来。杨过急忙转身,西边又有一名道士,大叫:“在这里啦,在这里啦。”杨过一矮身,从一丛灌木下钻了过去。那道士身躯高大,钻不过去,待得绕过树丛来寻,杨过己逃得不知去向。
杨过钻过灌木丛,向前疾冲,奔了一阵,耳听得群道呼声渐远,但始终不敢停步,避开道路,在草丛乱石中狂跑,到后来全身酸软,实在再也奔不动了,只得坐在石上喘气。坐了一会,心中只道:“快逃,快逃。”可是双腿如千斤之重,说甚么也站不起来。忽听身后有人嘿嘿冷笑,杨过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将出来,只见身后一个道人横眉怒目,长须垂胸,正是赵志敬。
二人相对怒视半晌,片刻之间,都是一动也不动。杨过突然大叫一声,转身便逃。赵志敬抢上前去,伸手抓他后心。杨过向前急扑,幸好差了数寸,没给抓住,当即抬起一块石子,用力向后掷出。赵志敬侧身避过,足下加快,二人相距更加近了。杨过狂奔十几步,突见前面似是一道深沟,已无去路,也不知下面是深谷还是山溪,更不思索,便即纵身跃下。
赵志敬走到峭壁边缘向下张望,眼见杨过沿着青草斜坡,直滚进了树丛之中。立足处离下面斜坡少说也有六七丈,他可不敢就此跃下,快步绕道来到青草坡上,顺着杨过在草地上压平的一条路线,寻进树丛,却不见杨过的踪迹,越行树林越密,到后来竟已遮得不见日光。他走出十数丈,猛地省起,这是重阳祖师昔年所居活死人墓的所在,本派向有严规,任谁不得入内一步,可是若容杨过就此躲过,却是心有不甘,当下高声叫道:“杨过,杨过,快出来。”
叫了几声,林中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他大着胆子,又向前走了几步,朦胧中见地下立着一块石碑,低头一看,见碑上刻着四个字道:“外人止步。”赵志敬踌躇半晌,提高嗓子又叫:“杨过你这小贼,再不出来,抓住你活活打死。”叫声甫毕,忽闻林中起了一阵嗡嗡异声,接着灰影晃动,一群白色蜂子从树叶间飞出,扑了过来。
赵志敬大惊,挥动袍袖要将蜂子驱开,他内力深厚,袖上的劲道原自不小,但挥了数挥,蜂群突分为二,一群正面扑来,另一群却从后攻至。赵志敬更是心惊,不敢怠慢,双袖飞舞,护住全身。群蜂散了开来,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扑击。赵志敬不敢再行抵御,挥袖掩住头脸,转身急奔出林。
那群玉蜂嗡嗡追来,飞得虽不甚速,却是死缠不退。赵志敬逃向东,玉蜂追向东,他逃向西,玉蜂追向西。他衣袖舞得微一缓慢,两只蜂子猛地从空隙中飞了进去,在他右颊上各蜇了一针。片刻之间,赵志敬只感麻痒难当,似乎五脏六腑也在发痒,心想:“今日我命休矣!”到后来已然立足不定,倒在林边草坡上滚来滚去,大声呼叫。蜂群在他身畔盘旋飞舞了一阵,便回入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