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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 字数:16682 更新:2022-11-03 01:58:40

琼瑶

春天。春天可能是很多人的,但是,绝不是贺盼云的。

盼云走在街上,初春的阳光像一只温暖的手,在轻抚著她的头发和肩膀。雨季似乎过去

了,马路是干燥的,阳光斜射在街边的橱窗上,反映著点点耀眼的光华。盼云把那件黑色有

毛领的麂皮外套搭在手腕上,有些热了,外套就穿不住了。她的手背接触到麂皮外套的毛

领,狐狸皮,软软长长的毛,软软的,软软的,一直软到人的内心深处去。在她那内心深

处,似乎有个多触角的生物,被这柔软的皮毛一触,就紧缩成了一团,带给她一阵莫名的悸

痛。这才蓦的想起,这件麂皮大衣,是前年到欧洲蜜月旅行时,文樵买给她的,在意大利的

佛罗伦斯。蜜月,文樵,欧洲,佛罗伦斯的主教堂,教堂前的鸽子,石板小路,雕像,拂面

的冷风,街头有人卖烤栗子,从不知道烤栗子那么好吃。握一大把热热的烤栗子,笑著,叫

著,踩遍了那些古古雅雅的石板小路……这是多遥远多遥远以前的事了?像一个梦,一个沉

浸在北极寒冰底层的梦。她皱紧眉头,不,不要想,不能想,她下意识的咬紧牙关,心头的

悸痛已化作一团烟雾,把她从头到脚都笼罩得牢牢的。

心囚。她模糊的想起两个字,心囚。你是你内心的囚犯,你坐在你自己的监牢内,永远

逃不出去了。你走,你散步,你活动在台北的阳光下,但是,你走不出你的牢房,那厚重封

锁,那阴暗晦涩,那凄楚悲凉的监狱……你走不出了,永远永远。她站住了,眼眶中有一阵

潮湿,头脑里有一阵晕眩,阳光变冷了,好冷好冷。抽口气,她深呼吸,深呼吸,这是楚鸿

志的处方。你该相信你的医生,深呼吸。楚鸿志是傻瓜,深呼吸怎能解脱一个囚犯?她吐出

一口长气,眼光无意识的转向人行道的右方,那儿是一排商店,一家鸟店,有个会说话的鹦

鹉吸引了许多路人,那鹦鹉在叽哩咕噜口齿不清的反复尖叫著:

“再见!再见!再见!”

再见?这就是那笨鸟唯一会说的话?再见?人类的口头语,再见,再见,笨鸟,难道你

不知道,人生有“再见不能”的悲苦!不能再想了!她对自己生气的摇头,不能再想了!她

逃避什么灾难似的快步走过那家飞禽店,然后,她的目光被一家“家畜”店所吸引了。那

儿,有一个铁笼子,铁笼内,有只雪白雪白的长毛小狗,正转动著乌黑的眼珠,流露出一股

楚楚可怜的神情,对她凝望著。

她不由自主的走过去,停在铁笼前面,那长毛的小东西祈怜似的瞅著她,紧闭的小嘴巴

里,露出一截粉红色的小舌尖,可爱得让人心痛。看到有人走近了,小家伙伸出一只小爪

子,无奈的抓著铁笼,轻轻的耸著鼻子,身体发颤,尾巴拚命的摇著……她的眼眶又湿了。

小东西,你也寂寞吗?小东西,你也在坐牢吗?小东西,你也感觉冷吗?……她抬起头来,

找寻商店的主人。“喜欢吗?是纯种的马尔吉斯狗。”一个胖胖的女主人走了过来,对她微

笑著。“本来有三只,早上就卖掉了两只,只剩这一只了,你喜欢,便宜一点卖给你。”

老板娘从铁笼中抓出那个小东西,用手托著,送到她面前去,职业化的吹嘘著:“它父

亲得过全省狗展冠军,母亲是亚军,有血统证明书。你要不要看?”“嗨!好漂亮的马尔吉

斯狗,多少钱?”一个男性的声音忽然在她身边响了起来,同时,有只大手伸出去,一把就

接走了那个小东西。她惊愕的转过头去,立即看到一张年轻的、充满阳光与活力的脸庞,一

个大男孩子,顶多只有二十四、五岁。穿著件红色的套头毛衣,蓝色的牛仔布夹克,身材又

高又挺,满头浓发,皮肤黝黑,一对眼珠黑亮而神采奕奕。他咧著嘴,微笑著,全神贯注的

看著手中的小动物,似乎完全不知道有别人也对这动物感兴趣。“你要吗?”老板娘立刻转

移了对象,讨好的转向那年轻人。“算你八千块!”“是公的母的?”年轻人问。

“母的。你买回去还可以配种生小狗!”“算了,我又不做生意!”年轻人扬起眉毛,

拿著小狗左瞧右瞧。他脖子上戴了一条皮带子做的项炼,皮带子下面,坠著一件奇怪的饰物

——一个石头雕刻的狮身人面像。他举著小狗,对小狗伸伸舌头,小东西也对他伸舌头,他

乐了,笑起来。那狮身人面像在他宽阔的胸前晃来晃去。他把小狗放在柜台上。“五千

块!”他说,望著老板娘。

“不行不行,算七千好了。”老板娘说。

“五千,多一块不买!”他把双手撑在柜台上,很性格,很笃定。“六千!”老板娘坚

决的说。

“五千!”他再重复著,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开始数钞票。“你到底是卖还是不卖?不

卖我就走了!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呢!”“好了好了,”老板娘好心痛似的。“卖给你了。

要好好养呵,现在还小,只给它喝牛奶就可以了。你算捡到便宜了,别家这种狗呵,起码要

一万……”

老板娘接过钞票,年轻人抱起小狗转身要走了,好像盼云根本不存在似的……盼云忽然

生气了,有种被轻视和侮辱的感觉袭上心头,想也没想,她本能的一跨步,就拦住了那正大

踏步迎向阳光而去的年轻人。

“慢一点!”她低沉的说:“是我先看中这只狗的!”

“呃?”那年轻人吓了一跳,瞪大眼睛,彷佛直到这时才发现盼云的存在。他大惑不解

的挑起眉毛。“你看中的?”他粗声问:“那么,你为什么不买?”“我还来不及买,就被

你抢过去了!”

“这样吗?”年轻人望著她,打量著她。眼光中有种顽皮的戏谑。“你要?”他问。率

直的。

“我要。”她点点头,有些任性,有些恼怒。

“好。”年轻人举起狗来:“八千块,卖给你。”他清晰而明确的说。“什么?”她诧

异的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八千块!我把这只小狗卖给你!”他

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故意说得又慢又清楚。“八千?不是五千吗?”

“五千是我买的价钱,八千是我卖的价钱。”年轻人耸耸肩,狮身人面像在他胸前跳

跃。她瞪著他,模糊的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狮身人面”的家伙。“你

没看到我在讨价还价吗?你不知道做生意的原则吗?老板娘的价码和我的不同,小狗已经到

了我手上,由我开价,你要,就拿八千块来,少一毛钱也不卖!”

她看了他一会儿,他脸上有种近乎开玩笑的嘲弄,和一种有恃无恐的笃定。他算准了,

这样就可以气走她。而且,这对他是件很好玩的“游戏”,他微笑著,那笑容颇为得意,那

排白牙齿……他笑得像个狮子。

她低下头去,一声也不响的打开皮包,还好,出门的时候曾经在皮包里放了一叠一万元

的整钞,银行的封条还没撕开。她静静的数了两千元抽出来,把剩余的八千元往他怀中一

塞,顺手抱过那只小狗,看也不看他,转过身去,她往外面就走。耳边,那老板娘正直著喉

咙喊:

“喂喂,小姐,你喜欢狗,我这儿还有吉娃娃、北京狗、博美犬,还有一只纯种的狮子

狗……我卖得便宜,小姐,你看看再走哇……”她向前直冲而去,怀中,紧抱著那温暖的小

身体,她不知道“狮身人面”有多得意,在两分钟之内赚了三千元。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

如此任性的要定了这个小东西!低著头,她接触到那小动物友善而楚楚可怜的眼光,她用手

指轻摸著那毛茸茸的躯体,心里开始有些迷迷惘惘起来。为什么要买这个小东西呢?钟家会

允许她养狗吗?钟老太太一向有洁癖,会欢迎这个小动物吗?假若钟家不喜欢呢?那就只好

拿回去给倩云……倩云,倩云从来就不喜欢小动物!

她叹口气,隐隐的感到,自己是花了八千元买来一个小烦恼。是吗?她注视小狗,你是

小烦恼吗?看样子你是的,活著的生命都是烦恼;我是大烦恼,你是小烦恼。她想著,把下

巴埋在那堆松松的白毛中,眼睛望著自己的鞋尖……她没有看路,她面前有个人影一闪,她

差一点栽到一个人的怀里去。“嗨!站好,别摔了!”

熟悉的声音,她蓦的抬头,那个狮身人面!

她收住脚步,错愕的瞪著他,你还想涨价吗?你还想要回它吗?她默默的瞅著他。

“看样子,你很有钱,”狮身人面又开了口,眼睛清亮,唇边仍然带著笑意。“看样

子,你也是真心喜欢这只小狗。早知道你如此慷慨,我真该问你要一万块!”他收住了笑,

看著她,把一叠钞票放在她臂弯里,他的眼神带著抹自我解嘲的意味。“退还你三千块。这

是我第一次做生意,这种钱赚得有点犯罪感。我这人有毛病,如果有犯罪感就会失眠,而我

又最怕失眠!”他把钱往她臂弯里塞了塞:“收好,别弄掉了。”

她继续瞪著他。“怎么了?”他不安的用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有股尴尬相。“不习惯

有人还你钱吗?”

她回过神来了。收起了钱,她望著面前这大男孩子,人家喜欢小狗,人家有能力有环境

养它,你何苦一定要从别人那儿抢来呢?她怔了怔,忽然把小狗送到他面前去:

“给你吧!”她简单的说。

他连著倒退了三步,愕然的张大眼睛。

“我……不是来跟你抢它的,我只是要把多收的钱还给你……”他仓促的,有些结舌的

说:“是你先看中的,你又那么喜欢它,它是该属于你……再说,这种小狗,最适合女孩

子,我呢?如果要养狗,应该养只圣伯纳或者大丹狗!哈!”他大声的笑笑,把夹克的拉链

往上拉了拉。“祝你和你的小狗相处愉快!”转过身子,他快步的,轻松的踏著阳光跑走

了。

盼云还在街边愣了一会儿。脑子中回荡著那男孩子的话:这种小狗,最适合女孩子……

女孩子?女孩子?或者,她还有副女孩子的面孔和身材,谁又知道,她的心已经一百岁了

呢?小狗在她怀中不安的蠕动,伸出小舌头,它开始舔她的手背,喉中呜呜低鸣,她惊觉的

看它,饿了吗?小东西?抬起头来,她叫住了一辆计程车。聚散两依依2/29

该回去了。一个漫游的下午,带回一只马尔吉斯狗,回家怎么说呢?或者,钟家会喜欢

小狗的,最起码,可慧会喜欢小狗的。可慧,可慧,唉!可慧!你要支持我呵!这只小狗得

来不易,硬是从狮身人面那儿抢来的呢!她坐在计程车中,抱紧了小狗,用手抚摸著它的

头,她望著那白色的小身体,轻声说:“你需要一个名字,给你取什么名字好呢?”

名字,名字,她又想起文樵了。在威尼斯的“缸多拉”小船上,文樵曾对她附耳低语:

“为我生个孩子,我要给他取个好名字!”

“什么名字?”“女孩叫盼盼,男孩叫樵樵!”

“嗬!完全是自我主义!俗气!”

“那么,”文樵看著天空,笑著:“咱们在威尼斯,是不是?如果有了孩子,男孩叫威

威,女孩叫尼尼,如果生了个三胞胎,第三个只好叫斯斯了!”

“胡说八道!”她笑著,他也笑著,她伸手去揪他,他捉住她,两人几乎弄翻了那条小

船。

她低俯著头,眼眶又湿了。下意识的,她抚弄著小狗。没有威威,没有尼尼,没有斯

斯,什么都没有。如果有个孩子,她也不会如此形单影只了。如果有个孩子!

小狗更不安了,开始低声的吼叫。她抱起小狗,把面颊贴在小狗那毛茸茸的身子上,轻

轻的摩擦著:

“你该有个名字,叫你什么呢?”

她沉思著,叹了口长长的气。

永远不会有威威、尼尼、或斯斯了。永远不会了。她望著车窗外面,街道上车水马龙,

行人来往穿梭,台北永远热闹;男有分,女有归,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而她呢?她

却是个游魂。车子停了,“家”到了。家里有她该喊爸爸妈妈的钟家二老,还有可慧。可

慧,唉,可慧,惹人怜爱的可慧!她下了车,抱著小狗走往钟家大门。

“还有你!”她对小狗说:“尼尼!尼尼!这不是个好名字,但是,你就叫尼尼吧!”

钟可慧站在镜子前面,仔细的打量著自己。

她有一头柔细乌黑的头发,不长不短,刚刚齐肩披著,光洁而飘逸。她的眉毛秀气,眼

睛大而明亮,睫毛长得可以在上面横放一枝铅笔。她的鼻子不高,却小巧宜人,嘴唇薄薄

的,嘴角微向上翘,有些调皮相。她身材不高,才只有一百六十四公分,这是她最引以为憾

的事。奶奶总是说,还小呢,还会长高呢!可是,她知道,已经满十八岁了,她从十六岁

起,就没长高过一公分!十八岁!十八岁是个美好的年龄,不是吗?她对著镜子抬了抬眉

毛,眼珠灵活的转了转。她穿了件宽腰身最流行的粉红色毛衣,有两个布口袋在毛衣前面,

可以把双手都拢进去。一条紧身的粉红色AB裤,灯芯绒的,显得她的腿修长而匀称。她在

镜子前轻轻旋转了一下身子,说真的,她很满意自己,从小,她就知道自己长得漂亮,全家

都称赞她漂亮,有张老天给你的好容貌是你的幸运。她曾为自己的容貌骄傲过,直到贺盼云

闯入她的家,她的世界,她才蓦然了解到一件事,美丽两个字包容了太多东西,风度、仪

表、谈吐、气质,甚至思想、学问、深度、感情……都在内。她赶不上盼云,盼云是个女

人,而你,钟可慧,你只是个孩子!

她对盼云几乎有些崇拜,虽然她从不把这种崇拜流露出来。她崇拜盼云的雅致,盼云的

文静,盼云的古典,盼云的轻柔……以至于盼云不用说话,而只是默默瞅著人的那种神韵。

那是学都学不来的,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深幽的美。就是这种美捉住小叔的吧!小叔,那骄傲

的男人,那男人中的男人,曾经打赌没有一个女人会捉住他,结果仍然向盼云俯首称臣,什

么独身主义,什么终身不娶都飞了。结果呢……结果是想都想不到的意外!是人生最最惨痛

的悲剧!小叔,小叔,小叔……她瞪著镜子,蓦然转身,不要想小叔了。今天太阳出来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今天晚上要去参加苏家的舞会,苏珮珮过十九岁生日,她说要开个狄斯可

舞会!

狄斯可!可慧是那么迷狄斯可呀!迷得都快变成病态了。她情不自禁的跑到唱机边,放

上一张唱片,身子就跟著音乐舞动起来。她知道自己跳得好,她安心要在苏珮珮的生日舞会

上出出风头。只是,自己的舞伴太差劲了,徐大伟跳起舞来活像只抽筋的大猩猩!想起徐大

伟她就一阵烦,爸爸、妈妈、奶奶都喜欢徐大伟,她却总觉得徐大伟有些木讷,她最受不了

的就是木讷,平常反应迟钝也罢了,跳舞像抽筋的猩猩是最不可原谅的大缺点,仅仅凭这一

项缺点,就该把徐大伟“淘汰出局”。

一支曲子完了,她停下来,跳得身子都发热了。走过去,她关掉唱机,看看手表,已经

快五点钟了,太阳已经落山,今晚讲好去苏家吃自助餐,那该死的徐大伟怎么到现在还不来

接她,大家都说好要早去早开始。徐大伟就是徐大伟,什么事都慢半拍!楼下有门铃响,她

侧耳倾听,该是徐大伟来了。楼下有一阵骚动,奶奶爸爸妈妈的声音都有。她抓起床上的小

皮包,和包装好了要给苏珮珮的生日礼物,打开房门,她轻快的直冲下楼。才到楼梯上,她

就听到一阵小狗的轻吠声。怎么?家里有只小狗?她好奇的看过去,立刻看到那一身黑衣的

盼云,正坐在沙发里,怀中紧抱著一只雪白色的小狗。那小狗浑身的长毛披头散发,把眼睛

都遮住了,毛茸茸的倒可爱得厉害。她听到奶奶正在说:“……家里都是地毯,小狗总是小

狗,吃喝拉撒,弄脏了谁收拾,何妈已经够忙了……”

“我会训练它!”盼云低声说,声音里带著种软软的消沉。可慧不由自主的望向她的

脸,她脸上也有那股消沉,那股近乎无助的消沉,她肩上也有那份消沉,事实上,她浑身上

下都卷裹在一团消沉中。自从小叔出事后,她就是这样的,消沉、落寞、忧郁、沉默……而

了无生气。现在,她那望著小狗的眼光里,是她最近唯一露出的一抹温柔,不知怎的,可慧

被这一点温柔所打动了。她轻快的跑了过去,决心要助盼云一臂之力,否则,她知道,有洁

癖的奶奶是决不会收容这小动物的。“啊唷,”可慧夸张的叫著,伸手去轻触那团白毛。

“多可爱的小狗哦!你从哪里弄来的?”

“买的。”盼云说,望向奶奶。“妈,我会管它,给它洗澡、梳毛、喂牛奶,训练它大

小便……妈,让我留它下来,好不好?”“哇嗬!”可慧抚摸著小狗,一阵惊呼。“哇嗬!

好漂亮的黑眼睛哦!哇嗬,好漂亮的小鼻子!真逗!噢,奶奶!咱们留下来,我帮小婶婶一

起照顾它!奶奶!我们留下它来,我喜欢它!”“可慧!”可慧的妈妈——翠薇——在一边

开了口,她正坐在沙发中钩一条可慧的长围巾。脸上有种“置身事外”的表情。“你别跟著

起哄,养狗有养狗的麻烦!”

“妈!”可慧对母亲作了个鬼脸。“你也别跟著奶奶投反对票,养狗有养狗的乐趣!”

“小心点,丫头!”钟文牧——可慧的父亲——从沙发后面绕了出来,用手上卷成一卷

的晚报敲了敲可慧的脑袋。“你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家里的事,奶奶做主,你少发表意

见!”

“不许发表意见?”可慧瞪著圆眼睛,天真的望著父亲。“不许吗?”“不许。”钟文

牧说。“那么,我是个木偶人。”可慧伸出胳膊,眼珠不动,一蹦一蹦的“跳”到奶奶面前

去,动作里充满了舞蹈的韵律。她从小就有舞蹈和表演的天才。她轻快的停在奶奶面前,像

木偶般慢慢的移动、旋转,然后用背对著奶奶,说:“拜托一下,奶奶,我背上有个螺丝开

关,拜托帮我上一下弦,转转紧,木偶快要动不了了。”奶奶推了推老花眼镜,笑了。用手

在可慧肩膀上拍了拍,她怜爱的叹口气说:“拿你这丫头真没办法!好了,咱们就养了这条

小狗吧!可慧,你跟我负责任,弄脏了地毯我找你!”

“谢谢你,奶奶!”可慧转回身子,拥抱了一下祖母。奶奶推开她,仔细看她。“打扮

得这么漂亮,要干嘛?身上是什么香味?”

“雅片。”“什么?”奶奶竖起耳朵。

“雅片哪!”可慧笑著嚷,卷到盼云身边去。“小婶婶,你告诉奶奶,雅片是什么,还

是你上次从欧洲带回来送我的呢!”

欧洲。盼云的心又一沉,一阵绞痛。她抬起头来,轻声说了句:“雅片是一种新出品的

名牌香水。”

“香水叫这种怪名字?”奶奶不满的推著眼镜。“赶明儿我看水烟袋都会变成装饰

品!”

“这倒是真的。”钟文牧接口:“我亲眼看到阳明山一家外国人把水烟筒放在壁炉上陈

列,认为是艺术品!连中国以前三寸金莲的绣花鞋,都当宝贝,放在一块儿。”

“这是侮辱。”可慧跳跳脚,直著脖子嚷:“爸,你就该给他扔到垃圾箱去,你该告诉

那家外国人,中国有真正的艺术品——带他到故宫博物院去!对,他需要去一下故宫博物

院,了解一下中国文化……”文牧瞅著女儿,微笑著,他的眼睛深黝慧黠,这是钟家的特

征,文樵也有同样漂亮的一对眼睛。他瞅著女儿,眼角却下意识的飘向盼云。盼云正轻悄的

站起身来,不受注意的抱著小狗走往厨房,立刻,厨房里传来冲牛奶声,杯碟声,和盼云那

柔柔润润的低唤声:“尼尼,来喝牛奶!尼尼,瞧你这股馋相!”

尼尼?什么怪名字?文牧的思绪转回女儿的身上:

“你意见很多,你慷慨激昂,而你身上擦的是雅片香水。”

“呃,”可慧一怔。“这不同。香水和化妆品的名字要新奇,才能引人注意……呃,”

她也听到盼云的声音了。“说到名字,小婶婶这只狗居然叫‘你你’,够特别了,将来再养

一只,可以取名字叫‘他他’!爸,我告诉你!我有个同学,姓古名怪,你信不信?”

“信。”文牧一个劲儿的点头。“她和你准是结拜姐妹。说不定,你还有同学姓三名八,姓

小名丑,姓……”聚散两依依3/29

“你不信!”可慧耸耸肩,斜睨著父亲。“你当我说笑话呢!我们班上还有个男生姓

老,他说他将来有了儿子,要给他取个单名叫‘爷’,那么,人人都要叫他儿子老爷。我问

他,他自己怎么叫儿子呢?他就呆住了。所以,现在我们全班同学都叫这位姓老的同学作

‘老笨牛’……哈哈!”她天真的笑弯了腰。“哈哈!好玩吧?哈哈……”

一阵门铃,打断了可慧的笑语呢哝,她侧耳倾听,何妈去开了门,她收住了笑,一本正

经的对父亲说:

“老笨牛的结拜兄弟来了。”

“谁呵?”奶奶不解的问。

“徐大伟呀!他来接我的!我走了!”她抓起桌上的皮包和礼物。“奶奶,爸爸,妈

妈,小婶婶,何妈,尼尼,大家再见!我去参加舞会,你们都不要给我等门,我自己有钥

匙,你们知道,这种舞会不会很早散的!”

“不许回家太晚!”文牧嚷。“不许?”可慧又作了一个“木偶”舞姿,对父亲翩然一

笑。“爸,这两个字你用得很多,每次都浪费,而且影响父女感情,你何苦呢?拜!”她冲

向大门口,花园内,徐大伟那修长的身子正站在石板铺的小径上,仰著他那长脖子,在张望

著。看到可慧,他立刻笑著弯了弯腰:“抱歉,迟到了半小时!”

“什么?才半小时吗?”可慧故意瞪圆眼睛,大惊小怪的说:“哇嗬!真伟大!我以为

你起码要迟到一小时的!”

“好了,少损人了。小姐。”徐大伟笑著,他戴著副金丝边眼镜,外表文质彬彬,决不

像可慧形容的那么“迟钝”。其实,他是相当优秀的。他和可慧是同学,不过,可慧才念大

一,他已经念大四,可慧在文学院,他却在工学院。他脾气生来就是慢条斯理的。可慧正相

反,是个急脾气,两人凑在一堆,就难免吵吵闹闹。“我迟到有原因。”他慢吞吞的声明。

“有原因?什么鬼原因?你每次都有原因!”

“这次是真的。”徐大伟一本正经的点头:“起先是,苏珮珮说女生太少,男生太多,

我去找女生!”

“你去找女生?”可慧又挑起眉毛。“你认得的女生还不少哇!”“当然,我有三个妹

妹两个姐姐,外带妹妹的朋友,姐姐的朋友,妹妹朋友的朋友,姐姐朋友的朋友……”

“好了!少贫嘴!还有呢?”

“他们没乐队呀!用唱片太没劲了。所以,我去请我们医学院那个‘埃及人’乐队

呀!”“埃及人?”可慧不能呼吸了,双颊都因兴奋而涨红了。“你请到了吗?”她屏息

问。

“当然请到了。”“每一个人吗?”“当然每一个人!”“包括高寒吗?”“不止高

寒,高寒的弟弟高望也去,他们兄弟两个唱起和声来,你知道,简直棒透了。”

可慧兴奋的一把抓住徐大伟的胳膊,把本来想大发作一阵的怒气全咽下去了。她拉住他

就往花园外跑,嘴里不住的说:“那么,咱们快去吧,还等什么?走吧走吧!”

“可慧!”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回过头去,盼云正扶著门框,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对她静静的注视著。她的眼光柔

柔的,盛满了感激,盛满了温存。她轻声说:“谢谢你,可慧。”可慧怔了怔,谢什么呢?

噢,那只小狗!在即将来临的“埃及人”的喜悦里,她简直忘记那只微不足道的小狗了。她

摇摇头,笑笑。望著盼云,忽然,她又看到盼云浑身上下围裹著像雾般的苍茫灰暗了,又看

到她的消沉落寞和绝望了。她站在那儿,一袭黑衣,长发垂腰,白净的面庞上,是已经被辗

碎了的青春。两年前,那辆辗死小叔的汽车,把盼云的青春也同时辗碎了。小叔死了,全家

的悲哀加起来没有盼云一个人的多,因为对全家每个人来说,小叔都只是一部分,唯有对盼

云,小叔是她的全部。可慧抬起头,痴痴的看著盼云,那么美,那么美呵!那么年轻那么年

轻呵!那盈盈如水的眼睛,那柔柔如梦的神情……小叔尸骨已寒,贺盼云呵贺盼云,你比我

大不了几岁,你何必要跟著陪葬呢!

蓦然间,她放开了徐大伟,她那激动派的个性又来了。她冲到盼云面前,热切的抓住盼

云的手,热切的摇撼著她,热切的说:“听我说,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什么?”盼云愣了愣。“去哪儿?”

“舞会呵!”可慧叫著:“去跳狄斯可呵!你待在家里也没事做,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

去呢?你知道,我们也请了贺倩云。”“哦,”盼云虚弱的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黯淡轻飘得

像浮在空中的暮色。“谢谢你,我不去。”

“去,去,你要去!”可慧更加激动,更加热切了。“去把你的黑衣服换掉,去穿件鲜

艳的,去搽点儿口红胭脂,去喷点儿雅片……去,去!小婶,你知道我们这是什么时代了

吗?我们跳狄斯可,我们唱民歌,我们有个乐队,叫埃及人,你听说过吗?好有名好有名,

你去问你妹妹,倩云一定知道!你要去!小婶,去听他们唱歌,去跳舞,去活动一下筋骨,

你就不会这么悲哀了!请你不要——”她一口气说到这儿,那句早就哽在喉咙口的话就忍不

住冲口而出了:“不要再扮演寡妇的角色了!你才廿四岁,你该忘掉小叔,去交男朋友

去!”

盼云像挨了一棍,她踉跄后退,用手紧握著门框,她睁大眼睛,望著面前这张年轻激动

而热情的脸庞。她很感动,感动得心脏急剧的跳动起来,眼眶也发热了。她咬咬嘴唇,可慧

啊可慧,你实在好心,实在善良。但是,你不了解爱情,不了解那种绝望到底的悲切和无

助,那种万念俱灰、了无生趣的痛楚……你太年轻了,你不懂。

“可慧,”她喃喃的开了口。“我不行!我不能去!我真的不……不想去!”“为什

么?为什么?”可慧嚷著,摇撼著她的手。“你为什么要埋葬掉你的欢乐?为什么要……”

“不为什么,可慧。”她打断了她,幽幽的说:“我并没有‘埋葬’我的欢乐,我是

‘失去’了我的欢乐,这两者之间的意义并不相同。”“那么,去找回来!把失去的找回

来!”可慧仍然激动的嚷著。“好,”她忍耐的咬紧牙关。“去找回来,可慧,你去把你小

叔找回来!”可慧张著嘴,仰望著她,一时间,竟无言以答。然后,她颓然的摇摇头,发现

自己做了件很笨很蠢很无意义的事。她不再说话,转过身子,她拉住了在一边呆看的徐大

伟,闷著头就穿过花园,迈直走出大门了。

盼云依然靠在门边,暮色已经游过来了,天空早就暗了,暮色充满在花园里,那些月

季,那些扶桑,那些冬青树……都变得暗幢幢的了。她望著那盛满暮色的大院落,一时之

间,不想移动脚步,也不想走回那灯火通明的客厅,她只是这样站著,心里几乎是空的,几

乎连思想都没有。

“你知道吗?可慧的话虽然有些孩子气,说得倒非常有道理!”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对她

说,一个男性的低沉的声音,她的心不自禁的猛然一跳,文樵吗?你在哪儿?她迅速回头,

要抓住这声音,于是,她发现,文牧正站在她身边,手里捧著她那只白毛小狗。她的心沉进

了地底,眼光黯淡了。他们兄弟的声音真像啊。“进来吧!”文牧说:“门口很凉,风很大

呢!”

她被动的、顺从的转身向屋内走去。

文牧递上了她的小狗。

“抱上楼去吧!”他低声说:“刚刚已经在地毯上闯过祸了。当心妈看到又要说话。”

她接过小狗,对他感激的点点头。

“你叫它什么?”文牧好奇的问:“你你吗?”

“是尼尼。”她低语,想解释这两个字,想到威尼斯,想到小桥运河,想到缸多拉,她

咽回了她那复杂的解释,变成了一句最简单的话:“尼姑的尼。”

“哦!”文牧怔著。她抱著尼尼,一步一步的挨上楼去。聚散两依依4/293

这是苏家的地下室。苏家有栋很漂亮的小洋房,有占地将近八十坪的一个地下室。这地

下室平常放著乒乓桌和撞球台,是苏先生平时和客人们的娱乐室,所以还设有一个酒吧。今

晚,他们拿走了乒乓桌也卸掉了撞球台,沿墙放了一排乱七八糟的靠垫充当椅子,酒吧台上

放了一大缸冰冻的鸡尾酒(百分之九十八是果汁)。屋顶上,吊满了彩带和花球,墙上也挂

满了同式的彩带和花球。整个地下室被弄得花团锦簇,热闹非凡。几乎有一百多个年轻人挤

在这室内,又跳,又唱,又舞,又大声谈话……把夜色都舞活了,把夜色都唱活了……这是

年轻人的世界,这是属于青春和欢笑的世界。

苏珮珮穿了一身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室内穿梭奔跑著,招待客人,笑脸迎人,不

断的跳舞,不断的笑。她并不很美,眼睛略小,嘴巴略大,身材也是胖乎乎的。但,青春和

乐观是她最大的优点。她爽朗好客,热情坦荡,对每个人都亲切自然。因此,这些年轻人全

做到了“宾至如归”,几乎是无拘无束的笑闹,几乎是笑翻了天,笑穿了那三层楼的建筑。

可慧在跳著狄斯可,正像她所预料的,她的舞姿那么出色,立刻引得好多男生跟著她团团

转,排队“预约”她的“下一支”舞。徐大伟也不吃醋,一本正经的当起可慧的“秘书”来

了。居然拿出一本记事簿和一支笔,帮可慧“登记”舞伴的秩序。表现得那么落落大方,而

又把“护花”的地位踩得牢牢的,真让可慧有些儿啼笑皆非。

“埃及人”迟到了半小时,他们一共是五个男生,只有一副鼓和四支吉他,就不明白这

么单纯的乐器,怎么到他们手中就会制造出那么炙热活跃的音乐。他们受到旋风似的欢迎,

可慧敢打赌,就是汤姆琼斯来台湾,也不会比“埃及人”造成更大的轰动。高寒!唉!高

寒!可慧望著他们之间那个主唱,那个被全校谈论的人物,被半数女生秘密(或公开)崇拜

的对象。他站在那儿,身材就比别人高了半个头,抱著一支吉他,他们五个人全穿著最简单

的红色套头毛衣和牛仔裤,每人脖子上都挂著一件代表自己的饰物。那么简单的打扮,反而

更加衬托出他们的英风飒飒。尤其高寒。

高寒站在人群中央,他似乎才刚刚走进门来,站都没站稳呢,一个吉他音符已经从他手

指尖端迸跳出来了。接著,更多的吉他声、鼓声就如激流飞湍般一泻而出,而高寒,他双腿

微分,挺直的站著,把头发轻轻一摔,张开嘴就唱: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我们每人快乐,因为我们能唱能跳又能活!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我们每人快乐,因为我们能爱能恨又能歌!”

哇呀!全场都狂叫了。全场都跟著唱生日快乐,因为“埃及人”是用“狄斯可”的节奏

来弹的曲子,大家就跳起舞来,一面跳,一面跟著唱,把苏珮珮围在中间,苏珮珮乐得脸都

红了,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她那一身红,使她像一朵盛开的圣诞花。一曲既终,高寒丝

毫不偷工减料,他热烈的拨弄琴弦,伸手一招,他的弟弟高望就站在他身后,他们用两支吉

他,加鼓声的节奏,开始和音唱著:

“谁能告诉我,活著为什么?六岁背书包,十六背书包,廿六书念完,成功岭上跑,卅

六公事包,数数比天高。人生不满百,活著为什么?……”

一段间奏,他自己笑了起来,那眼睛亮晶晶的闪著光,像两盏灯,像两颗星星……他的

面容生动活泼,嘴唇厚得性感,牙齿白而整齐,那微褐色的皮肤和那头又多又乱又不整齐的

头发,使他浑身上下,都充斥著洒脱不羁的浪漫气息。他一直笑,似乎连笑声也成为间奏中

的一种,然后,节奏一变,调子突然又轻快又活泼:“活著为什么?为了要唱歌!活著为什

么?为了狄斯可!活著为什么?为了要活著!”他们一齐大声喊了句:

“抛开那些无病呻吟和梦话吧,他妈的!”

怎么在歌声中还加上“他妈的”,可慧跳得汗都出来了,笑得腰都弯了。“世界不像你

想像的那样悲戚,

每当春风吹过,树叶儿在枝头绿呀绿,

夏天才刚刚开始,

蝉儿已经在树梢谱著歌曲,

秋天是诗人的节季,黄叶飘呵飘呵落满地,

冬天里寒风虽然吹得紧,

没有冬天怎知道春的美丽?

一年四季设想得那么妙,

因为处处都充满了生命与活力!

一年四季设想得那么妙,

因为每一个生命都来得巧!”

他放下吉他,又自己笑著,环室四顾,他的眼光注视著全场每一个人,当可慧和他的眼

光接触时,她感到心都跳了,脸都热了。他没有把眼光从可慧脸上移开,挑著眉毛,他大声

说:“如果你们不相信生命来得巧,回家问你们的爸爸和妈妈!许多年前那个晚上,他们干

点别的,包管你们就来不了了!”哇呀!大家都快要笑疯了,快要笑得晕倒了。高寒,你是

天才,高寒,你是鬼才!高寒,你太绝了,太妙了。高寒,我服了你啦!接下来,高寒又唱

了些歌,有的荒唐,有的古怪,有的胡说八道。但是,每支都使他们全场乐得发疯,都使他

们又吼又叫又鼓掌。这样连续唱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吉他、鼓声、歌声,忽然全停了,高寒

站在那儿,高举著双手,全场都静了下来,不知道他又要耍什么花招?又有什么新名堂。他

站在那儿,眼光生动,神情郑重,大声的宣布:

“今晚,埃及人的演唱到此为止,我们被请到这儿来,为了让大家高兴,可是,我们自

己也要高兴高兴,所以,现在起,我们要加入你们啦!”他回头叫了一声:“放唱片!然

后,去挑选你们的舞伴去!”天哪!他们居然带了唱片来,谁知道,合唱团还带唱片的?立

刻,一支人人熟悉的“周末狂热”就响了起来,同时,“埃及人”一声吼叫,抛开了他们的

乐器,他们就直冲进人群里来了。可慧只感到眼前一花,徐大伟已经被冲开了,她面前正站

著一个笑容可掬的“埃及人”。她定睛细看,几乎不能呼吸了,那笑望著她的,不是别人,

而是高寒哪!

“可以请你跳舞吗?”高寒问,笑嘻嘻的。

徐大伟挤回到她身边,慢条斯理的从口袋里掏出原子笔和记事簿:“高寒,根据登记,

你现在排第七,中间还有六个登记者,你排队等著吧!”要命的徐大伟,该死的徐大伟,这

是高寒哪!谁要你多事弄什么登记簿!她狠狠的对著徐大伟的脚就“跺”了下去。徐大伟咬

咬牙,一声不响,若无其事的抓来一个小个子男生:

“谢明风,”他喊:“轮到你了!你要不要弃权?”

“谁要弃权?”谢明风嚷著,立刻拉住可慧,把她拉得离开那个“埃及人”有十万八千

里远,笑嘻嘻的对可慧作了个九十度的大鞠躬,就跳了起来。可慧有些啼笑皆非,说实话,

她相当怀疑徐大伟的记事簿,她更怀疑,这个谢明风是和徐大伟同党的。看样子,徐大伟不

是“老笨牛”的结拜兄弟,简直是个“小阴险”!她只好和谢明风跳了起来。一面,她伸长

脖子找寻那个“埃及人”。于是,她的心莫名其妙的怦然一跳,高寒已经找到舞伴了!当

然,他怎么会缺乏舞伴呢?但是,那舞伴不是别人,却是与她有亲戚关系的贺倩云!

如果贺倩云也是高寒自己“选”中的舞伴,那么,高寒实在是有眼光的。倩云今天穿著

一身白,白绸衣,白绸裙,腰上绑著条细细的银色带子,她亭亭玉立,飘然若仙。可慧常

想,天下的精英,都被贺家的两姐妹吸收进去了。盼云美得恬静,倩云美得潇洒。如果今天

能说动盼云来参加这舞会,一定更精采了。可慧的眼光完全不能控制的追随著高寒和倩云。

他们实在跳得很出色。狄斯可的缺点就在于不太便于谈话,但是,他们却在谈话,他们利用

每一个接触的刹那交谈著,高寒笑得爽朗,倩云笑得温柔。可慧真希望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一曲既终,徐大伟立刻送来了第二号,可慧恨得牙根发痒,但是,音乐又响起了,出乎

意料,竟是一支慢三步。经过了快两小时的“狄斯可”,大家都有些筋疲力竭,这慢三步来

得巧,也安排得好。可慧心不在焉的和“第二号”跳,眼光就不能离开高寒。怎么?他居然

没换舞伴!拥著倩云,他们跳得亲热而轻盈,慢慢的旋转,慢慢的滑动,他在她耳边低言细

语著什么,她微笑得像夏夜里初放的昙花。

接连五支曲子,可慧换了五次舞伴,高寒却一次都没换。终于,轮到高寒了。是一支慢

四步,显然,大家都已经跳累了。有很多同学都在墙边的靠垫上东倒西歪起来了。高寒被徐

大伟拉到可慧面前,他笑著,手腕中仍然挽著倩云。

“终于轮到我了吗?钟可慧?”高寒问。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可慧屏息的问。

“倩云告诉我的。”倩云?他提起她的时候没有连姓一起喊呵,那么,他们早就认得了

吗?当然可能。倩云在文学院三年级,主演过英文话剧,是学校里的高材生……但是,她和

医学院还是很遥远呵!对了!他们同台演出过!在学校的同乐晚会中。怪不得他们那么熟悉

呢!“可慧,”倩云开了口,很关心的,很温柔的问:“我姐姐这些日子怎么样?”“不

好。”可慧坦率的说:“一直不好。”

“唉!”倩云低叹一声。“我妈想把她接回家来住,你回去问一问她愿不愿意,好不

好?”

高寒在一边站著,希奇的看著她们两个。可慧猛然醒觉,再和倩云谈家务事,一支曲子

就要谈完了,那该死的徐大伟说不定又带来了一个第八号,那么,她就休想和高寒跳舞了。

她抬起头,望著高寒,嫣然一笑。

“我们跳舞吧!”“我们也跳舞吧!”徐大伟对倩云说:“可慧说我跳狄斯可像大猩猩

抽筋,但是,慢四步我还能胜任。”聚散两依依5/29

倩云微笑起来,颊上有个甜甜的小酒涡。可慧想起学校里有个男生,曾经在布告栏里公

然贴上一封给倩云的情书,里面就有一句:“如果我淹没在你的酒涡里,死也不悔。”

现在,倩云那令人“死也不悔”的酒涡就在忽隐忽现。徐大伟拥著她舞开了,可慧想得

出了神。

“咳!”高寒重重的咳了一声嗽。

可慧惊觉过来,仰起头,高寒正专心一致的瞅著她,眼睛亮黝黝的带著笑意。“我等了

六支曲子,才轮到和你跳一支舞。”他说:“你能不能对我稍微专心一些?”

她的心又不规则的乱跳起来,脸红了。等待了六支曲子,她又何尝不是等待了六支曲

子?她张大眼睛,望著面前那张微笑的脸庞,忽然觉得自己平日的利牙利齿全飞了,忽然觉

得眼前只有他的脸孔,他的笑,他的眼神,什么都没有了。她连舞都不会跳了,因为她踩了

他的脚。她心一慌,脸更红了。他温柔的把她揽进怀中,他的下巴轻轻的贴住了她的耳朵。

“是不是在想徐大伟?”他低声问。“放心,徐大伟心里只有你一个!”要命!她一跺

脚,正好又跺在他脚上,高寒慌忙跳开身子,睁大眼睛,一副狼狈相。

“如果这么不愿意跟我跳舞,你直说就可以了!”他一本正经的。“我并不因为自己会

唱几支歪歌,就有任何优越感,我懂得不受欢迎的意义,不过,你表现的方法相当特别!”

他——妈——的!她心里暗骂了一句粗话。眼睛睁得更大了,死死的,定定的,一瞬也

不瞬的望著他。

“要我把你交给徐大伟吗?”他认真的问。

“你……你……”她终于冒出一句话来:“你快把我气死了。”“怎么呢?”他大惑不

解。

“别说了!”她涨红了脸,气鼓鼓的。“跳舞吧!”

他耸耸肩,颇有种受伤似的表情。不再说什么,他拥住她重新跳舞。可慧用牙齿咬住下

嘴唇,心里在翻江倒海般的转著念头,机会稍纵即逝呵!钟可慧!全校的女孩有半数都为他

倾倒呵,钟可慧!你只能跟他跳一支舞,但是,你傻里傻气的在做些什么呵?钟可慧!

“听我说——”她突然开了口,同时间,无巧不巧,他也开了口:“为什么——”他怔

住了,她也怔住了。然后,他们相对而视,忍不住都笑了起来。她问:“你要说什么?”

“你要说什么?”他反问。

“你先说!”“你先说!”他笑著:“我要说的话没有意义,因为我正想找句话来打开

我们之间的冷场,我必须很坦白的告诉你,你使我有些窘,我很少在女孩子面前如此吃不

开。”他扬扬眉毛,那眉毛多潇洒呵!“说吧,你要我听你说什么?”

“我……我……”怎么回事,她又说不出话来了。偏偏这时候,曲子完了。她正怔在那

儿发愣,那该死的徐大伟居然真的拖了个“第八号”来了,一面对高寒说:

“高寒,让位!”高寒紧紧的盯了可慧一眼,表情尴尬而困惑,他微微对她弯腰,转身

要走开了。可慧大急之下,尊严、矜持、害羞……都飞了。她迅速的拦住了高寒,既不理会

徐大伟,也不理会“第八号”,她对高寒飞快的说:

“现在这个世界男女平等,我能不能请你跳这支舞?”

“噢!”高寒一怔,笑了。“当然能,太能了!”

“喂喂,可慧,”徐大伟拦了进来:“你不能乱了秩序……”“去你的鬼秩序!”可慧

对徐大伟忍无可忍的喊:“我已经被你折腾够了,你少胡闹了!”

徐大伟默然后退,她挽住了高寒,一下子就滑到屋角去,离徐大伟远远的。“我要告诉

你,”她说:“我和徐大伟根本没有什么。他故意做出这副姿态来,他相当阴险。”

“哦。”高寒凝视著她,眼光深沉。“他并不阴险,他用心良苦!”他一脸的郑重和严

肃。“徐大伟很好,你将来就会发现,像他这样的男孩子不多。现在,肯对感情认真的男孩

子越来越少了。拿我们‘埃及人’来说吧,我们每个人都很容易有女朋友,所以,我们每个

人都很‘游戏’,你懂吗?”

不懂!可慧蹙起眉头,有股莫名的怒气在胸中激荡。谁要你来称赞徐大伟?谁要你来声

明立场?虚伪呵,高寒!虚荣呵,高寒!当你以为我拒你于千里之外时,你受伤了;当你发

现我可能对你认真时,你又来不及的想逃走了!可恶的埃及人,可恨的埃及人!

“放心!”她冲口而出:“你对我而言,只是一具木乃伊!”

“呃!”他几乎踉跄了一下,面对她气呼呼的脸,忍不住失笑了。“木乃伊不会唱歌,

木乃伊也不会跳舞!”他的眼光又在闪烁了,他无法掩饰他对她的兴趣,他的声音里带著笑

意。“所以很恐怖。”她正色说:“想想看,你是一具又会唱歌又会跳舞的木乃伊。”“你

说得我也恐怖起来了。”他耸耸肩膀。“你等于说我是个行尸走肉,你骂人的本领相当高

明。”

“不是高明,是高寒!”

“呃?”他又听不懂了。

“令人寒心的高个子!”她的睫毛往上翻,抬头看他,他确实高,比她高了一个头。

“这就是你!”

他更深的看她,从她的眉毛,眼睛,一直看到她那尖尖的小下巴。“看样子,我给你的

印象很坏!”他说。

“不不不!”她慌忙摇头,眼光透过他,看到别处去。“你根本没有给我什么印象,谈

不上好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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